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舊曆的乞巧那一天,我們一大群快活的遊蹤,驢子灰的黃的白的,轎子四個腳夫抬的,正在山海關外,迂回的、曲折的繞登角山的妻賢寺,麵對著殘圯的長城,巨蟲似的爬山越嶺,隱人煙靄的迷茫。那晚回北戴河海濱住處,已經半夜,我們還打算天亮四點鍾上蓮峰山去看日出,我已經快上床,忽然想起了,出去問有信沒有,聽差遞給我一封電報,家裏來的四等電報。我就知道不妙,果然是“祖母病危速回”!我當晚就收拾行裝,趕早上六時車到天津,晚上才上津浦快車。正嫌路遠車慢,半路又為水發衝壞了軌道過不去,一停就停了十二點鍾有餘,在車裏多過了一夜,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方才過江上滬寧車。這趟車如其準點到上海,剛好可以接上滬杭的夜車,誰知道又誤了點,誤了不多不少的一分鍾,一麵我們的車進站,他們的車頭嗚的一聲叫,別斷別斷的去了!我若然是空身子,還可以冒險跳車,偏偏我的一雙手又被行李雇定了,所以隻得定著眼睛送它走。
所以直到八月二十二日的中午我方才到家。我給通伯的信說“怕的是已經見不著老人”,在路上那幾天真是難受,縮不短的距離沒有法子,便是那急人的水發,急人的火車,幾麵湊攏來,叫我整整的遲一晝夜到家!試想病危了的八十四歲的老人,這二十四點鍾不是容易過的,說不定她剛巧在這個期間內有什麼動靜,那才叫人抱憾哩!但是結果還算沒有多大的差池——她老人家還在生死的交關等著!
(八)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你的孫兒回來了,奶奶!沒有回音。老太太閉著眼,仰麵躺在床裏,右手拿著一把半舊的雕翎扇很自在的扇動著。老太太原來就怕熱;每年暑天總是扇子不離手的,那幾天又是特別的熱。這還不是好好的老太太,呼吸頂勻淨的,定是睡著了,誰說危險!奶奶,奶奶!她把扇子放下了,伸手去摸著頭頂上掛著的冰袋,一把抓得緊緊的,呼了一口長氣,像是暑天趕道兒的喝了一盆涼湯似的,這不是她明明的有感覺不是?我把她的手拿在我的手裏,她似乎感覺我手心的熱,可是她也讓我握著,她開眼了!右眼張得比左眼開些,瞳子卻是發呆,我拿手指在她的眼前一挑,她也沒有瞬,那準是她瞧不見了——奶奶,奶奶,——她也真沒有聽見,難道她真是病了,真是危險,這樣愛我疼我寵我的好祖母,難道真會得……我心裏一陣的難受,鼻子裏一陣的酸,滾熱的眼淚就進了出來。這時候床前已經擠滿了人,我的這位,我是那位,我一眼看過去,隻見一片慘白憂愁的麵色,一雙雙裝滿了淚珠的眼眶。我的媽更看的憔悴。她們已經伺候了六天六夜,媽對我講祖母這回不幸的情形,怎樣的她夜飯前還在大廳上吩咐事情,怎樣的飯後進房去自己擦臉,不知怎樣的閃了下去,外麵人聽著響聲才進去,已經是不能開口了,怎樣的請醫生,一直到現在還沒有轉機……一個人到了天倫骨肉的中間,整套的思想情緒,就變換了式樣與顏色。你的不自然的口音與語法沒有用了;你的耀眼的袍服可以不必穿了;你的潔白的天使的翅膀,預備飛翔出人間到天堂的,不便在你的慈母跟前自由的開豁;你的理想的樓台亭閣,也不輕易的放進這二百年的老屋;你的佩劍、要寨、以及種種的防禦,在爭競的外界即使是必要的,到此隻是可笑的累贅。在這裏,不比在其餘的地方,他們所要求於你的,隻是隨熟的聲音與笑貌,隻是好的,純粹的本性,隻是一個沒有斑點子的赤裸裸的好心。在這些純愛的骨肉的經緯中心,不由得你不從你的天性裏抽出最柔糯亦最有力的幾縷絲線來加密或是縫補這幅天倫的結構。
所以我那時坐在祖母的床邊,含著兩朵熱淚,聽母親敘述她的病況,我腦中發生了異常的感想,我像是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陰,正如我膝前子侄輩一般的高矮,回複了一片純樣的童真,早上走來祖母的床前,揭開帳子叫一聲軟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聲,伸手到裏床去摸給我一個蜜棗或是三片狀元糕,我又叫了一聲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愛的辰光,如何可愛的天真,但如今沒有了,再也不回來了;現在床裏躺著的,還不是我的親愛的祖母,十個月前我伴著到普渡登山拜佛清健的祖母,但現在何以不再答應我的呼喚,何以不再能表情,不再能說話,她的靈性那裏去了,她的靈性那裏去了?
