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1 / 3)

(一)

印度的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樹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征——月光從雲端裏輕俯下來,在那女子胸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哂,重複登上她的雲艇,上前駛去。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月巴蕩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鬥趣,月光窺見了窗內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裏,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摸了一會。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園的額發,靄然微哂著,又回她的雲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麵寫著憂鬱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裏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線顯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沁的安慰。立即摸出一管筆,在白衣襟上寫道:

“月光,你是失望兒的乳娘!”

麵海一座柴屋的窗檁裏,望得見屋裏的內容:一張小桌上放著半塊麵包和幾條冷肉,晚餐的剩餘,窗前幾上開著一本家用的聖經,爐架上兩座點著的爐台,不住地在流淚,旁邊坐著一個皺麵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啜泣的一個少婦,她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隻大花蝶。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隻見遠遠海濤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擁抱蜜吻,她歎了聲氣向著斜照在聖經上的月彩囁道:“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裏,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且光從東牆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瓶上幻出一個窈窕的倩影;她兩根乖辮的發梢,她微潤的媚唇,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秘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日不圓滿:她瘦損了。但她在想什麼呢?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尺的玉蘭花枝上。

威爾斯西境一座礦床附近,有三個工人,口叼著笨重的煙鬥,在月光中間坐。他們所能想到的話都已講完,但這異樣的月彩,在他們對麵的鬆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語比說的媚,惟住他們工餘倦極的眼珠不闔,彼此不約而同今晚較往常多抽了兩鬥的煙,但他們礦火薰黑、煤塊擦黑的麵容,表示他們心靈的薄弱,在享樂煙鬥以外:雖經秋月溪聲的刺激、也不能有精美情緒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們默默地撲出一鬥灰,起身進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從屋背飄眼望進去,隻見他們都已睡熟)都已睡熟:他們即使有夢,也無非礦內礦外的景色。

月光渡過了愛爾蘭海峽,爬上海爾佛林的高峰,正對著默默的紅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塊冰、鐵青色,四圍斜坦的小峰,全都滿鋪著蟹清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樹都沒有。沿潭間有些叢草,那全體形勢,正像一大青碗,現在滿盛了清潔的月輝,靜極了,草裏不聞蟲吟,水裏不聞魚躍;隻有石縫裏遊澗淅瀝之聲,斷續地作響,仿佛一座大教堂裏點著一星小火,益發對照出靜穆寧寂的境界,月兒在鐵色的潭麵上,倦倚了半晌,重複趿起她的銀舄過山去了。

昨天船離了新加坡以後,方向從正東改為東北,所以前幾,天的船梢正對落日,此後“晚霞的工廠”漸漸移到我們船向的左手來了。

昨夜吃過晚飯上甲板的時候,船右一海銀波,在犀利之中捆有幽秘的彩色,淒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視。那放銀光的圓球正掛在你頭上,如其起靠著船頭仰望。她今夜並不十分鮮豔:她精圓的芳容上似乎輕籠著一層藕灰色的薄紗;輕漾著一種悲喟的聲調;輕染著幾痕淚化的霧靄。她並不十分鮮豔,然而她素潔溫和的光線中,猶之少女淺藍妙眼的斜瞟;猶之春陽融解在山顛白雪的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態,世間凡具有感覺性的人,隻要承沐著她的輕輝,就發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應,引起隱覆的內心境界的緊張,——像琴弦一樣,——人生最微妙的情緒,戟震生命所蘊藏高潔名貴創現的衝動。有時在心理狀態之前,或於同時,撼動軀體的組織,使感覺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經難禁之酸辛,內藏洶湧之跳動,淚線之驟熱與潤濕。那就是秋月興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豈止,直是悲哀幽騷悱怨沉鬱的象征,是季候運轉的偉劇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詩藝界最淒涼亦最微妙的一個消息。

今夜月明人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數的傑作:有石開湖暈,風掃鬆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過柯羅的書篆,米仡朗其羅的雕圭Chogin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結構,將旋轉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慘的現象和經驗,籲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滿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閑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人雲天。

我並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於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許的。我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於反射性的神經!

