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2 / 3)

伺候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裏的花鮮,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卜的雲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伶伶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爛縵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你野遊的時期。可愛的路政,這裏不比中國,那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裏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裏多的是巧囀的鳴語錄如愛兒童,這鄉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裏;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嚐新。你如愛酒,這鄉間每“望”都為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蕃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帶一卷書,走十裏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像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誇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嚐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隻說看夕陽,我們平常隻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隻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衝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後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豔紅的罌粟,在青草裏亭亭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雲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刹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也想不別的,我隻要那晚鍾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裏,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

濃得化不開星加坡大雨點打上芭蕉有銅盆的聲音,怪。“紅心蕉”,多美的字麵。紅得濃得好。要紅,要熱,要烈,就得濃,濃得化不開,樹膠似的才有意思,“我的心像芭蕉的心,紅……”不成!“緊緊的卷著,我的紅濃的芭蕉的心……”更不成。趁早別再謅什麼詩了。自然的變化,隻要你有眼,隨時隨地都是絕妙的詩。完全天生的。白做就不成。看這驟雨,這萬千雨點奔騰的氣勢,這迷蒙,這渲染,看這一小方草地生受這暴雨的侵淩,鞭打,針刺,腳中踹,可憐的小草,無辜的……可是慢著,你說小草要是會說話。它們會嚷痛,會叫冤不?難說他們就愛這門兒——出其不意的,使蠻勁的,太急一些,當然,可這正見情熱,誰說這外表的凶狠不是變相的愛。有人就愛這急勁兒!

再說小草兒吃虧了沒有,讓急雨狠虎似的胡親了這一陣子?別說了,它們這才真漏著喜色哪,綠得發亮,綠得生油,綠得放光。它們這才樂哪!

嘸,一首淫詩。蕉紅心得濃,綠草綠成油。本來末,自然就是淫,它那從來不知厭滿的創化欲的表現還不是淫:淫,甚也。不說別的,這雨後的泥草間就是萬千小生物的胎宮,蚊蟲、甲蟲、長腳蟲、青跳蟲、慕光明的小生靈,人類的大敵。熱帶的自然更顯得濃厚,更顯得猖狂,更顯得淫,夜晚的星都顯得玲瓏些,像要向你說話半開的妙口似的。可是這一個人耽在旅舍裏看雨,夠多淒涼。上街不知向那JL轉,一隻熟臉都看不見,話都說不通,天又快黑,胡濕的地,你上那兒去?得。“有孤王……”一個小聲音從廉楓的嗓子裏自己唱了出來。“坐至在梅……”怎麼了!哼起京調來了?一想著單身就轉著梅龍鎮,再轉就該是李鳳姐了吧,哼!好,從高超的詩思墮落到腐敗的戲腔!可是京戲也不一定是腐敗,何必一定得跟著現代入學勢利?正德皇帝在梅龍鎮上,林廉楓在星家坡。他有鳳姐,我—慚愧沒有。廉楓的眼前晃著舞台上風姐的倩影,曳著圍巾,托著盤,踏著蹺。“自幼兒”……去你的!可是這悶是真的。雨後的天黑得更快,黑影一幕幕的直蓋下來,麻雀兒都回家了。幹什麼好呢?有什麼可幹的?這叫做孤單的況味。這叫做悶。怪不得唐明皇在斜穀口聽著棧道中的雨聲難過,良心發見,想著玉環……我負了卿,負了卿……轉自憶荒塋,——嘸,又是戲!又不是戲迷,左哼右哼哼什麼的!出門吧。廉楓跳上了一架車,也不向那帶回子帽的馬來人開口,就用手比了二個丟圈子的手勢。那馬來人完全了解,腦袋微微的一側,車就開了。焦桃片似的店房,黑芝麻長條餅似的街,野獸似的汽車,磕頭蟲似的人力車,長人似的樹,矮樹似的人。廉楓在急掣的車上快鏡似的收著模糊的影片,同時頂頭風刮得他本來梳整齊的分邊的頭發直向後衝,有幾根沾著他的眼皮癢癢的舐,掠上了又下來,怪難受的。這風可真涼爽,皮膚上,毛孔裏,那兒都受用,像是在最溫柔的水波裏遊泳。做魚的快樂。氣流似乎是密一點,顯得沉。一雙疏蕩的胳膊壓在你的七心窩上……確是有肉麻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快,快,芭蕉的巨靈掌,椰子樹的旗頭,橡皮樹的白鼓眼;棕櫚樹的毛大腦,合歡樹的紅花痢,無花果樹的要飯腔,蹲著脖子,彎著臂膊……快,快:馬來人的花棚,中國人家的甏燈,西洋人家的牛奶瓶,回子的回子帽,一臉的黑花,活像一隻煨灶的貓……車忽然停住在那有名的瀦水潭的時候,廉楓快活的心輪轉得比車輪更顯得快,這一頓才把他從幻想裏鍤了回來。這時候旅團是完全叫風給刮散了。風也刮散了天空的雲,大狗星張著大眼霸占著東半天,獵夫隻看見兩支腿,天馬也隻漏半身,吐魯士牛大哥隻翹著一支小尾。咦,居然有湖心亭。這是誰的主意?紅毛人都雅化了,唉不壞,黃昏未死的紫曛,湖邊叢林的倒影,林樹間豔豔的紅燈,瘦玲玲的窄堤橋連通著湖亭。水麵上若無若有的漣漪,天頂幾顆疏散的星。真不壞。但他走上堤橋不到半路就發見那亭子裏一齒齒的把柄,原來這是為安量水表的,可這也將就,反正輪廓是一座湖亭,平湖秋月……嘸,有人在哪!這回他發見的是靠亭欄的一雙人影,本來是糊成一餅的,他一走近打攪了他們。“道歉,有擾清興,但我還不隻是一朵遊雲,慮俺作甚。”廉楓默誦著他白的念頭,粗粗望了望湖。轉身走了回去。“苟……”他坐上車起首想,但他記起子煙卷,忙著在風尖上劃火,下文如其有,也在他第一噴龍卷煙裏沒了。

