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2 / 3)

我們所以加倍的歡迎泰戈爾來華,因為他那高超和諧的人格,可以給我們不可計量的慰安,可以開發我們原來瘀塞的心靈泉源,可以指示我們努力的方向與標準,可以糾正現代狂放恣縱的反常行為,可以摩挲我們想見古人的憂心,可以消平我們過渡時期張皇的意義,可以使我們擴大同情與愛心,可以引導我們人完全的夢境。

如其一時期的問題,可以綜合成一個現代的問題,就隻是“怎樣做一個人”?泰戈爾在與我們所處相仿的境地中,已經很高尚的解決了他個人的問題,所以他是我們的導師、榜樣。

他是個詩人,尤其是一個男子,一個純粹的人;他最偉大的作品就是他的人格。這話是極普通的話,我所以要在此重複的說,為的是怕誤解。人不怕受人崇拜,但最怕受誤解的崇拜。葛德說,最使人難受的是無意識的崇拜。泰戈爾自己也常說及。他最初最後隻是個詩人——藝術家如其你願意——他即使有宗教的或哲理的思想,也隻是他詩心偶然的流露,決不為哲學家談哲學,或為宗教而訓宗教的。有人喜歡拿他的思想比這個那個西洋的哲學,以為他是表現東方一部的時代精神與西方合流的;或是研究他究竟有幾分的耶穌教幾分是印度教——這類的比較學也許在性質偏愛的人覺得有意思,但於泰戈爾之為泰戈爾,是絕對無所發明的。譬如有人見了他在山氐尼開頓學校裏所用的晨禮:

耶教人見了這段禱告一定拉本家,說泰戈爾準是皈依基督的,但回頭又聽見他們的晚禱;這不是最明顯的泛神論嗎?但決不是天父雲雲的一神教,誰都看得出來。回頭在揭擅迦利的詩裏,又發現什麼口口既不是耶教的,又不是泛神論。結果把一般專好拿封條拿題篾來支配一切的,絕對的糊塗住了,他們一看這事不易辦,就說泰戈爾是詩人,不是宗教家。也不是專門的哲學家。管他神是一個或是兩個或是無數或是沒有,詩人的標準,隻是詩的境界這真;在一般人看來是不相容納的衝突(因為他們隻見字麵)他看來隻是一體的諧合(因為他能超文字而悟實在)。

同樣的在哲理方麵,也就有人分別研究,說他的人格論是近於訛的,說他的藝術論是受訛影響的……這也是勞而無功的。自從有了大學教授以來,尤其是美國的教授,學生忙的是:比較哲學,比較憲法學,比較人種學,比較宗教學,比較教育學,比較這樣,比較那樣,結果他們意想把最高粹的思想藝術,也用比較的方法來研究——我看倒不如來一門比較大學教授學還有趣些!

思想之不是糟粕,藝術之不是凡品,就在他們本身有完全、獨立、純粹不可分析的性質。類不同便沒有可比較性,拿西洋現成的宗教哲學的派別去比湊一個創造的藝術家,猶之拿唐采芝,峰去比附真純創造的音樂家一樣的可笑,一樣的隔著靴子搔癢。

我們隻要能夠體會泰戈爾詩化的人格,與領略他充滿人格的詩文,已經盡夠的了,此外的事自有專門的書呆子去顧管,不勞我們費心。

我乘便又想起一件事,一九一三年泰戈爾被選得諾貝爾獎金的電報到印度時,印度人聽了立即發瘋一般的狂喜,滿街上小孩大人一齊呼慶祝,但詩人在家裏,非但不樂,而且歎道:“我從此沒有安閑日子過了!”接著下年英政府又封他為爵士,從此,真的,他不曾有過安閑時日。他的山氐尼關頓竟變了朝拜的中心,他出遊歐美時,到處受無上的歡迎,瑞典、丹麥幾處學生,好像都為他舉行火把會與提燈會,在德國聽他講演的往往累萬,美國招待他的盛況,恐怕不在英國皇太子之下。但這是詩人所心願的幸福嗎,固然我不敢說詩人便能完全免除虛榮心,但這類類群眾的哄動,大部分隻是葛德所謂無意識的崇拜,真詩人決不會豔羨的,最可厭的西洋一般社交太太們,她們的宗教照例是英雄崇拜;英雄愈新奇,她們愈樂意,泰戈爾那樣的道貌岸然,寬袍布帽,當然加倍的搔癢了她們的好奇心,大家要來和這遠東的詩聖握握手,親熱親熱,說幾句照例的肉麻話……這是近代享盛名的一點小報應,我想性愛恬淡的泰戈爾先生,臨到這種情形,真也是說不出的苦。據他的英友恩厚之告訴我們說他近來愈發厭煩嘈雜了,又且他身體也不十分能耐勞;但他就使不願意,卻也很少顯示於外,所以他這次來華,雖則不至受社交太太們之窘,但我們有機會瞻仰他言論豐采的人,應該格外的體諒他,談論時不過分去勞乏他,演講能節省處節省,使他和我們能如家人一般的相與,能如在家鄉一般的舒服,那絕對得他高年跋涉的一番至意。

我的祖母之死

(一)

“一個單純的孩子,過他快活的時光,興匆匆的,活潑潑的,何當識別生存與死亡”?