我重複回到現實的景色,輕裹在雲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他那團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他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他踟躊的行動,掩泣的痕跡,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秋月呀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他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豔的眉勾,中霄鬥沒西陲的金怨,星雲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隻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漸漸興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浪漫地搔爬嗬!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他玉指的撫摩,在那裏低徊飲泣呢!就是那無聊的雲煙,秋月的美滿,薰暖了飄心冷眼,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來參與這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蕈斯科阿莫斯科!曾經多少變亂的大城!羅馬是一個破爛的舊夢:愛尋夢的你去;紐約是Mammon宮闕,拜金錢的你去;巴黎是一個肉豔的大坑,愛荒淫的你去;倫敦是一個煤煙的市場,慕文明的你去。但莫斯科?這裏沒有光榮的古跡,有的是血汙的近跡,這裏沒有繁華的幻景,有的是斑駁的寺院;這裏沒有和暖的陽光,有的是泥濘的市街;這裏沒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偉大的恐怖與黑暗慘酷、虛無的暗示。暗森森的雀山,你站著,半凍的莫斯科河,你流著:在前途二十個世紀的漫遊中,莫斯科,是領路的南針,在未來文明變化的經程中,莫斯科是時代的象征,古羅馬的牌坊是在殘闕的簡頁中,是在破碎的亂石間;未來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間,是在人類鮮豔的血肉間。莫斯科,集中你那偉大的破壞的天才,一手拿著火種,一手拿著殺人的刀,趁早完成你的工作,好叫千百年後奴性的人類的子孫,多多的來,不斷的來,像他們現在去羅馬一樣,到這暗森森的雀山的邊沿,朝拜你的牌坊,紀念你的勞工,謳歌你的不朽!

這是我第一天到莫斯科在kremlin周圍散步時心頭湧起雜感的一斑。那天車到時是早上六時,上一天路過的森林,大概在Vladinir一帶,多半是叫幾年來戰爭摧殘了的,幾百年的古鬆隻存下燒毀或剔殘的餘骸縱橫在雪地裏,這底下更不知掩蓋著多少殘毀的人體,凍結著多少鮮紅的熱血。溝塹也有可辨認的,雖則不甚分明,多謝這年年的白雪,他來填平地上的丘壑,掩護人類的暴跡,省得傷感派的詞客多費推敲,但這點子戰場的痕跡,引起過路人驚心的標記,在將到莫斯科以前的確是一個切題的引子。你一路來穿度這西伯利亞白茫茫人跡希有的廣漠,偶爾在這裏那裏看到俄國人的生活、艱難、緘默、忍耐的生活;你也看了這邊地勢的特性,貝加爾湖邊雄踞的山嶺,烏拉爾東西博大的嚴肅的森林,你也嚐著了這裏空氣異常。的凜冽與尖銳,像鋼絲似的直透你的氣管,逼迫你的清醒——你的思想應得已經受一番有力的洗刷,你的神經一種新奇的戟刺,你從貴國帶來的靈性,叫怠惰、苟且、頑固、齷齪、與種種墮落的習慣束縛、壓迫、淤塞住的,應得感受一些解放的動力,你的讓名心、利欲、色業翳蒙了的眸子也應得覺著一點新來的清爽,叫他們睜開一些,張大一些,前途有得看,應得看的東西多著,即使不是你靈魂絕對的資養,至少是一帖興奮劑,防瞌睡的強烈性注射!

因此警醒!你的心;開張!你的眼;——你到了俄國,你到了莫斯科,這巴爾的克海以東,白令峽以西,北冰洋以南,尼也帕河從北千萬裏雪蓋的地圈內一座著火的血紅的大城!

在這大火中最先燒爛的是原來的俄國,專製的、貴族的、奢侈的、淫靡的全沒了,曳長裙的貴婦人,鑲金的馬車,獻鼻煙壺的朝貴,獵裝的世家子弟全沒了,托爾斯泰與屠及尼夫小說中的社會全沒了——他們並不曾絕跡,在巴黎,在波蘭,在紐約,在羅馬你倘然會見什麼伯爵夫人什麼vsky或是子爵夫人什麼owner,那就是叫大火燒跑的難民。他們,提起俄國就不願意。他們會得曆訴你現在的俄國不是他們。的國了,那是叫魔鬼占據了去的(因此安琪兒們隻得逃難)!

