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生命的把戲是不可思議的!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那件事我們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麼奇異的月色,從此起我的思想就傾向於分行的抒寫。一份深刻的遐想憂鬱占定了我;這憂鬱,我信,竟於漸漸的潛化了我的氣質。
話雖如此,我的塵俗的成分並沒有甘心退讓過;詩靈的稀小的翅膀,盡他們在那裏騰撲,還是沒有力量帶了這整份的累贅往天外飛的。且不說詩化生活一類的理想那是談何容易實現,就說平常在實際生活的壓迫中偶爾掙出八行十二行的詩句都是夠艱難的。尤其是最近幾年有時候自己想著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過去內心竟可以一無消息,不透一點亮,不見絲紋的動。我常常疑心這一次是真的幹了完了的。如同契塊臘的一身美是問神道通融得來限定日子要交還的,我也時常疑慮到我這些寫詩的日子也是什麼神道因為憐憫我的愚蠢暫時借給我享用的非分的奢侈。我希望他們可憐一個人可憐到底!
一眨眼十年已經過去。詩雖則連續的寫,自信還是薄弱到極點。“寫是這樣寫下了”,我常自己想,“但準知道這就能算是詩嗎”?就經驗說,從一點意思的晃動到一篇詩的完成,這中間幾乎沒有一次不經過唐僧取經似的苦難的。詩不僅是一種分娩,它並且往往是難產!這份甘苦是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一個詩人,到了修養極高的境界,如同泰穀爾先生比方說,也許可以一張口就有精圓的珠子吐出來,這事實上我親眼見過來的不打謊,但像我這樣既無天才又少修養的人如何說得上?
隻有一個時期我的詩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亂衝。那就是我最早寫詩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什麼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顧間散作繽紛的花雨。我那時是絕無依傍,也不知憂慮,心頭有什麼鬱積,就付托腕底胡亂給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那還顧得了什麼美醜!我在短時期內寫了很多,但幾乎全部都是見不得人麵的。這是一個教訓。
我的第一集詩——誌摩的詩——是我十一年回國後兩年內寫的;在這集子裏初期的洶湧性雖已消滅,但大部分還是情感的無關闌的泛濫,什麼詩的藝術或技巧都談不到。這問題一直要到民國十五年我和一多令甫一群朋友在晨報副鐫刊行詩刊時方才開始討論到。一多不僅是詩人,他也是最有興味探討詩的理論和藝術的一個人。我想這五六年來我們幾個寫詩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響。我的筆本來是最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看到了一多的謹嚴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素性的落拓始終不容我追隨一多他們在詩的理論方圃下過任何細密的工夫。
我的第二集詩——翡冷翠的一夜——可以說是我的生活上的又一個較大的波折的留痕。我把詩稿送給一多看,他回信說“這比《誌摩的詩》確乎是進步了——一個絕大的進步”。他的好話我是最願意聽的,但我在詩的“技巧”方麵還是那愣生生的絲毫沒有把握。
