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3 / 3)

(我那時就想起聾美人是個好詩題,對她私語的風情是不可能的了!)她正坐定。外麵的門鈴大響——我疑心她的門鈴是特別響些,來的是我在法蘭先生家裏會過的Sydney,極詼諧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從他巨大的袋裏一連摸出了七八枝的煙鬥,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各種顏色的,叫我們好笑。他進來就問麥雷迦賽林今天怎樣。我豎起了耳朵聽他的回答,麥雷說“她今天不下樓了,天太壞,誰都不受用……”華德魯就問他可否上樓去看他,麥說可以的,華又問了密司B的允許站了起來,他正要走出門,麥雷又趕過去輕輕的說。

樓上微微聽得出步響W已在迦賽林房中了。一麵又來了兩個客,一個矮的M才從遊希臘回來,一個軒昂的美丈夫就是裏每周做科學文章署名Sullivan,M就講他遊希臘的情形盡背著古希臘的史跡名勝,短講個不住。S也問麥雷迦賽林如何,麥說今晚不下樓W現在樓上。過了半點鍾模樣,W笨重的足音下來了,S就問他迦賽林倦了沒有,W說“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說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來了。”再等一歇S也問了麥雷的允許上樓去,麥也照樣的叮囑他不要讓她乏了。麥問我中國的書畫,我乘便就拿那晚帶去的一幅趙之謙的“草書法畫梅,”一幅王覺斯的草書,一幅梁山舟的行書,打開給他們看,講了些書法大意,密司B聽得高興,手捧著她的聽盤,挨近我身旁坐著。

但我那時心裏卻頗有些失望,因為冒著雨存心要來一會Bliss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樓;同時W、S、麥雷的烘雲托月,又增加了我對她的好奇心,我想運氣不好,迦賽林在樓上,老朋友還有進房去談的特權我外國人的生客,一定是沒有分的了,時已十時過半了,我隻得起身告別,走出房門,麥雷陪出來幫我穿雨衣,我一麵穿衣,一麵說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兒不能下來,否則我是很想望會她的。但麥雷卻很誠懇的說“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請上樓去一見”。我聽了這話喜出望外立即將雨衣脫下,跟著麥雷一步一步的上樓梯……上了樓梯,叩門,進房,介紹,S告辭,和M一同出房,關門,她請我坐了,我坐下,她也坐下……—這麼一大串繁複的手續,我隻覺得是像電火似的一扯過,其實我隻推想應有這麼些邏輯的經過,卻並不會親切的一一感到;當時隻覺得一陣模糊,事後每次回想也隻覺得是一陣模糊,我們平常從黑暗的街裏走進一間燈燭輝煌的屋子,或是從光薄的屋子裏出來驟然對著盛烈的陽光,往往覺得耀光太強,頭暈目眩的要定一定神,方能辨認眼前的事物,不僅是光,濃烈的顏色,有時也有“潮沒”官覺的效能。我想我那時,雖不定是被曼殊斐兒人格的烈光所潮沒,她房裏的燈光陳設以及她自身衣飾種種各品濃豔燦爛的顏色,已夠使我不預防的神經,感覺刹那間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她的房給我的印象並不清切,因為她和我談話時,不容我分心去認記房中的布置,我隻知道房是很小,一張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畫紙裱的,掛著好幾幅油畫大概也是主人畫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貼壁一張沙發榻上。因為我斜倚她正坐的緣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麵前那一個不是低的,真的!)我疑心那兩盞電燈是用紅色罩的,否則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聯想起,“紅燭高燒”的景象?但背景究屬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給我最純粹的美感的——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給我那管進天堂的秘鑰的——她;是使我靈魂的內府裏又增加了一部寶藏的——她。但要用不馴服的文字來描寫那晚。她,不要說顯示她人格的精華,就是忠實地表現我當時的單純感象,恐怕就夠難的一個題目。從前有一個人一次做夢,進天堂去玩了,他異樣的歡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裏去,想描摹他神妙不過的夢境。但是!他站在朋友麵前,結住舌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他要說的時候,才覺得他所學的人間適用的字句,絕對不能表現他夢裏所見天堂的景色,他氣得從此不開口,後來就抑鬱而死,我此時妄想用字來活現出一個曼殊斐兒,也差不多有同樣的感覺,但我卻寧可冒猥瀆神靈的罪,免得像那位誠實君子活活的悶死。她也是鑠亮的漆皮鞋,閃色的綠絲襪,棗紅絲絨的圍裙,嫩黃薄綢的上衣,領口是尖開的,胸前掛一串細珍珠,袖口隻齊及肘彎。她的發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樣剪短的,但她櫛發的式樣,卻是我在歐美從沒有見過的,我疑心她有心仿效中國式,因為她的發不但純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齊齊的一圈,前麵像我們十餘年前的“劉海”梳得光滑異常,我雖則說不出所以然我隻覺她發之美也是生平所僅見。