俄國的文化是蕩盡的了,現在就靠流在外國的一群人,詩人、美術家等等,勉力來代表斯拉夫的精神。如其他們與你講得投機時,他們就會對你悲慘的告訴他們曾經怎樣的受苦,怎樣的逃難,他們本來那所大理石的莊子現在怎樣了,他們有一個妙齡的侄女在亂時叫他們怎樣了……但他們盼望日子已經很近,那班強盜倒運,因為上帝是有公道的,雖則……你來莫斯科當然不是來看俄國的舊文化來的;但這裏卻也不定有“新文化”,那是貴國的專利;這裏來見的是什麼你聽著我講。

你先抬頭望天。青天是看不見的,空中隻是迷瀠的半凍的雲氣,這天(我見的)的確是一個愁容的,服喪的天;陽光也偶爾有,但也隻在雲罅裏力乏的露麵,不久又不見了,像是樓居的病人偶爾在窗紗間看街似的。

現在低頭看地。這三月的莫斯科街道應當受咒詛。在大寒天滿地全鋪著雪凝成一層白色的地皮也是一個道理;到了春天解放時雪全化了水流人河去,露出本來的地麵,也是一個說法;但這時候的天時可真是刁難了,他不給你全凍,也不給你全化;白天一暖,浮麵冰雪化成了泥濘,回頭風一轉向又凍上了,同時雨雪還是連連的下,結果這街道簡直是沒法收拾;他們也就不收拾,讓他這“一塌糊塗”的窩著,反正總有一天會幹淨的!(所以你要這時候到俄國千萬別忘帶橡皮套鞋)。

再來看街上的鋪子,鋪子是伺候主客的;瑞蚨祥的主顧全沒了的話,瑞蚨祥也隻好上門;這裏漂亮的奢侈的店鋪是看不見的了,頂多頂熱鬧的鋪子是吃食店,這大概是政府經理的;但可怕的是這邊的市價;女太太,絲襪子聽說也買得到,但得化十五二十塊錢一雙,好些的鞋在四十元左右,橘子大的七毛五小的五毛一隻;我們四個人在客棧吃一頓早飯連稅共付了二十元;此外類推。

再來看街上的人。先看他們的衣著,再看他們的麵目。這裏衣著的文化,自從貴族匿跡,波淇窪銷聲以後,當然是“蕩盡”的了;男子的身上差不多不易見一件白色的襯衫,不必說鮮豔的領結(不帶領結的多),衣服要尋一身勉強整潔的就少;我碰著一位大學教授,他的襯衣大概就是他的寢衣,他的外套,像是一個癩毛黑狗皮統,大概就是他的被窩,頭發是一團茅草再也看不出曾經爬梳過的痕跡,滿麵滿腮的須毛也當然自由的滋長,我們不期望他有安全剃刀;並且這位先生決不是名流派的例外,我猜想現在在莫斯科會得到的“琴篤兒們”多少也就隻這樣的體麵;你要知道了他們起居生活的情形就不會覺得詫異。惠爾思先生在四五年前形容莫斯科科學館的一群科學先生們說是活像監牢裏的犯人或是地獄裏的餓鬼。我想他的比況一點也不過分。鄉下人我沒有看見,那是我想不會怎樣離奇的,西伯利亞的鄉下人,著黃胡子穿大頭靴子的,與俄國本土的鄉下人應得沒有多大分別。工人滿街多的是,他們在衣著上並沒有出奇的地方,隻是襟上戴列寧徽章的多。小學生的遊行團常看得見,在爛汙的街心裏一群乞丐似的黑衣小孩拿著紅旗,打著皮鼓瑟東東的過去。做小買賣在街上擺攤提籃的不少,很多是殘廢的男子與老婦人,賣的是水果、煙卷、麵包、朱古律糖(吃不得)等(路旁木亭子裏賣書報處也有小吃賣)。

街上見的娘們分兩種:一種是好百姓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穿得大都很勉強,絲襪不消說是看不見的。還有一種是共產黨的女同誌,她們不同的地方除了神態舉止以外是她們頭上的紅巾或是紅帽不是巴黎的時式(紅帽),在雪泥斑駁的街道上倒是一點喜色!