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是極平凡,簡直是到了枯窘的深處。跟著詩的產量也盡“向瘦小裏耗”。要不是去年在中大認識了夢家和瑋德兩個年青的詩人,他們對於詩的熱情在無形中又鼓動了我奄奄的詩心,第二次又印《詩刊》,我對於詩的興味,我信,竟可以消沉到幾於完全沒有。今年在六個月內在上海與北京間來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喪,又有別的不少煩心的事,人是疲乏極了的,但繼續的行動與北京的風光卻又在無意中搖活了我久蟄的性靈。抬起頭居然又見到天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開始了跳動。嫩芽的青紫,勞苦社會的光與影,悲歡的圖案,一切的動,一切的靜,重複在我的眼前展開,有聲色與有情感的世界重複為我存在;這仿佛是為了要挽救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人懷疑的頹廢,在帷幕中隱藏著的神通又在那裏栩栩的生動;顯示它的博大與精微,要他認清方向,再別錯走了路。
我希望這是我的一個真的複活的機會。說了奇怪,一方麵雖則明知道這些偶爾寫下的詩句,盡是些“破破爛爛”的,萬談不到什麼久長的生命。但在作者自己,總覺得寫得成詩不是一件壞事,這至少證明一點性靈還在那裏掙紮,還有它的一口氣。我這次印行這第三集詩沒有別的話說,我隻要藉此告慰我的朋友,讓他們知道我還有一口氣,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的。
你們不能更多的責備。我覺得我已是滿頭的血水,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你們也不用提醒我這是什麼日子;不用告訴我這遍地的災荒,與現有的以及在隱伏中的更大的變亂,不用向我說正今天就有千萬人在大水裏和身子浸著或是有千千萬人在極度的饑餓中叫救命;也不用勸告我說幾行有韻或無韻的詩句是求不活半條人命的;更不用指點我說我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是韻腳是根據不合時宜的意識形態的……這些,還有別的很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們一說到隻是叫我難受又難受。我再沒有別的話說,我隻要你們記得有一種天教歌唱的鳥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裏有它獨自知道的別一個世界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裏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詩刊弁言我們幾個朋友想借副刊的地位,每星期發行一次詩刊,專載創作的新詩與關於詩或詩學的批評及研究文章。
本來這一句話就夠說明我們出詩刊的意思;但本期有的是篇幅,當編輯的得想法補滿它;容我先說這詩刊的起因,再說我個人對於新詩的意見。
我在早三兩天前才知道聞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詩人的樂窩,他們常常會麵,彼此互相批評作品,討論學理。上星期六我也去了。一多那三間畫室,布置的意味先就怪。他把牆壁塗成一體墨黑;狹狹的給鑲上金邊,像一個裸體的非洲女子手臂上腳踝上套著細金圈似的情調。有一間屋子朝外壁上挖出一個方形的神龕,供著的。不消說,當然是米魯薇納絲一類的雕像。他的那個也夠尺外高,石色黃澄澄的像蒸熟的糯米,襯著一體黑的背景。別饒一種澹遠的夢趣,看了叫人想起一片倦陽中的荒蕪的草原,有幾條牛尾幾個羊頭在草叢中掉動。這是他的客室。那邊一間是他做工的屋子,基角上支著畫架,壁上掛著幾幅油色不曾幹的畫。屋子極小,但你在屋裏覺不出你的身子大;帶金圈上的黑公主有些殺伐氣,但她不至於嚇癟你的靈性;裸體的女神(她屈著一支腿挽著往下沉的褻衣),免不了兒分引誘性,但她決不容許你逾分的妄想。白天有太陽進來,黑壁上也沾著光;晚快黑影進來,屋子裏仿佛有梅斐士滔佛利士的蹤跡;夜間黑影與燈光交鬥,幻出種種不成形的怪象。
這是一多手造的阿房,確是一個別有氣象的所在,不比我們單知道買花洋紙糊牆,買花席子鋪地,買洋式木器填屋子的鄉蠢。有意識的安排,不論是一間屋,一身衣服,一瓶花,就有一種激發想像的暗示,就有一種特具的引力。難怪一多家裏見天有那些詩人去團聚——我羨慕他!
我寫那幾間屋子因為它們不僅是一多自己習藝的背景,它們也就是我們這詩刊的背景。這搭題居然被我做上了;我期望我們將來不至辜負這製背景人的匠心,不辜負那發糯米光的愛神。不辜負那戴金圈的黑姑娘,不辜負那梅斐士滔佛利士出沒的空氣!