至於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淨,我其實不能傳神於萬一,仿佛你對著自然界的傑作,不論是秋月洗淨的湖山,霞彩紛披的夕照,南洋裏瑩澈的星空,或是藝術界的傑作,培德花芬的沁芳南懷格納的奧配拉,密克朗其羅的雕像,衛師德拉或是柯羅的畫;你隻覺得他們整體的美,純粹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說的美;你仿佛直接無礙的領會了造作最高明的意誌,你在最偉大深刻的戟刺中經驗了無限的歡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靈,我看了曼殊斐兒像印度最純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著她充滿了靈魂的電流的凝視,感著她最和軟的春風似神態,所得的總量我隻能稱之為一整個的美感。她仿佛是個透明體,你隻感訝她粹極的靈徹性,卻看不見一些雜質就是她一身的豔服,如其別人穿著也許會引起瑣碎的批評,但在她身上,你隻是覺得妥帖,像牡丹的綠葉,隻是不可少的襯托,湯林生她生前的一個好友,以阿爾帕斯山巔萬古不融的雪,來比擬她清,極超俗的美,我以為很有意味的;他說:——曼殊斐兒以美稱,然美固未足以狀其真,世以可人為美,曼殊斐兒固可人矣,然何其脫盡塵寰氣,一若高山瓊雪,清初重霄。其美可驚,而其涼亦可感,豔陽被雪,幻成異彩,亦明明可識,然亦似神境在遠,不隸人間,曼殊斐兒肌膚明皙如純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頰之腴,其約發環整如髹,其神態之閑靜,有華族粲者之明粹,而無西豔伉傑之容。其軀體尤苗約,綽如也,若明蠟之靜焰,若晨星之澹妙,就語者未嚐不目訝其吐息之重濁,而慮是靜且澹者之且神化……湯林生又說她銳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人你靈府深處將你所蘊藏的秘密一齊照徹,所以他說她有鬼氣,有仙氣,她對著你看,不是見你的麵之表,而是見你心之底,但她卻大是偵刺你的內蘊,並不是有目的搜羅而隻是同情的體貼。你在她麵前,自然會感覺對她無嚴密的必要;你不說她也有數,你說了她也不會驚訶。她不會責備,她不會慫恿,她不會獎讚,她不會代出什麼物質利益的主意,她隻是默默的聽,聽完了然後對你講她自己超於美惡的見解——真理。

這一段從長期交誼中出來深入的話,我與她僅一二十分鍾的接近當然不曾體會到,但我敢說從她神靈的目光裏推測起來,這幾句話不但是可能,而且是極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藍絲絨的榻上,幽靜的燈光,輕籠住她美妙的全體,我像受了催眠似的,隻是癡對她神靈的妙眼,一任她利劍似的光波,妙樂似的音浪,狂潮驟雨似的向著我靈府潑淹,我那時即使有自覺的感覺,也隻似開茨聽鵑啼時的:曼殊斐兒音聲之美,又是一個Miracle一個個音符從她脆弱的聲帶裏顫動出來,都在我習於塵俗的耳中,啟示一種神奇的意境。仿佛蔚藍的天空中一顆一顆的明星先後湧現。像聽音樂似的,雖則明明你一生從不曾聽過,但你總覺得好象曾經聞到過的也許在夢裏,也許在前生。她的,不僅引起你聽覺的美感,而竟似直通你的心靈底裏,撫摩你蘊而不宣的苦痛,溫和你半僵的希望,洗滌你窒礙性靈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樂的情調;仿佛湊住你靈魂的耳畔私語你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時回想,還不禁內動感激的悲慨,幾於零淚;她是去了,她的音聲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隻能學之自慰,曼殊斐兒,我前麵說過,是病肺癆的。我見她時,正離她死不過半年,她那晚說話時,聲音稍高,肺管中便如吹荻管似的呼呼作響。她每句話尾收頓時,總有些氣促,顴頰間便也多添一層紅潤,我當時聽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覺得切心的難過,而同時她天才的興奮,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曆曆,胸間的起伏亦隱約可辨,可憐!我無奈何隻得將自己的聲音特別的放低,希冀她也跟著放低些,果然很靈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內感思想的朝刺,重複節節的高引,最後我再也不忍因此而多耗她珍貴的精力,並且也記得麥雷再三叮囑W與S的話,就辭了出來。總計我自進房至出房——她站在房門口送我——不過二十分的時間。