這四行詩是英國詩人華茨華斯一首有名的小詩叫做“我們是七人”的開端,也就是他的全詩的主意。這位愛自然,愛兒童的詩人,有一次碰著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發卷蓬鬆的可愛,他問她兄弟姊妹共有幾人,她說我們是七個,兩個在城裏,兩個在外國,還有一個姊妹一個哥哥,在她家裏附近教堂的墓園裏埋著。但她小孩的心理,卻不分清生與死的界限,她每晚揣著她的幹點心與小盤皿,到那墓園的草地裏,獨自的吃,獨自的唱,唱給她的在土堆裏眠著的兄姊聽,雖則他們靜悄悄的莫有回響,她爛漫的童心卻不曾感到生死間有不可思議的阻隔;所以任憑華翁多方的譬解,她隻是睜著一雙靈動的小眼,回答說:

“可是,先生,我們還是七人。”

(二)

其實華翁自己的童真,也不讓那小女孩的完全:他曾經說“在孩童時期,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也會得悄悄的躺在墳裏,我的骸骨會得變成塵土。”又一次他對人說“我做孩子時最想不通的,是死的這回事將來也會得輪到我自己身上。”

孩子們天生是好奇的,他們要知道貓兒為什麼要吃耗子,小弟弟從那裏變出來的,或是究竟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但人生最重大的變端——死的現象與實在,他們也隻能含糊的看過,我們不能期望一個個小孩子們都是搔頭窮思的丹麥王子。他們臨到喪故,往往跟著大人啼哭;但他隻要眼淚一千,就會到院子裏踢毽子,趕蝴蝶,就使在屋子裏長眠不醒了的是他們的親爹或親娘,大哥或小妹,我們也不能盼望悼死的悲哀可以完全翳蝕了他們稚羊小狗似的歡欣。你如其對孩子說,你媽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十次裏有九次隻是對著你發呆;但他等到要媽叫媽,媽偏不應的時候,他的嫩頰上就會有熱淚流下。但小孩天然的一種表情,往往可以給人們最深的感動。我生平最忘不了的一次電影,就是描寫一個小孩愛戀已死母親的種種天真的情景。她在園裏看種花,園丁告訴她這花在泥裏,澆下水去,就會長大起來。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睡在床上,被雨聲驚醒了,忽然想起園丁的話,她的小腦筋裏就發生了絕妙的主意。她偷偷的爬出了床,走下樓梯,到書房裏去拿下桌—卜供著的她死母的照片,一把揣在懷裏,也不顧傾倒著的大雨,一直走到園裏,在地上用園丁的小鋤掘鬆了泥土,把她懷裏的親媽,謹慎的取了出來,栽在泥裏,把鬆泥掩護著;她做冗丁工就蹲在那裏守候——一個三四歲的女孩,穿著白色的睡衣,在深夜的暴雨裏,蹲在露天的地上,專心篤意的盼望已經死去的親娘,像花草一般,從泥土裏生長出來!

(三)

我初次遭逢親屬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時我還不滿六歲。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經驗,但我追想當時的心理,我對於死的見解也不見得比華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記得那天夜裏,家裏人吩咐祖父病重,他們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樓睡去,回頭要我們時他們會來叫的。我們就上樓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臥房,我那時也不十分明白,隻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燒、強盜搶、做怕夢,一樣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著,隻聽得樓下的急步聲,碗碟聲、喚婢、聲、隱隱的哭泣聲,不息的響音。過了半夜,他們上來把我從睡夢裏抱了下去,我醒過來隻聽得一片的哭聲,他們已經把長條香點起來,一屋子的煙,一屋子的人,圍攏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捱了過去,在人叢裏偷看大床裏的好祖父。忽然聽說醒了醒了,哭喊聲也歇了,我看見父親爬在床裏,把病父抱持在懷裏,祖父倚在他的身上,雙眼緊閉著,口裏銜著一塊黑色的藥物他說話了,很清的聲音,雖則我不曾聽明他說的什麼話,後來知道他經過了一陣昏暈,他又醒了過來對家人說;“你們吃嚇了,這算是小死。”他接著又說了好幾句話,隨講音隨低,呼氣隨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卻不曾親見最後的彌留,也許是我記不起,總之我那時早已跪在地板上,手裏擎著香,跟著大眾高聲的哭喊了。

(四)