(九)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在垂危的病榻前過的時刻,不比平常飛駛無礙的光陰,時鍾上同樣的一聲的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裏,給我一種模糊的隱痛——祖母還是照樣的眠著,右手的脈自從起病以來已是極微僅有的,但不能動彈的卻反是有脈的左側,右手還是不時在揮扇,但她的呼吸還是一例的平勻,麵容雖不免瘦削,光澤依然不減,並沒有顯著的衰象,所以我們在旁邊看她的,差不多每分鍾都盼望她從這長期的睡眠中醒來,要一個嗬欠,就開眼見人,開口說話——果然她醒了過來,我們也不會覺得離奇,像是原來應當似的。但這究竟是我們親人絕望中的盼望,實際上所有的醫生、中醫、西醫、針醫,都已一致的回絕,說這是“不治之症”中醫說這脈象是憑證,西醫說腦殼裏血管破裂,雖則植物性機能——呼吸,消化——不會停止,但言語中樞已經斷絕——此外更專門更玄學更科學的理論我也記不得了。所以暫時不變的原因,就在老太太本來的體元太好了,拳術家說的“一時不能散工”,並不是病有轉機的兆頭。
我們自己人也何嚐不明白這是個絕症;但我們卻總不忍自認是絕望:“不忍”便是人情。我有時在病榻前,在淒悒的靜默中,發生了重大的疑問。科學家說人的意識與靈感,隻是神經係最高的作用,這複雜,微妙的機械,隻要部分有了損傷或是停頓,全體的動作便發生相當的影響;如其最重要的部分受了擾亂,他不是變成反常的瘋癲,便是完全的失去意識。照這一說,體即是用,離了體即沒有用;靈魂是宗教家的大謊,人的身體一死什麼都完了。這是最幹脆不過的說法,我們活著時有這樣有那樣已經盡夠麻煩,盡夠受,誰還有興致,誰還願意到墳墓的那一邊再去發生關係,地獄也許是黑暗的,天堂是光明的,但光明與黑暗的區別無非是人類專擅的假定,我們隻要擺脫這皮囊,還歸我清靜,我就不願意頭戴一個黃色的空圈子,合著手掌跪在雲端裏受罪!
再回到事實上來,我的祖母——一位神智最清明的老太太——究竟在那裏?我既然不能斷定因為神經部分的震裂她的靈感性便永遠的消減,但同時她又分明的失卻了表情的能力,我隻能設想她人格的自覺性,也許比平時消澹了不少,卻依舊是在著,像在夢魔裏將醒未醒時似的,明知她的兒女孫曾不住的叫喚她醒來,明知她即使要永別也總還有多少的囑咐,但是可憐她的睛球再不能反映外界的印象,她的聲帶與口舌再不能表達她內心的情意,隔著這脆弱的肉體的關係,她的性靈再不能與他最親的骨肉自由的交通——也許她也在整天整夜的伴著我們焦急,伴著我們傷心,伴著我們出淚,這總是可憐,這總真叫人悲感哩!
(十)
到了八月二十七那天,離她起病的第十一天,醫生吩咐脈象大大的變了,叫我們當心,這十一天內每天她隻咽人很困難的幾滴稀薄的米湯,現在她的麵上的光澤也不如早幾天了,她的目眶更陷落了,她的口部的筋肉也更寬馳了,她右手的動作也減少了,即使拿起了扇子也不再能很自然的扇動了——她的大限的確已經到了。但是到晚飯後,反是沒有什麼景象。同時一家人著了忙,準備壽衣的、準備冥銀的、準備香燈等等的。我從裏走出外,又從外走進裏,隻見匆忙的腳步與嚴肅的麵容。這時病人的大動脈已經微細的不可辨,雖則呼吸還不至怎樣的急促。這時一門的骨肉已經齊集在病房裏,等候那不可避免的時候。到了十時光景,我和我的父親正坐在房的那二頭一張床上,忽然聽得一個哭叫的聲音說——“大家快來看呀,老太太的眼睛張大了!”這尖銳的喊聲,仿佛是一大桶的冰水澆在我的身上,我所有的毛管一齊豎了起來,我們踉蹌的奔到了床前,擠進了人叢。果然,老太太的眼睛張大了,張得很大了!這是我一生從不曾見過,也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眼見的神奇。(恕罪我的描寫!)不但是兩眼,麵容也是絕對的神變了;她原來皺縮的麵上,發出一種鮮潤的彩澤,仿佛半瘀的血脈,又一度充滿了生命的精液,她的口,她的兩頰,也都回複了異樣的體潤;同時她的呼吸漸漸的上升,急進的短促,現在已經幾乎脫離了氣管,隻在鼻孔裏脆響的呼出了。但是最神奇不過的是一雙眼睛!她的瞳孔早已失去了收斂性,呆頓的放大了。但是最後那幾秒鍾!不但眼眶是充分的張開了,不但黑白分明,瞳孔銳利的緊斂了,並且放射著一種不可形容,不可信的輝光,我隻能稱他為“生命最集中的靈光!”這時候床前隻是一片的哭聲,子媳喚著娘,孫子喚著祖母,婢仆爭喊著老太太,幾個稚齡的曾孫,也跟著狂叫著太太……但老太太最後的開眼,仿佛是與親愛的骨肉,作無言的訣別,我們都在號泣的送終,她也安慰了,她放心的去了。在幾秒時內,死的黑影已經移上了老人的麵部,遏減了生命的異彩,她最後的呼氣,正似水泡破裂,電光遝減菩提的一響,生命呼出了竅,什麼都止息了。