什麼都是相對的:那年我與陳博生從英國到佛朗德福那天正是星期,道上不問男女老小都是衣服鋪、裁縫店裏的模型,這一比他與我這風塵滿身的旅客真像是外國叫化子了!這回在莫斯科我又覺得窘,可不為穿的太壞,卻為穿的太闊;試想在那樣的市街上,在那樣的人叢中,晦氣是本色,襤褸是應分,忽然來了一個頭戴獺皮大帽身穿海龍領(假的)的皮大氅的外客;可不是唱戲似的走了板,錯太遠了,別說我,就是我們中國學生在莫斯科的(當然除了東方大學生)也常常叫同學們眨眼說他們是“波淇窪”因為他們身上穿的是榮昌祥或是新記的藍嘩嘰!這樣看來、改造社會是有希望的;什麼習慣都打得破,什麼標準都可以翻身。什麼思想都可以傾倒,什麼束縛都可以擺脫,什麼衣服都可以反穿……將來我們這兩腳行動厭倦了時竟不妨翻新樣叫兩雙手幫著來走,誰要再站起來就是笑話,那多好玩!

雖則嚴斂、陰霾、凝滯是寒帶上難免的氣象,但莫斯科人的神情更是分明的憂鬱、慘淡,見麵時不霹笑容,談話時少有精神,仿佛他們的心上都壓著一個重量似的。

這自然流露的笑容是最不可勉強的。西方人常說中國人愛笑,比他們會笑得多,實際上怎樣我不敢說,但西方人見著中國人的笑我怕不免有好多是急笑、傻笑、無謂的笑、代表一切答話的笑;猶之俄國人的笑多半是vodka人神經的笑、熱病的笑、瘋笑、道施妥奄夫斯基的idiot的笑!那都不是真的喜笑,健康與快樂的表情。其實也不必莫斯科,現世界的大都會,有那幾處人們的表情是自然的?愛爾蘭的都城,聽說是快樂的,維也納聽說是活潑的,但我曾經到過的隻有巴黎的確可算是人間的天堂,那邊的笑臉像三月裏的花似的不倦的開看,此外就難說了;紐約、支加哥、柏林、倫敦的群眾與空氣多少叫你旁觀人不得舒服,往往使你疑心錯人了什麼精神病院或是“偏。心”病院,叫你害怕,巴不得趁早告別,省得傳染。

現在莫斯科有一個希奇的現象,我想你們去過的一定注意到,就是男子抱著吃奶的小孩在街上走道,這在西歐是永遠看不見的。這是蘇維埃以來的情形。現在的法律規定一個人不得多占一間以上的屋子,聽差、老媽子、下女、奶媽,不消說,當然是沒有的了,因此年輕的夫婦,或是一同居住的男女,對於生育就得格外的謹慎,因為萬一不小心下了種的時候,在小孩能進幼稚園以前這小寶貝的負擔當然完全在父母的身上。你們姑且想想你們現在北京的,至少總有幾間屋子住,至少總有一個老媽子伺候,你們還時常嫌著這樣那樣不稱心哪!但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規矩行到了我們北京,那時你就得乖乖的放棄你的宅子,聽憑政府分配去住東花廳或是西花廳的那一間屋子,你同你的太太就得另做人家,桌子得自己擦,地得自己掃,飯得自己燒,衣服得自己洗,有了小東西就得自己管,有時下午你們夫妻倆想一同出去散步的話,你總不好意思把小寶貝鎖在屋子裏,結果你得帶走,你又沒錢去買推車,你又不好意思叫你太太受累(那時候你與你的太太感情會好些的,我敢預言!)結果隻有老爺自己抱,但這男人抱小孩其實是看不慣,他又往往不會抱,一個“蠟燭封”在他的手裏,他不知道直著拿好還是橫著拿好;但你到了莫斯科不看慣也得看慣,到那一天臨著你自己的時候老爺你抱不慣也得抱他慣!我想果真有那一天的時候,生小孩決不會像現在的時行,竟許山格夫人與馬利司徒博士等等比現在還得加倍的時行;但照莫斯科情形看來,未來的小安琪兒們還用不著過分的著急——也許莫斯科的父母沒有餘錢去買“法國橡皮”,也許蘇維埃政府不許父母們隨便用橡皮,我沒有打聽清楚。

你有工夫時到你的俄國朋友的住處去看看。我去了。他是一位教授。我打門進去的時候他躺在他的類似“行軍床”上看書或是編講義,他見有客人連忙跳了起來,他隻穿著一件毛絨衫,肘子胸部都快爛了,滿頭的亂發,一臉斑駁的胡須。他的房間像一條絲瓜。長方的,家具有一隻小木桌,一張椅子,牆壁上幾個掛衣的鉤子,他自己的床是頂著窗的,斜對麵另一張床,那是他哥哥或是弟弟的,牆壁上掛著些東方的地圖,一聯倒掛的五言小字條(他到過中國知道中文的),桌上亂散著幾本書、紙片、棋盤、筆墨等等,牆角裏有一隻酒精爐,在那裏出氣,大約是他的飯萊,有一隻還不知兩隻椅子,但你在屋子裏轉身想不碰東西不撞人已經是不易了。