我們的大話是:要把創格的新詩當一件認真事情做。這話轉到了我個人對於新詩的淺見。我第一得聲明我決沒有厚顏,自詡有什麼詩才。新近我見一則短文上寫“沒有人會以為徐誌摩是一個詩人……”;對極,至少我自己決不敢這樣想,因為詩人總得有天才,天才的擔負是一種壓得死人的擔負,我想著就害怕,我那敢?實際上我寫成了詩式的東西借機會發表,完全是又一件事,這決不證明我是詩人,要不然遊人真的可以汗牛充棟了!一個時代見不著一個真詩人,是常例;有一兩個露麵已夠例外;再盼望多簡直是瘋想。像我個人,歸根說,能認識幾個字,能懂得多少物理人情,做一個平常人還怕不夠格,何況更高的?我又何嚐懂得詩,興致來時隨筆寫下的就能算詩嗎,怕沒有這樣容易!我性靈裏即使有些微創作的光亮,那光亮也就微細得可憐,像板縫裏逸出的一線豆油燈光。痛苦就在這裏;若隱若現的晃著,我料定是我終身不得(性靈的)安寧的原因。
我如其膽敢嚐試過文藝的作品,也無非是在黑暗裏弄班斧,始終是其妙莫名,完全沒有理智的批準,沒有可以自信的目標。你們單看我第一部集子的雜亂,荒傖,就可以知道我這裏的供狀決不是矯情。我這生轉上文學的路徑是極兀突的一件事;我的出發是單獨的,我的旅程是寂寞的,我的前途是蒙昧的。直到最近我才發見在這道上摸索的,不止我一個;旅伴實際上盡有,隻是彼此不曾有機會攜手。這發見在我是一種不可言喻的快樂,欣慰。管得這道終究是通是絕,單這在患難中找得同情,已夠酬勞這顛沛的辛苦。管得前途有否天曉,單這在黑暗中叫應,彼此訴說曾經的磨折,已夠暫時忘卻肢體的疲倦。
再說具體一點,我們幾個人都共同著一點信心,我們信詩是表現人類創造力的一個工具,與音樂與美術是同等同性質的;我們信我們這民族這時期的精神解放或精神革命沒有一部像樣的詩式的表現是不完全的;我們信我們自身靈性裏以及周遭空氣裏多的是要求投胎的思想的靈魂,我們的責任是替它們摶造適當的軀殼,這就是詩文與各種美術的新格式與新音節的發見;我們信完美的形體是完美的精神惟一的表現;我們信文藝的生命是無形的靈感加上有意識的耐心與勤力的成績;最後我們信我們的新文藝,正如我們的民族本體,是有一個偉大美麗的將來的。
上麵寫的似乎太近宣言式的鋪張,那並不是上等的口味,但我這杆野馬性的筆是沒法駕馭的;我的期望是至少在我們幾個人中間,我的話可以取得相當的認可。同時我也感覺一種戒懼。我第一不敢擔保這詩刊有多久的生命;第二不敢擔保這詩刊的內容可以滿足讀者們最低限度的督責。這當然全在我們自己;這年頭多的是虎頭蛇尾的現象,且看我們這群人終究能避免這時髦否?
此後詩刊準每星期四印出,我們歡迎外來的投稿。
征譯詩啟我們都承認短的抒情詩之可愛;我們也知道真純的抒情詩才之希罕——誰不曾見過野外的草花,但何以花茨花士的《野水仙》獨傳不朽,誰不曾聽過空中的鳥鳴,但何以雪萊的《雲雀歌》最享殊名,誰不曾見過燕子的飛舞,但何以隻有譚宜生與史溫龐能從這樣尋常的經驗裏抽出異常的情調與音響?花茨花士見了地上的一棵小花,LL不住驚訝與讚美的熱淚;我們看了這樣純粹的藝術的結晶,能不一般的驚訝與讚美?詩人藍濤說我們人隻是風與氣,海與地所造成的;我們不應得說我們可貴的性靈的生活大半是詩人與藝術家的厚惠!“詩是最高尚最愉快的心靈經曆了最愉快最高尚的俄頃所遺留的痕跡”;但這痕跡是永久的,不可磨滅的;如其應得用愛賞文學的熱心,研究古宗教的典籍,我們應得預備宗教家的虔誠,接近偉大的藝術的作品,不論是古希殘缺的雕像,貝德花芬斷片的音樂,或是開茨與雪萊的短歌。因為什麼是宗教隻是感化與解放的力量;什麼是文藝隻是啟示與感動的功能;在最高的境界,宗教與哲理與文藝無有區別,猶之在詩人最超軼的想像中美與真與善亦更不辨涯誒。
最高尚最愉快的心靈的最愉快最高尚的俄頃的遺跡,是何等的可貴與可愛!我們相信憑著想象的同情與黽勉的心力,可以領悟事物的真際,融通人生的經驗,體會創造的幾微;我們想要征求愛文藝的諸君,曾經相識與否,破費一點工夫做一番更認真的譯詩的嚐試,用一種不同的文字翻來最純粹的靈感的印跡,我們說“更認真的”;因為膚淺的或疏忽的甚至褻瀆的譯晶我們不能認是滿意的工作;我們也不盼望移植巨製的勇敢;我們所期望的是要從認真的翻譯研究中國文字解放後表現致密的思想與有法度的聲調與音節之可能;研究這新發現的達意的工具究竟有什麼程度的彈力性與柔韌性與一般的應變性;究竟比我們舊有方式是如何的各別;如其較為優勝,優勝在那裏?為什麼,譬如蘇曼殊的拜倫譯不如郭沫若的部分的莪麥譯,(這裏標準當然不是就譯論譯,而是比較譯文與所從譯;)為什麼舊詩格所不能表現的意致的聲調,現在還在草創時期的新體即使不能滿意的,至少可以約略的傳達,如其這一點是有憑據的,是可以共認的,我們豈不應該依著開辟的途徑,憑著新放露的光明,各自的同時也是共同的致力,上帝知道前麵沒有更可喜更驚更不可信的發現!
