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3 / 3)

她果然進來了,紅的、蜜的、烏的、金的、朱古律、耐宿兒、奶油、全進來了。你不許我進來嗎?朱古律笑口的低聲的唱著,反手關上了門。這回眉目認得清楚了清秀,秀麗,韶麗;不成,實在得另翻一本字典,可是“妖豔,”總合得上。廉楓迷糊的腦筋裏掛上了“妖”“豔”兩個大字。朱古律姑娘也不等請,已經自己坐上了廉楓的床沿,你倒像是怕我似的,我又不是馬來半島上的老虎!朱古律的濃重的色濃重的香團團圍裹住了半心跳的旅客。濃得化不開!李鳳姐,李鳳姐,這不是你要的好花兒自己來了!籠著金環的一支手腕放上了他的身,紫薑的一支小手把住了他的手。廉楓從沒有知道他自己的手有那樣的白。“等你家哥哥回來”……廉楓覺得他自己變了驟雨下的小草,不知道是好過,也不知道是難受。湖心亭上那一餅子黑影。大自然的創化欲。你不愛我嗎?朱古律的聲音也動人——脆,幽媚。一支青蛙跳進了池潭,撲崔!獵夫該從林子裏跑出來了吧?你不愛我嗎?我知道你愛,方才你在樓梯邊看我我就知道,對不對親孩子?紫薑辣上了他的麵龐,救駕!快辣上他的口唇了。可憐的孩子,一個人住著也不嫌冷清,你瞧,這胖胖的荷蘭老婆都讓你抱疼了,你不害臊嗎?廉楓一看果然那荷蘭老婆讓他給擠扁了,他不由的覺得臉有些發燒。我來做你的老婆好不好?朱古律的烏雲都蓋下來了。“有孤王……”使不是。朱古律,蓋蘇文,青麵獠牙的……“幹米一家的姑母,”血盆的大口,高聳的顴骨,狼嗥的笑響……鞭打,針刺,腳踢——喜色,呸,見鬼!唷,悶死了,不好,茶房!

—廉楓想叫可是嚷不出,身上油油的覺得全是汗。醒了醒了,可了不得,這心跳得多厲害。荷蘭老婆活該遭劫,夾成了一個破爛的葫蘆。廉楓覺得口裏直發膩,紫薑,朱古律,也不知是什麼,濃得化不開。

(注)荷蘭老婆南洋人用的長枕,“竹夫人”一類的。

濃得化不開之二香港廉楓到了香港,他見的九龍是幾條盤錯的運貨車的淺軌,似乎有頭,有尾,有中段,也似乎有隱現的爪牙,甚至在火車頭穿度那柵門時似乎有迷漫的雲氣。中原的念頭,雖則有廣九車站上高標的大鍾的暗示,當然是不能在九龍的雲氣中幸存。這在事實上也省了許多無謂的感慨。因此眼看著對岸,屋宇像櫻花似盛開著的一座山頭,如同對著希望的化身,竟然欣欣的上了渡船。從妖龍的脊背上過渡到希望的化身去。

富庶,真富庶,從街角上的水果攤看到中環乃至上環大街的珠寶店;從懸掛得如同Banyan樹一般繁衍的臘食及海味鋪看到穿著定闊化邊豔色新裝走街的粵女;從石子街的花市看到飯店門口陳列著“時鮮”的花狸金錢豹以及在渾水盂內倦臥著的海狗魚,唯一的印象是一個不容分析的印象:像濃密,琳榔,琳榔,廉楓似乎聽得到鍾罄相擊的聲響。富庶,真富庶。

但看香港,至少玩香港,少不了坐吊盤車上山去一趟。這吊著上去是有些好玩。海麵、海港、海邊,都在軸轆聲中繼續的往下沉。對岸的山。龍蛇似盤旋著的山脈,也往下沉。但單是直落的往下沉還不奇,妙的是一邊你自身憑空的往上提,一邊綠的一角海,灰的一隴山,白的方的房屋,高直的樹,都怪相的一頭吊了起來,結果是像一幅畫斜提著看似的。同時這邊的山頭從平放的镘頭變成側豎的,山腰裏的屋子從橫刺裏傾斜了去,相近的樹木也跟著平行的來。怪極了。原來一個人從來不想到他自己的地位也有不端正的時候;你坐在吊盤車裏隻覺得眼前的事物都發了瘋,倒豎了起來。

但吊盤車的車裏也有可注意的。一個女性在廉楓的前幾行椅座上坐著。她滿不管車外拿大鼎的世界,她有她的世界。她坐著,屈著一枝腿,腦袋有時枕著椅背,眼向著車頂望,一個手指含在唇齒間。這不由人不注意。她是一個少婦與少女間的年輕女子。這不由人不注意,雖則車外的世界都在那裏倒豎著玩。

她在前麵走。上山。左轉彎,右轉彎,宕一個山腰的弧線,她在前麵走。沿著山堤,靠著岩壁,轉入Aloe叢中,繞著一所房舍,抄一摺小徑,拾幾級石磴,她在前麵走。如其山路的姿態是婀娜,她的也是的。靈活的山腰身,靈活的女人的腰身。濃濃的摺疊著,融融的鬆散息著。肌肉的神奇!動的神奇!

廉楓心目中的山景,一幅幅的舒展著,有的山背海,有的山套山,有的濃蔭,有的睡岩,但不論精粗,每幅的中點總是她,她的動,她的中段的擺動。但當她轉入一個比較深奧的山坳的時廉楓猛然記起了Tanhauser的幸運與命運——吃靈魂的薇納絲。一樣的肥滿,前麵別是她的洞府,嘸,危險,小心了!