這是他們有職業的現時的生活。托爾斯泰的大小姐究竟受優待些,我去拜會她了,是使館裏一位屠太太介紹的,她居然有兩間屋子,外間大些,是她教學生臨畫的,裏間大約是她自己的屋子,但她不但有書有畫,她還有一隻頂有趣的小狗,一隻頂可愛的小貓,她的情形,他們告訴我,是特別的,因為她現在還管著托爾斯泰的紀念館,我與她談了。當然談起她的父親(她今年六十),下麵再提,現在是講莫斯科人的生活。

我是禮拜六清早到莫斯科,禮拜一晚上才去的,本想利用那三天工夫好好的看一看本地風光,尤其是戲。我在車上安排得好好的,上午看這樣,下午到那裏,晚上再到那裏,那曉得我的運氣叫壞,碰巧他們中央執行委員那又死了一個要人,他的名字像是真什麼“媽裏媽虎”——他死得我其實不見情,因為為他出殯整個莫斯科就得關門當孝子,滿街上迎喪,家家掛半旗,跳舞場不跳舞,戲館不演戲,什麼都沒了,星期一又是他們的假日,所以我住了三天差不多什麼都沒看著,真氣,那位“媽裏媽虎”其實何妨遲幾天或是早幾天歸天,我的感激是沒有問題的。

所以如其你們看了這篇雜湊失望,不要完全怪我,媽裏媽虎先生至少也得負一半的責。但我也還記得起幾件事情,不妨乘興講給你們聽。

我真笨,沒有到以前,我竟以為莫斯科是一個完全新起的城子,我以為亞力山大燒拿破侖那一把火竟化上了整個莫斯科的大本錢,連皇城都烏焦了,你們都知道拿破侖想到莫斯科去吃冰其林那一段熱鬧的故事,俄國人知道他會打,他們就躲著不給他打,一直誘著他深人俄境,最後給他一個空城,回頭等他在Kremlin躺下了休息的時候,就給他放火,東邊一把,西邊一把,鬧著玩,不但不請冰其林吃,連他帶去的巴黎餅幹,人吃的、馬吃的,都給燒一個精光,一麵天公也給他作對,北風一層層的吹來,雪花一片片的飛來,拿翁知道不妙,連忙下令退兵已經太遲,逃到了Beresina那地方,叫哥薩克的丈八蛇矛“劫殺橫來”,幾十萬的長勝軍叫他們切菜似的留不到幾個,就隻渾身爛汙泥的法蘭西大皇帝忙裏撈著一匹馬衝出了戰場逃回家去半夜裏叫門,可憐Beresina河兩岸的冤鬼到如今還在那裏唏噓,這筆糊塗帳是無從算起的了!

但我在這裏重提這些舊話,並不是怕你們忘記了拿破侖,我隻是提頭你們俄國人的辣手,忍心破壞的天才原是你們的種性,所以拿破侖聽見Kremlin冒煙的時候,連這殘忍的魔王都跳了起來——“什麼?”他說,“連他們祖宗的家院都不管了”!正是:斯拉夫民族是從不希罕小勝仗的,要來就給你一個全軍覆沒。

莫斯科當年並不曾全毀;不但皇城還是在著,四百年前的教堂都還在著。新房子雖則不少,但這城子是舊的。我此刻想起莫斯科,我的想像幻出了一個年老退伍的軍人,戰陣的暴烈已經在他年紀裏消隱,但暴烈的遺跡卻還明明的在著,他頰上的刃創,他頸邊的槍瘢,他的空虛的注視,他的倔強的胡須,都指示他曾經的生活;他的衣服也是不整齊的,但這衣著的破碎也仿佛是他人格的一部,石上的蒼苔似的,斑駁的顏色已經染蝕了岩塊本體。在這蒼老的莫斯科城內,竟不易看出新生命的消息——也許就隻好新起的白宮,屋頂上飄揚著鮮豔的紅旗,在赤黃,蒼老的kremlin城圍裏閃亮著的,會得引起你注意與疑問,疑問這新來的色彩竟然大膽的侵占了古跡的中心,擾亂原來的調諧。這決不是偶然的,旅行人!快些擦淨你風塵眯倦了一雙眼,仔細的來看看,竟許那看來平靜的舊城子底下,全是炸裂性的火種,留神!回頭地殼都爛成齏粉,慢說地麵上的文明!