廉楓回進旅店門仿佛又投進了昏沉的圈套,一陣熱,一陣煩,又壓上了他在晚涼中疏爽了來的心胸。他正想歎一口安命。的氣走上樓去,他忽然感到一股彩流的襲擊從右首窗邊的桌座上飛驃了過來。一種巧妙的敏銳的刺激,一種豔的警告,一種不是沒有美感的迷惑。隻有在巴黎晦盲的市街上走進新派的畫店時,仿佛感到過相類的驚耀。一張佛拉明果的野景,幅瑪提斯的窗景,或是佛朗次馬克的一方人頭馬麵。或是馬克夏高爾的一個賣菜老頭。可這是怎麼了,那窗透又沒有掛什麼未來派的畫,廉楓最初感覺到的是一球大紅,像是火焰;其次是一片烏黑,墨晶似的濃,可又花須似的輕柔;再次是一流蜜,金漾漾的一瀉,再次是朱古律,飽和著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這些色感因為濃初來顯得淩亂,但瞬息間線條和輪廓的辨認籠住了色彩的蓬勃的波流。廉楓幽幽的喘了一口氣。“一個黑女人,什麼了!”可是多妖豔的一個黑女,這打扮真是絕了,藝術的手腕神化了天生的材料,好!烏黑的惺鬆的是她的發,紅的是一邊鬢角上的插花,蜜色是她的玲巧的掛肩,朱古律是姑娘的肌膚的鮮豔,得兒朗打打,得兒鈴丁丁……廉楓停步在樓梯邊的欣賞不期然的流成了新韻。

“還漏了一點小小的卻也不可少的點綴,她一隻手腕上還帶著一小支金環哪。”康楓上樓進了房還是盡轉著這絕妙的詩題——色香味俱全的奶油朱古律,耐宿兒老牌。兩個辨士一厚塊,拿銅子往軋縫裏放,一,二,再拉那鐵環,喂,一塊印金字紅紙包的耐宿兒奶油朱古律。可口!最早黑人上畫的怕是孟內那張奧林比亞吧,有心機的畫家,廉楓躺在床上在腦筋裏翻著近代的畫史。有心機有膽識的畫家,他不但敢用黑,而且敢用黑來襯托黑,唉,那斜躺著的奧林比亞不是鬢上也插著一朵花嗎?底下的那位很有點像奧林比亞的抄本,就是白的變黑了。但最早對朱古律的肉色表示敬意的可還得讓還高根,對了,就是那味兒,濃得化不開,他為人間,發見了朱古律皮肉的色香味,他那本Noa,Noa是二十世紀的“新生命”——到半開比,全野蠻的風土間去發見文化的本真,開辟文藝的新感覺……但底下那位朱古律姑娘倒是作什麼的?作什麼的,傻子!她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一筏普濟的慈航,她是賑災的特派員,她是來慰藉旅人的幽獨的。可惜不曾看清她的眉目,望去隻覺得濃,濃得化不開,誰知道她眉清還是目秀!眉清目秀!思想落後!唯美派的新字典上沒有這類腐敗的字眼。且不管她眉目,她那姿態確是動人,怯憐憐的,簡直是秀麗,衣服也剪裁得好,一頭蓬鬆的烏霞就耐人尋味。“好花兒出至在僻島上!”廉楓閉著眼又哼上了……“誰,”悉率的門響將他從床上驚跳了起來,門慢慢的自己開著,廉楓的眼前一亮,紅的!一朵花;是她!進來了!這怎麼好!鎮定,傻子,這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