她果然進了她的洞府,她居然也回頭看來。她竟然似乎在回頭時露著微曬的瓠犀。孩子,你敢嗎?那洞府徑直的石級,竟像直通上天。她進了洞了。但這時候路旁又發生一個新現象,驚醒了廉楓“鄧浩然”的遐想。一個老婆子操著最破爛的粵音問他要錢。她不是化子,至少不是職業的,因為她現成有她體麵的職業。她是一個勞工。她是一個挑磚瓦的。挑磚瓦上山因紅毛人要造房子。新鮮的是她同時挑著不止一副重擔,她的是局段的回複的運輸。挑上一擔,走上一節路。空身下來再挑一擔上去,如此再下再上,再下再上。她不但有了年紀,她並且是個病人。她的喘是哮喘,不僅是登高的喘,她也咳嗽,她有時全身都咳嗽。但她可解釋錯了。她以為廉楓停步在路中是對她發生了哀憐的趣味;以為看上了她!她實在沒有注意到這位年輕人的眼光曾經飛注到雲端裏的天梯上。她實想不到在這寂寞的山道上會有與她利益相衝突的現象。她當然不能使她失望。當得成全他的慈悲心。她向他伸直了她的一支焦枯得像隻殼似的手,口裏呢喃著她是最軟柔的語調。但“她”已經進洞府了。

往更高處去。往頂峰的頂上去。頭頂著天,腳踏著地尖,放眼到寥廓的天邊,這次的憑眺不是尋常的憑眺。這不是香港,這簡直是蓬萊仙島。廉楓的全身,他的全人,他的全心神,都感到了酣醉,覺得震蕩。宇宙的肉身的神奇。動在靜中,靜在動中的神奇。在一刹那間,在他的眼內,在他的全生命的眼內,這當前的景象幻化成一個神靈的微笑,一折完美的歌調,一朵宇宙的瓊花。一朵宇宙的瓊花在時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盤的靈異。山的起伏,海的起伏,光的起伏,山的顏色,水的顏色,光的顏色——形成了一種不可比況的空靈,一種不可比況的節奏,一種不可比況的諧和。一方寶石,一球純晶,一顆珠,一個水泡。

但這隻是一刹那,也許隻許一刹那。在這刹那間廉楓覺得他的脈搏都止息了跳動。他化人了宇宙的脈搏。在這刹那間一切都融合了,千切都消納了,一切都停止了它本體的現象的動作來參加這“刹那的神奇”的偉大的化生。在這刹那間他上山來心頭累聚著的雜格的印象與思緒夢似的消失了蹤影。倒掛的一角海,龍的爪牙,少婦的腰身,老婦人的手與乞討的碎瑣,薇納絲的洞府,全沒了。但轉瞬間現象的世界重複回返。一層紗幕,適才睜眼縱覽時頓然揭去的那一層紗幕,重複不容商榷的蓋上了大地。在你也回複了各自的辨認的感覺。這景色,是美,美極了的,但不再是方才那整個的靈異。另一種文法,另一種關鍵,另一種意義也許,但不再是那個。它的來與它的去,正如戀愛,正如信仰,不是意力可以支配,可以作主的,他這時候可以分別的賞識這一峰是一個秀挺的蓮苞,那一嶼像一隻雄蹲的海豹,或是那灣海像一鉤的眉月;他也能欣賞這幅天然畫圖的色彩與線條的配置,透視的勻整或是別的什麼,但他見的隻是一座山峰,一灣海,或是一幅畫圖。他尤其除訝那波光的靈秀,有的是綠玉,有的是紫晶,有的是琥珀,有的是翡翠,這波光接連著山嵐的晴靄,化成一種異樣的珠光,掃蕩著無際的青空,但就這也是可以指點,可以比況給你身旁的友伴的一類詩意,也不再是初起那回事。這層遮隔的紗幕是蓋定的了。

因此廉楓拾步下山時心胸的舒爽與恬適不是不和雜著,雖則是隱隱的,一些無名的惆悵。過山腰時他又飛眼望了望那“洞府”,也向路側尋覓那挑磚瓦的老婦,她還是忙著搬運著她那搬運不完的重擔,但他對她,猶是對“她”,興趣遠不如上山時的那樣馥鬱了。他到半山的涼座地方坐下來休息時,他的思想幾乎完全中止了活動。

印度洋上的秋思昨夜中秋。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雲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聖座前默禱。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蓬上悉悉索索啜泣起來,低壓的雲夾著迷瀠的雨色,將海線佰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不出是山是雲,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氛,隻是在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禦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出一個弱的嬰口—“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雲,還疏鬆地幕在天空,隻露著些慘白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築成一座鱗鱗的長橋,直聯及西天盡處,和船輪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跡。

北天之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婦的侍婢,也穿扮得遍體光豔,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於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雲霧繚繞,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憂,若然見廠魚鱗似的雲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隻要有“瓦楞”雲,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隻是我腦筋裏一個不曾實現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在天才砌滿了瓦楞雲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童心,如今哪裏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峙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否則,何以我們兒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淒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淨,卻為是感覺了神聖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來解剖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敵仇。他們不能相容的。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一轉,重複將鋒快的智刃收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聽他產生什麼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自低回,看他尋出什麼夢境。

明月正在雲崖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麵前扯過。海上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淒其的音節,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麵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人自然界的現象,一麵拿著紙筆,癡望著月彩,想從她明潔的輝光裏,看出今夜地麵上秋思的痕跡,希冀他們在我心裏,凝成高潔情緒的菁華。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過她的慧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