其實真到炸的時候,誰也躲不了,除非你趁早帶了家眷逃火星上麵去÷—但火星本身炸不炸也還是問題。這幾分鍾內大概藥線還不至於到根,我們也來趕早,不是逃,趕早來多看看這看不厭的地麵。那天早上我一個人在那大教寺的平台上初次晾望莫斯科,腳下全是滑溜的凍雪,真不易走道,我閃了一兩次,但是上帝受讚美,那莫斯科河兩岸的景色真是我不期望的眼福,要不是那石台上要命的滑,我早巳驚喜得高跳起來!方向我是素來不知道的,我隻猜想莫斯科河是東西流的,但那早上又沒有太陽,所以我連東西都辨不清,我很可惜不曾上雀山去,學拿破侖當年,回頭望凍雲籠罩著的莫斯科,一定別有一番氣概,但我那天看著的也就不壞,留著雀山下一次再去,也許還來得及。在北京的朋友們,你們也趁早多去景山或是北海飽看看我們獨有的“黃瓦連雲”的禁城,那也是一個大觀,在現在脆性的世界上,今日不知明日事,“趁早”這句話真有道理,回頭北京變了第二個圓明園,你們軟心腸的再到交民巷去訪著色相片,老皺著眉頭說不成,那不是活該!

如其北京的體麵完全是靠皇帝,莫斯科的體麵大半是靠上帝。你們見過希臘教的建築沒有?在中國恐怕就隻哈爾濱有。那建築的特色是中間一個大葫蘆頂,有著色的,藍的多,但大多數是金色,四角上又是四個小葫蘆頂,大小的比稱很不一致,有的小得不成樣,有的與中間那個不差什麼。有的花飾繁複,受東羅馬建築的影響,但也有純白石造的,上麵一個巨大的金頂比如那大教堂,別有一種樸素的宏嚴。但最奇巧的是皇城外麵那個有名的老教堂,大約是十六世紀完工的;那樣子奇。極了,你看了;永遠忘不了,像是做了最古怪的夢;基於並不大,那是俄國皇家做禮拜的地方,所以那麵供奉與祈禱的位置也是逼仄的;頂一共有十個,排列的程序我不曾看清楚,各個的式樣與著色都不同:有的像我們南邊的十楞瓜,有的像嶽傳裏嚴成方手裏拿的銅錘,有的活像一隻波蘿蜜,豎在那裏,有的像一圈火蛇,一個光頭探在上麵,有的像隋唐傳裏單二哥的兵器,叫什麼東方槊是不是?總之那一堆光怪的顏色,那一堆離奇的式樣,我不但從沒有見過,簡直連夢裏都不曾見過——誰想得到波蘿蜜,東方槊都會跑到禮拜堂頂上去的!

莫斯科像一個蜂窩,大小的教堂是他的蜂房;全城共有六百多(有說八百)的教堂,說來你也不信,紐約城裏一個街角上至少有一家冰其林沙達店,莫斯科的冰其林沙達店是教堂,有的真神氣,戴著真金的頂子在半空裏賣弄,有的真寒倫,一兩間小屋子,一個爛芋頭似的尖頂,擠在兩間壁幾層屋子的中間,氣都喘不過來。據說革命以來,俄國的宗教大吃虧,這幾年不但新的沒法造,舊的都沒法修,用波蘿蜜做頂那教堂裏的教士,隱約的講些給我們聽,神精怪淒慘的。這情形中國人看來真想不通,宗教會得那樣有銷路,仿佛禱告比吃飯還起勁,做禮拜比做麵包還重要;到我們紹興去看看——“五家三酒店,十步路,九茅坑,”廟也有的,在市梢頭,在山頂上,到初一月半再去不遲——那是何等的近人情,生活何等的有分寸;東西的人生觀這一比可差得太遠了!

