未來派的詩前幾年我在美洲喬治湖畔的一個人家做苦工。我的職務是打雜,每天要推飯車,在廚房和飯廳之間來來往往的走。飯車上裝著一二百碗碟刀叉之類,都是我所要洗刷的。我每次推著小車在軌道上走,口裏唱著歌兒,迎著習習的和風,感到一種異樣的興趣;不過這也僅於是在疲極的時候所略得的休息罷了。實在說來,我在那裏是極苦的。有一天不知怎樣,車翻了,碗碟都跌了下來,打得歪斜粉碎。我那時非常惶恐,後來幸虧一個西班牙人——我的助手——幫著我把碎屑弄到陰溝裏去,可憐我那時弄得兩手都是鮮血,被碎屑刺破。回家時便接著梁任公給我的信,他的信上有幾句話:
“頃在羅馬,與古為徒,現代意大利,熟視若無睹!”
他的意思是說意大利風物之美,都是古羅馬的遺跡,與現代之意大利絲毫無關。
意大利曾有一位Maranetti,他覺得許多人把意大利都當作圖書館或是博物院,專考究古代的文明,蔑視現在他們的藝術,心中極為憤恨,於是主張破壞意大利舊有的一切文明,無論雕刻繪畫建築文學,一概不要,另外創造新的。一個作者隻能有二十歲到四十歲可以算作他著作的時期,此外的作品便須毀過重做。他有一篇宣言,有一段是“未來派的自覺心,”便是竭力推闡他的主張的。
現在一切都為物質所支配,眼裏所見的是飛艇,汽車;電影,無電,密密的電線,和成排的煙囪,令人頭暈目眩,不能得一些時間的休止,實是改變了我們經驗的對象。人的精神生活差不多被這樣繁忙的生活逐走了。每日我在紐約隻見些高的廣告牌,望不見清澈的月亮;每天我隻聽見滿處汽車火車和電車的聲音,聽不見蕭瑟的風聲和嘹亮的歌聲。凡在西洋住過的人,差不多沒有不因厭惡而生反抗的。
未來派的人知道,這是不可挽回的現象。於是不但不來超出世外,反向前進行,現世紀的特色是:
一,迅速。例如坐車總要坐特別快車。
二,激刺。例如愛看官能感覺的東西。
三,嘈雜。例如聽音樂愛聽大鑼大鼓。
四,奇怪。例如現代麼樣希奇的病症都出現了。
未來派覺得外界現象變了,情緒也應當變,所以也就依著這樣的特色來製作他們的詩。
詩無非是由內感發出,使人沉醉,自己也沉醉;能把泥水般的經驗化成酒,乃是詩的功用。千變萬化,神妙莫測,極自然的寫出,極不連貫,這便是未來派詩人的精神,他們覺得形容詞是多餘的,可以用快慢的符號來表明,並且無論牛喚羊聲,樂譜,數學用字,斜字,倒字,都可以加到詩裏去。他們又覺得一種顏色不夠,於是用紅綠各色來達意,字也可以自由製造。他們是極端的誠實,不用偽美的語句,鏟除一切的不自然。看來雖好似亂七八糟,據說讀起來音節是很好聽的,雖然我沒有聽見過。關於未來派的詩我且不下什麼批評,無論如伺,他們一番革命的精神,已是為我們欽敬了!
現有的文字不能完全達出思想。我且舉幾個不能描繪的妙景,我認為須用未來派的詩寫出才有聲色的,作我這次講演的結束:
“北京大學石獅搬家。石獅很重,工人們抬不動。便將木排墊在石獅下,捆繩在獅身上,許多人拉著繩前進,吆吆喝喝的拉著,拉一步,唱一聲,石獅也搖擺了一下。狗在旁邊看見獅子動,便嚇跑了,停了,又跑到石獅的麵前來吠叫。”船泊南洋新加坡時,丟錢到海水裏,馬來土人便去鑽入水底,拾起錢來。入水時浪花四濺,和那馬來人黑皮膚與赤紅的陽光相映都是極難描寫的。
“一條小河上,兩個肥兵官在橋上打了起來,彼此不相讓,兩邊的兵士隻好在旁邊呐喊,卻不敢前近。忽然撲咚一聲,兩個肥兵官全跌到水裏去了。”
蕩蕩萬斛船影若揚白虹自非風動天莫置大水中——杜甫今天早上,我的書桌上散放著一壘書,我伸手提起一枝毛筆蘸飽了墨水正想下筆寫的時候,一個朋友走進屋子來,打斷了我的思路。“你想做什麼?”他說。“還債,”我說,“一輩子隻是還不清的債,開銷了這一個,那一個又來,像長安街上要飯的一樣,你一開頭就糟。這一次是為他,”我手點著一本畫裏Westall書的拜倫像(原本現在倫敦肖像畫院)。“為誰,拜倫!”那位朋友的口音裏夾雜了一些鄙夷的鼻音。“不僅做文章,還想替他開會哪,”我跟著說。“哼,真有工夫,又是戴東原那一套”——那位先生發議論了——“忙著替死鬼開會演說追悼,哼!我們自己的祖祖宗宗的生忌死忌,春祭秋祭,先就忙不開,還來管姓呆姓擺的出世去世;中國鬼也就夠受,還來張羅洋鬼!俄國共產黨的爸爸死了,北京也聽見悲聲,上海廣東也聽見哀聲;書呆子的退伍總統死了,又來一個同聲一哭。