(十一)
我滿心充塞了死象的神奇,同時又須顧管我有病的母親,她那時出性的號啕,在地板上滾著,我自己反而哭不出來;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眼看著一家長幼的涕淚滂沱,耳聽著狂沸似的呼搶號叫,我不但不發生同情的反應,卻反而達到了一個超感情的,靜定的,幽妙的意境,我想像的看見祖母脫離了軀殼與人間,穿著雪白的長袍,冉冉的上升天去,我隻想默默的跪在塵埃,讚美她一生的功德,讚美她一生的圓寂。這是我的設想!我們內地人卻沒有這樣純粹的宗教思想;他們的假定是不論死的是高年厚德的老人或是無知無愆的幼孩,或是罪大惡極的凶人,臨到彌留的時刻總是一例的有無常鬼、摸壁鬼、牛頭馬麵、赤發獠牙的陰差等等到門,拿著鐐煉枷鎖,來捉拿陰魂到案。所以燒紙帛是平他們的暴戾,最後的呼搶是沒奈何的訣別。這也許是大部分臨死時實在的情景,但我們卻不能概定所有的靈魂都不免遭受這樣的淩辱。譬如我們的祖老太太的死,我隻能想像她是登天,隻能想像她慈祥的神化——像那樣鼎沸的號啕,固然是至性不能自禁,但我總以為不如匐伏隱泣或默禱,較為近情,較為合理。
理智發達了,感情便失了自然的濃摯;厭世主義的看來,眼淚與笑聲一樣是空虛的,無意義的。但厭世主義姑且不論,我卻不相信理智的發達,會得妨礙天然的情感;如其教育真有效力,我以為效力就在剝削了不合理性的“感情作用”,但決小會有損真純的感情;他眼淚也許比一般人流得少些,但他等到流淚的時候,他的淚總是應流的淚。我也是智識愈開流淚愈少的一個人,但這一次卻也真的哭了好幾次。一次是伴我的姑母哭的,她為產後不曾複元,所以祖母的病一直瞞著她,一直到了祖母故後的早上方才通知她。她扶病來了,她還不曾下轎,我已經聽出她在啜泣,我一時感覺一陣的悲傷,等到她出轎放聲時,我也在房中噓唏不住。又一次是伴祖母當年的贈嫁婢哭的。她比祖母小十一歲,今年七十三歲,亦已是個白發的婆子,她也來哭她的“小姐”,她是見著我祖母的花燭的惟一個人,她的一哭我也哭了。
再有是伴我的父親哭的。我總是覺得一個身體偉大的人,他動情感的時候,動人的力量也比平常人偉大些。我見了我父親哭泣,我就忍不住要伴著淌淚。但是感動我最強烈的幾次,是他一人倒在床裏,反複的啜泣著,叫著媽,像一個小孩似的,我就感到最熱烈的傷感,在他偉大的心胸裏浪濤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確是一切感情的起源與總結,等到一失慈愛的蔭庇,仿佛一生的事業頓時莫有了根底,所有的快樂都不能填平這惟一的缺陷;所以他這一哭,我也真哭了。
但是我的祖母果真是死了嗎?她的軀體是的。但她是不死的。詩人勃蘭恩德說:如果我們的生前是盡責任的,是無愧的,我們就會安坦的走近我們的墳墓,我們的靈魂裏不會有慚愧或悔恨的齧痕。人生自生至死,如勃蘭恩德的比喻,真是大隊的旅客在不盡的沙漠中進行,隻要良心有個安頓,到夜裏你臥倒在帳幕裏也就不怕噩夢來纏繞。
我的祖母,在那舊式的環境裏,到我們家來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長期的苦工,她何嚐有一日的安閑,不必說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鹽,掃地抹桌,那一件事不在八十歲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歲了,但他的起居飲食,還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經管的,初出世的曾孫如其有些身熱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穩;她愛我寵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寫;她那深厚的慈蔭,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勞碌了一生。她的報酬卻在靈魂無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兒女孫曾,隻要我們能夠步她的前例,各盡天定的責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遠的微笑了。三渡海為求真善美這回爬上烏拉爾的高崗,哈哈,紫色的黃昏罩,三千裏路的鬆林;這邊是亞細亞,那邊是歐羅巴——巨蟒的青煙蜒,蜒上了烏拉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