再回到那天早上,初次觀光莫斯科。不曾開凍的莫斯科河上麵蓋著雪一條玉帶似的橫在我的腳下,河麵上有不少的烏鴉在那裏尋食吃。莫斯科的烏鴉背上是灰色的,嘴與頭頸也不像平常的那樣貧相,我先看竟當是斑鳩!皇城在我的左邊,默沉沉的包圍著不少雄偉的工程,角上塔形的嘹台上隱隱有重裹的衛兵巡哨的影子,塔不高,但有一種監視的威嚴顏色更是蒼老,像是深赭色的火磚,他仿佛告訴你:“我們是不怕光陰,更不怕人事變遷的,拿破侖早去了,羅曼諾夫家完了,可侖斯基跑了,列寧死了,時間的流波裏多添一層血影,我的牆上加深一層老蒼,我是不怕老的,你們人類抵拚再流幾次熱血?”我的右手就是那大金頂的教寺;隔河望去竟像是一隻盛開的荷花池,葫蘆頂是蓮花,高梗的、低梗的、濃豔的、澹素的、軒昂的、葳蕤的——就可惜陽光不肯出來,否則那滿池的金蓮更加亮一重光輝,多放一重異彩,恐怕西王母見了都會羨慕哩!

意大利的天時小引我們常聽說意大利的天就比別處的不同:“藍天的意大利”,“豔陽的意大利”,“光亮的意大利”。我不曾來的時候,我常常想像意大利的天陰霾,晦塞,霧盲,昏沉那類的字在這裏當然是不適用不必說,就是下雨也一定像夏天陣雨似的別有風趣,隻是在雨前雨後增添天上的嫵媚;我想沒有雲的日子一定多,頭頂隻見一個碧藍的圓穹,地下隻是豔麗的陽光,大致比我們冬季的北京再加幾倍光亮的模樣。有雲的時候,也一定是最可愛的雲彩,鵝毛似的白淨,一條條在藍天裏掛著,要不然就是彩色最鮮豔的晚霞,玫瑰、琥珀、瑪瑙、珊瑚、翡翠、珍珠什麼都有;看著了那樣的天(我想)心裏有愁的人一定會忘所愁,本來快活的一定加倍的快活……那是想像中的意大利的天與天時,但想望總不免過分;在這世界上最美滿的事情離著理想的境界總還有幾多路。意大利的天,雖則比別處的好,終究還不是“洞天”。你們後來的記好了,不要期望過奢;我自己幸虧多住了幾天,否則不但不滿意。差一些還會十分的失望。

初入境的印象我敢說一定是很強的。我記得那天鑽出了阿爾帕斯的山腳,連環的雪峰向後直退。郎巴德的平壤像一條地毯似的直鋪到前望的天邊;那時頭上的天與陽光的確不同,急切說不清怎樣的不同,就隻天藍比往常的藍、白雲比尋常的白,陽光比平常的亮,你身邊站著的旅伴說“阿這是意大利”,你也脫口的回答“阿這是意大利”,你的心跳就自然的會增快,你的眼力自然的會加強。田裏的草,路旁的樹,湖裏的水都仿佛微笑著輕輕的回應你,阿這是意大利!

但我初到的兩個星期,從米蘭到威尼市,經翡冷翠去羅馬,意大利的天時,你說怎樣,簡直是荒謬!威尼市不曾見著它有名夕照的影子,翡冷翠隻是不清明,羅馬最不顧廉恥,簡直連綿的淫雨了四天,四月有正月的冷,什麼遊興都給毀了,臨了逃向翡冷翠那天我真忍不住咒了。

翡冷翠山居閑話在這裏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隻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嚐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裏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澹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麵,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近穀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豔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隻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製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裏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裏走到朋友的家裏,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裏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嚐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隻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裏在沙堆裏在淺水裏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嚐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製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隻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小孩撲人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隻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裏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裏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裏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漫遊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裏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於徐的婆娑裏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讚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裏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人嫵媚的阿諾河去……並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遊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裏,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麼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雲彩裏,山勢與地形的起伏裏,花草的顏色與香息裏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葛德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裏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並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與五老峰,雪西裏與普陀山,來因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鶯,更不是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隻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隻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

巴黎的鱗爪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嚐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薰酥了的——有時許太熱一些。那也不礙事,隻要你受得住。讚美是多餘的,正如讚美天堂是多餘的;咒詛也是多餘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餘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隻在你臨別的時候輕輕地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其實連這都是多餘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腳下,春風在你的臉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責備你,不督飭你,不窘你,不惱你,不揉你。它摟著你,可不縛住你:是一條溫存的臂膀,不是根繩子。它不是不讓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卻永遠在你的記憶裏晃著。多輕盈的步履,羅襪的絲光隨時可以沾上你記憶的顏色!