我現在隨便提出五六首短詩,請你們願意的先來嚐試,譯稿(全譯不全譯隨便)請於一二月內寄北京西單石虎胡同七號或交鄭振鐸君亦可,將來或許有極薄的贈品,或許沒有。譯稿選登《小說月報》或《理想月刊》(未出版)。我還得聲明我並不敢僭居“主考”的地位,將來我想請胡適之先生與陳通伯先生做“閱卷大臣”,但也不曾定規,總之此次征譯,與其說是相互競爭,不如說是共同研究的性質,所以我們同時也歡迎譯詩的討論。
劇刊始業歌德一生輕易不生氣,但有一次他真的惱了。他當時是槐馬劇院的“總辦”,什麼事都得聽他指揮,但有一天他突然上了辭職書,措辭十分的憤慨。為的是他聽說“內庭”要去招一班有名的狗戲到槐馬來在他的劇場裏開演!這在他是一種莫大的恥辱,絕對不能容忍。什麼;哈姆雷德,華倫斯丹,衣飛琴妮等出現的聖潔的場所,可以隨便讓狗子們的蹄子給踹一個稀髒!
我們在現代的中國卻用不著著急。
戲先就是遊戲,唱戲是下流,管得台上的是什麼蹄子?這“說不得”的現象裏包含的原因當然是不簡單,但就這社會從不曾把戲劇看認真,在他們心目中從沒有一個適當的“劇”的觀念的一點,就夠礙路。真礙路!同時我們回過頭來想在所謂創作界裏找一個莫利哀,一個莎士比亞,一個席勒,一個槐格納,或是一個契訶甫的七分之一的影子……一個永遠規不正的圈子,那頭你也拿不住。
這年頭,世界也夠叫人挫氣,那件事不是透裏透?好容易你從你冷落極了的夢底裏撈起了一半輪的希望,像是從山穀裏采得了幾莖百合花,但是你往那裏安去,左右沒有安希望的瓶子,也沒有養希望的淨水,眼看這鮮花在你自己的手上變了顴色,一瓣瓣的往下萎,黃了,焦了,枯了,吊了,結果隻是傷慘!
誰說我們這群人不是夢人,不是傻子?但在完全訣別我們的夢境以前,在完全投降給絕望以前,我們今天又撈著了一把希望的鮮花,最後的一把,想拿來供養在一個藝術的瓶子裏,看它有沒有生命的幸運。這再要是完事,我們也就從此完事了。
戲劇是藝術的藝術。因為它不僅包含詩,文學,畫,雕刻,建築,音樂,舞蹈各類的藝術,它最主要的成分尤其是人生的藝術。古希臘的大師說藝術是人生的模仿,近代的評衡家說藝術是人生的批評;隨你怎樣看法,那一樣藝術能有戲劇那樣集中性的,概括性的“模仿”或是“批評”人生?如其藝術是激發乃至賦與靈性的一種法術,那一樣藝術有戲劇那樣打得透,鑽得深,搖得猛,開得足?小之震蕩個人的靈性,大之搖撼一民族的神魂,已往的事跡曾經給我們證明,戲劇在各項藝術中是一個最不可錯誤的勢力。
但戲是要人做有舞台來演的;戲尤其是集合性的東西,你得配合多數人不同的努力才可以收獲某種期望的效果,不比是一首詩或是一幅畫可以由一個人單獨做成的。先不說它那效力有多大,一個戲的成功是一件極複雜,極柔纖,極繁瑣,不容有一絲漏縫的一種工作;一句話聲調的高矮,一盞燈光絲的強弱,一種姿勢的配合,一扇門窗的位置,在一個戲裏都占有不容含糊的重要。這幻景,這演台上的“真”,是完全人造的,但一極小部分的不到家往往可以使這幻景的全體破裂。這不僅是集合性的藝術,這也是集合性的技術。技術的意思是夠格的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