我與她所講的話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對於英國當時最風行的幾個小說家的批評——例如Riberea West,Romer Wilson,Hutchingson,Swinnerton等——恐怕因為一般人不熟悉,那類簡約的評語不能引起相當的興味。麥雷自己是現在英國中年的評衡家最有學有識之一人,——他去年在牛津大學講的The Problem Style有人譽為安諾德以後評衡界裏最重要的一部貢獻——而他總常常推尊曼殊斐兒說她是評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簡評的珠沫,略過不講,很覺得有些可惜,她說她方才從瑞士回來,在那邊和羅素夫婦的寓處相距頗近,常常談起東方好處,所以她原來對於中國的景仰,更一進而為愛慕的熱忱。她說她最愛讀Arthur Waley所談的中國詩,她說那樣的詩藝在西方真是一個Wonderful Revelatian她說新近Amy Lowell譯的很使她失望,她這裏又用她愛用的短句,她問我譯過沒有,她再三勸我應得試試,她以為中國詩隻有中國人能譯得好的。

她又問我是否也是寫小說的,她又殷勤問中國頂喜歡契高甫的那幾篇,譯得怎麼樣,此外誰最有影響。

她問我最喜歡讀那幾家小說哈代、康拉德,她的眉稍聳了一聳笑道——她問我回中國去打算怎麼樣,她希望我不進政治,她憤憤的說現代政治啪世界,不論那一國,隻是一亂堆的殘暴,和罪惡。

後來說起她自己的著作。我說她的太是純粹的藝術,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認識,我說我以後也許有機會試翻她的小說,很願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許可。她很高興的說她當然願意,就怕她的著作不值得翻譯的勞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歐洲,將來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說怎樣的愛瑞士風景,琴妮湖怎樣的嫵媚,我那時就仿佛在湖心柔波間與她蕩舟玩景。我當時就滿口的答應,說將來回歐一定到瑞士去訪她。

末了我說恐怕她已經倦了,深恨與她相見之晚,但盼望將來還有再見的機會,她送我到房門口,與我很誠摯地握別……將近一月前,我得到消息說曼殊斐兒已經在法國的芳丹卜羅去世。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寫出來,但始終為筆懶,延到如今,豈知如今卻變了她的祭文!下麵附的一首詩也許表現我的悲感更親切些。

哀曼殊斐兒,我昨夜夢人幽穀,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我昨夜夢登高峰,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羅馬西郊有座暮園,芝羅蘭靜掩著客殤的詩骸;百年後海岱士黑輦之輸,又喧響於芳丹卜羅榆青之間。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說造化是真善美之創現,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竟已朝露似永別人間?非也!生命隻是個實體的幻夢;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三十年小住,隻似曇花之偶現,淚花裏我想見你笑歸仙宮。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今夏再於琴妮湖之邊;琴妮湖永抱著白朗礬的雪影,此日我悵望雲天,淚下點點。我當年初臨生命的消息,夢覺似驟感戀愛之莊嚴;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同情是摜不破的純晶,愛是實現生命之惟一途徑;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我哀思焉能電花似飛騁,感動你在天曼殊之靈?我灑淚向風中遙送,問何時能勘破生死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