但巴黎卻不是單調的喜劇。賽因河的柔波裏掩映著羅浮宮的倩影,它也收藏著不少失意人最後的呼吸。流著,溫馴的水波;流著,纏綿的恩怨。咖啡館:和著交頸的軟語,開懷的笑聲,有踞坐在屋隅裏蓬頭少年計較自毀的哀思。跳舞場:和著翻飛的樂調,迷醇的酒香,有獨自支頤的少婦思量著往跡的愴心。浮動在上一層的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澱在底裏陽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誰不願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裏漾著,可得留神了你往深處去時的發見!

一天一個從巴黎來的朋友找我閑談,談起了勁,茶也沒喝,煙也沒吸,一直從黃昏談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閹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講的情境惝倪的把我自己也纏了進去;這巴黎的夢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誌,醇你的四肢百體,那味兒除是親嚐過的誰能想象!——我醒過來時還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兒,剛巧一個小朋友進房來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麼夢來了,朋友,為什麼兩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裏有水,不覺也失笑了——可是朝來的夢,一個詩人說的,同是這悲涼滋味,正不知這淚是為那一個夢流的呢!

下麵寫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說,不是寫實,也不是寫夢,——在我寫的人隻當是隨口曲,南邊人說的“出門不認貨”,隨你們寬容的讀者們怎樣看罷。

出門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總得帶些探險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預期的發見,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們活什麼來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邊就得撿貝殼,書呆子進圖書館想撈新智慧——出門人到了巴黎就想……你的批評也不能過分嚴正不是?少年老成——什麼話!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權,也是他們的本分;說來也不是他們甘願,他們是到了年紀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寬一點說,人生隻是個機緣巧合;別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順,它那裏麵多的是潛流:多的是漩渦——輪著的時候誰躲得了給卷了進去!那就是你發愁的時候,是你登仙的時候,是你辨著酸的時候,是你嚐著甜的時候。

巴黎也不定比別的地方怎樣不同。不同就在那邊生活流波裏的潛流更猛,漩渦更急,因此你叫給卷進去的機會也就更多。

我趕快得聲明我是沒有叫巴黎的漩渦給淹了去——雖則也就夠險。多半的時候我隻是站在賽因河岸邊看熱鬧,下水去的時候也不能說沒有,但至多也不過在靠岸清淺處溜著,從沒敢往深處跑——這來漩渦的紋螺,勢道,力量,可比遠在岸上時認清楚多了。

(一)

九小時的萍水緣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裏轉著的一張萍葉,我見著了它,掬在手裏把玩了一晌,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它以前的飄泊我不曾見來,它以後的飄泊,我也見不著,但就這曾經相識匆匆的恩緣——實際上我與她相處不過九小時——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蹤跡,我如何能忘,在憶起時如何能不感須臾的惆悵?

那天我坐在那熱鬧的飯店裏瞥眼看著她,她獨坐在燈光最暗漆的屋角裏,這屋內哪一個男子不帶媚態,哪一個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隻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頂寬邊的黑帽,在前密的睫毛上隱隱閃亮著深思的目光——我幾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爾到紅塵裏隨喜來了。我不能不接著注意她,她的別樣的支頤的倦態,她的曼長的手指,她的冷漠的神情,有意無意間的歎息,在在都激發我的好奇——雖則我那時左邊已經坐下了一個瘦的,右邊來了肥的,四條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麵前晃著酒杯。但更使我奇異的是她不等跳舞開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厭惡似的。第一晚這樣,第二晚又是這樣:獨自默默的坐著,到時候又匆匆的離去。到了第三晚她再來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去接近她。第一次得著的回音,雖則是“多謝好意,我再不願交友”的一個拒絕,隻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過她。巴黎的好處就在處處近人情;愛慕的自由是永遠容許的。你見誰愛慕誰想接近誰,決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經程中泄漏了你的粗氣暴氣,陋相或是貧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隻要你“識相”,上海人說的,什麼可能的機會你都可以利用。對方人理你不理你,當然又是一回事;但隻要你的步驟對,文明的巴黎人決不讓你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