二百年前的戴東原還不是一個一頭黃毛一身奶臭一把鼻涕一把尿的娃娃,與我們什麼相幹,又用得著我們的正顏厲色開大會做論文!現在真是愈出愈奇了,什麼,連拜倫也得利益均沾,又不是瘋了,你們無事忙的文學先生們!誰是拜倫?一個濫筆頭的詩人,一個宗教家說的罪人,一個花花公子,一個貴族;就使追悼會紀念會是現代的時髦,你也得想想受追悼的配不配,也得想想跟你們所謂時代精神合式不合式,拜倫是貴族,你們貴國是一等的民主共和國,那裏有貴族的位置?拜倫又沒有發明什麼蘇難埃,又沒有做過世界和平的大夢,更沒有用科學方法整理過國故,他隻是一個拐腿的紈挎詩人,一百年前也許出過他的風頭,現在埋在英國紐斯德的貴首頭都早爛透了,為他也來開紀念會,哼,他配!講到拜倫的詩你們也許與蘇和尚的脾味合得上,看得出好處,這是你們的福氣——要我看他的詩也不見得比他的骨頭活得了多少。並且小心,拜倫倒是條好漢,他就恨盲目的崇拜,回頭你們東抄西剿的忙著做文章想是討好他,小心他的鬼魂到你夢裏來大聲的罵你一頓!”
那位先生大發牢騷的時候,我已經抽了半枝的煙,眼看著繚繞的氳氣,耐心的挨他的罵,方才想好讚美拜倫的文章也早已變成了煙絲飛散:我呆呆的靠在椅背上出神了:——拜倫是真死了不是?全朽了不是?真沒有價值,真不該替他揄揚傳布不是?
眼前扯起了一重重的霧幔,灰色的、紫色的,最後呈現了一個驚人的造像,最純粹,光淨的白石雕成的一個人頭,供在一架五尺高的檀木幾上,放射出異樣的光輝,像是阿博洛,給人類光明的大神,凡人從沒有這樣莊嚴的“天庭”,這樣不可侵犯的眉宇,這樣的頭顱,但是不,不是阿博洛,他沒有那樣驕傲的鋒芒的大眼,像是阿爾帕斯山南的藍天,像是威尼市的落日,無限的高遠,無比的壯麗,人間的萬花鏡的展覽反映在他的圓睛中,隻是一層鄙夷的薄翳;阿博洛也沒有那樣美麗的發鬈,像紫葡萄似的一穗穗貼在花崗石的牆邊;他也沒有那樣不可信的口唇,小愛神背上的小弓也比不上他的精致,口角邊微露著厭世的表情,像是蛇身上的文彩,你明知是惡毒的,但你不能否認他的豔麗;給我們弦琴與長笛的大神也沒有那樣圓整的鼻孔,使我們想像他的生命的劇烈與偉大,像是大火山的決口……不,他不是神,他是凡人,比神更可怕更可愛的凡人,他生前在紅塵的狂濤中沐浴,洗滌他的遍體的斑點,最後他踏腳在浪花的頂尖,在陽光中呈露他的無瑕的肌膚,他的驕傲,他的力量,他的壯麗,是天上磋奕司與玖必德的憂愁。
他是一個美麗的惡魔,一個光榮的叛兒。
一片水晶似的柔波,像一麵晶瑩的明鏡,照出白頭的“少女”,閃亮的“黃金篦”,“快樂的阿翁”。此地更沒有海潮的歡聲。隻有草蟲的謳歌,醉人的樹色與花香,與溫柔的水響,小妹子的私語似的,在湖邊吞咽。山上有急湍,有冰河,有幔天的鬆林,有奇偉的石景。瀑布像是瘋癲的戀人,在荊棘叢中跳躍,從睡岩上滾墜,在磊石間震碎,激起無量數的珠子,圓的、長的、乳白的、透明的,陽光斜落在急流的中腰,幻成五彩的虹紋。這急湍的頂上是一座突出的危崖,像一個猛獸的頭顱,兩旁幽邃的鬆林,像是一頭的長發,一陣陣的瀑雷,像是他的吼聲。在這絕壁的邊沿著站一個丈夫,一個不凡的男子,怪石一般的崢嶸,朝旭一般的美麗,勁瀑似的桀傲,鬆林似的憂鬱。他站著,交抱著手臂,翻起一雙大眼,凝視著無極的青天,三個阿爾帕斯的鷙鷹在他的頭頂不息的盤旋;水聲,鬆濤的嗚咽,牧羊人的笛聲,前峰的崩雪聲——他凝神的聽著。
隻要一滑足,隻要一縱身,他想,這軀殼便崩雪似的墜人深潭,粉碎在美麗的水花中,這些大自然的諧音便是讚美他寂滅的喪鍾。他是一個驕子:人間踏爛的蹊徑不是為他準備的,也不是人間的鐐鏈可以鎖住他的鷙鳥的翅羽。他曾經丈量過巴南蘇斯的群峰,曾經傳鬥過海理士彭德海峽的凶濤,曾經在馬拉鬆放歌,曾經在愛琴海邊狂歡,曾經踐踏過滑鐵蘆的泥土,這裏麵埋著一個敗滅的帝國。他曾經實現過西撤凱旋時的光榮,丹桂籠住他的發鬈,玫瑰承住他的腳蹤;但他也免不了他的滑鐵廬;運命是不可測的恐怖,征服的背後隱著謬辱的獰笑,禦座的周遭顯現了狴犴的幻景;現在他的遍體的斑痕,都是誹毀的箭鏃,不更是繁花的裝綴,雖則在他的無暇的體膚上一樣的不曾停留些微汙損……太陽也有他的淹沒的時候,但是誰能忘記他臨照時的光焰?