此後我在親戚家收殮雖則看得不少,但死的實在的狀況卻不曾見過。我們念書人的幻想力是比較的豐富,但往往因為有了幻想力,就不管生命現象的實在,結果是書呆子,陸放翁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人生的範圍是無窮的:我們少年時精力充足什麼都不怕嚐試,隻愁沒有出奇的事情做,往往抱怨這宇宙太窄,青天太低,大鵬似的翅膀飛不痛快,但是……但是平心的說,且不論奇的、怪的、特別的、離奇的,我們姑且試問人生裏最基本的事實,最單純的、最普遍、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經驗,我們究竟能有多少的把握,我們能有多少深徹的了解,我們是否都親身經曆過?譬如說:生產、戀愛、痛苦、悲、死、妒、恨、快樂、真疲倦、真饑餓、渴、毒焰似的渴、真的幸福,凍的刑罰、懺悔,種種的情熱。我可以說,我們平常人生觀、人類、人道、人情、真理、哲理、本能等等名詞不離口吻的念書人們,什麼文學家,什麼哲學家——關於真正人生基本的事實的實在,知道的——恐怕是極微到鮮即使不等於圓圈。我有一個朋友,他和他夫人的感情極厚,一次他夫人臨到難產,因為在外國,所以進醫院什麼都得自己照料,最後醫生宣言隻有用手術一法,但性命不能擔保,他沒有法子,隻好和他半死的夫人訣別(解剖時親屬不準在旁的)。滿心毒魔似的難受,他出了醫院,走在道上,走上橋去,像得了離魂病似的,心脈舂臼似的跳著,最後他聽著了教堂和緩的鍾聲,他就不自主的跟著鍾聲,進了教堂,跟著在做禮拜的跪著、禱告、懺悔、祈求、唱詩、流淚(他並不是信教的人),他這樣的捱過時刻,後來回轉醫院時,一步步都是慘酷的磨難,比上行刑場的犯人,加倍的難受,他怕見醫生與看護婦,仿佛他的運命是在他們的手掌裏握著。事後他對人說“我這才知道了人生一點子的意味!”

(五)

所以不曾經曆過精神或心靈的大變的人們,隻是在生命的戶外徘徊,也許偶爾猜想到幾分牆內的動靜,但總是浮的淺的,不切實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人生也許是個空虛的幻夢,但在這幻象中,生與死,戀愛與痛苦,畢竟是陡起的奇峰,應得激動我們彷徨者的注意,在此中也許有可以感悟到一些幻裏的真,虛中的實,這浮動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應得飽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幾絲顏色!

我是一隻不羈的野駒,我往往縱容想像的猖狂,詭辯人生的現實;比如憑藉凹折的玻璃,覺察當前景色。但時而複再,我也能從煩囂的雜響中聽出清新的樂調,在眩耀的雜彩裏,看出有條理的意匠。這次祖母的大故,老家庭的生活,給我不少靜定的時刻,不少深刻的反省。我不敢說我因此感悟了部分的真理,或是取得了若幹的智慧;我隻能說我因此與實際生活更深了一層的接觸,益發激動我對於人生種種好奇的探討,益發使我驚訝這迷謎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現象,不但生命與呼吸是神奇的現象,就連日常的生活與習慣與迷信,也好像放射著異樣的光閃,不容我們擅用一兩個形容詞來概狀,更不容我們昌言什麼主義來抹煞——一個革新者的熱心,碰著了實在的寒冰!

(六)

我在我的日記裏翻出一封不曾寫完不曾付寄的信,是我祖母死後第二天的早上寫的。我時在極強烈的極鮮明的時刻內,很想把那幾日經過感想與疑問,痛快的寫給一個同情的好友,使他在數千裏外也能分嚐我強烈的鮮明的感情。那位同情的好友我選中了通伯,但那封信卻隻起了一個呆重的頭,一為喪中忙,二為我那時眼熱不耐用心,始終不曾寫就,一直挨到現在再想補寫,恐怕強烈已經變弱,鮮明已經透開,逃亡的囚逋,不易追獲的了。我現在把那封殘信錄在這裏,再來追摹當時的情景。

通伯:

我的祖母死了!從昨夜十時半起,直到現在,滿屋子隻是號啕呼搶的悲音,與和尚、道士、女僧的禮懺鼓磬聲。二十年前祖父喪時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忘不了的情景!你願否聽我講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許已經見不到老人,但老人卻在生死的交關仿佛存心的彌留著,等待她最鍾愛的孫兒——即不能與他開言訣別,也使他尚能把握她依然溫暖的手掌,撫摩她依然跳動著的胸懷,凝視她依然能自開自閉雖則不再能表情的目睛。她的病是腦充血的一種,中醫稱為“卒中”(最難救的中風)。她十日前在暗房裏躓仆倒地,從此不再開口出言,登仙似的結束了她八十四年的長壽,六十年良妻與賢母的辛勤,她現在已經永遠的脫離了煩惱的人間,還歸她清淨自在的來處。我們承受她一生的厚愛與蔭澤的兒孫,此時親見,將來追念,她最後的神化,不能自禁中懷的摧痛,熱淚暴雨似的盆湧,然痛心中卻亦隱有無窮的讚美,熱淚中依稀想見她功成德備的微笑,無形中似有不朽的靈光,永遠的臨照她繁衍的後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