虯哪發怒了。天變了顏色,湖麵也變了顏色。四圍的山峰都被上了黑霧的袍服,吐出迅捷的火舌,搖動著,仿佛是相互的示威,雷聲像猛獸似的在山坳裏咆哮、跳蕩,石卵似的雨塊,隨著風勢打擊著一湖的膦光,這時候(一八一六年,六月,十五日)仿佛是愛麗兒的精靈聳身在絞繞的雲中,默唪著咒語,眼看在這大風濤中,在湖的東岸,龍河合流的附近,在小嶼與白沫間,飄浮著一隻疲乏的小舟,扯爛的布帆,破碎的尾舵,衝當著巨浪的打擊,舟子隻是著忙的禱告,乘客也失去了鎮定,都已脫卸了外衣,準備與濤浪搏鬥。這正是蘆騷的故鄉,那小舟的曆險處又恰巧是玖荔亞與聖潘羅遇難的名跡。舟中人有一個美貌的少年是不會泅水的,但他卻從不介意他自己的骸骨的安全,他那時滿心的憂慮,隻怕是船翻時連累他的友人為他冒險,因為他的友人是最不怕險惡的,厄難隻是他的雄心的激刺,他曾經狎侮愛琴海與地中海的怒濤,何況這有限的梨夢湖中的掀動,他交叉著手,靜看著隆福埃的雪峰,在雲罅裏隱現。這是曆史上一個希有的奇逢,在近代革命精神的始祖神感的勝處,在天地震怒的俄頃,載在同一的舟中,一對共患難的,偉大的詩魂,一對美麗的惡魔,一對光榮的叛兒!
他站在梅鎖朗奇的灘邊(一八二四年,一月,四至二十二日)。海水在夕陽光裏起伏,周遭靜瑟瑟的莫有人跡,隻有連綿的砂磧,幾處卑陋的草屋,古廟宇殘圯的遺跡,三兩株灰蒼色的柱廊,天空飛舞著幾隻闊翅的海鷗,一片荒涼的暮景。他站在灘邊,默想古希臘的榮華,雅典的文章,斯巴達的雄武,晚霞的顏色二千年來不曾消滅,但自由的鬼魂究不曾在海砂上留存些微痕跡……他獨自站著,默想他自己的身世,三十六年的光陰已在時間的灰燼中埋著,愛與憎,得誌與屈辱;盛名與怨詛,誌願與罪惡,故鄉與知友,威尼市的流水,羅馬古劇場的夜色,阿爾帕斯的白雪,大自然的美景與恚怒,反叛的磨折與尊榮,自由的實現與夢境的消殘……他看著海砂上映著的漫長的身形,涼風拂動著他的衣據——寂寞的天地間的一個寂寞的伴侶——他的靈魂中不由的慨起了一陣感激狂潮,他把手掌埋沒了頭麵。此時日輪已經翳隱,天上星先後的顯現,在這美麗的瞑色中,流動著詩人的吟聲,像是鬆風,像是海濤,像是藍奧孔苦痛的呼聲,像是海倫娜島上絕望的籲歎:年歲已經僵化我的柔心,我再不能感召他人的同情;但我雖則不敢想望戀與憫,我不願無情!往日已隨黃葉枯萎,飄霧;戀情的花與果更不留蹤影。隻剩有腐土與蟲與愴心,長伴前途的光陰!燒不盡的烈焰在我的胸前,孤獨的,像一個噴火的荒島;更有誰憑吊,更有誰憐——一堆殘骸的焚燒!希冀,恐懼,靈魂的憂焦,戀愛的靈感與苦痛與蜜甜,我再不能嚐味,再不能自傲——我投入了監牢!但此地是古英雄的鄉國,白雲中有不朽的靈光,我不當怨艾,惆悵,為什麼這無端的淒惶了希臘與榮光,軍旗與劍器,古戰場的塵埃,在我的周遭,古勇士也應慕羨我的際遇,此地今朝!夢醒!不是希臘——她早已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