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2 / 3)

我不能放過她。第二次我大膽寫了個字條付中間人——店主人——交去。我心裏直怔怔的怕討沒趣。可是回話來了——她就走了,你跟著去吧。

她果然在飯店門口等著我。

你為什麼一定要找我說話,先生,像我這再不願意有朋友的人?

她張著大眼睛看我,口唇微微的顫著。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憂鬱的神情我足足難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談一次話,如其作許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沒有別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內綻出了淚來,我話還沒說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個異邦人看透了……她聲音都啞了。

我們在路燈的燈光下默默地互注了一晌,並著肩沿馬路走去,走不到多遠她說不能走,我就問了她的允許雇車坐下,直望波尤尼大林園清涼的暑夜裏兜去。

原來如此,難怪你聽了跳舞的音樂像是厭惡似的,但既然不願意何以每晚還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見——他的地方,但那時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際遇嗎,先生?我快有兩個月不開口了,不瞞你說,今晚見了你我再也不能製止,我爽性說給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隻要你不嫌。我們還是回那飯莊去罷。

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

她初次笑了。多齊整潔白的牙齒,在道上的幽光裏亮著!

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複了不少,我還怕什麼音樂?

我們倆重進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喝完了兩瓶香檳,從十一時舞影最淩亂時談起,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當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

下麵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長的。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以及當代描寫東方的文學;啊東方,我的童真的夢魂那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十四歲那年我的姐姐帶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我就覺著奇怪,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二來他為什麼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我姐姐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她說是她丈夫,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結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婚,但她一點也不追悔因為她的中國丈夫待她怎樣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那樣溫存。找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怡悅的笑容。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顏色。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成長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麼他就給我什麼。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我的妙齡,我的顏色,我的體態,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隻是悲慘的餘生再不留當時的豐韻——製定了我初期的墮落。我說墮落不是?是的,墮落,人生哪處不是墮落,這社會那裏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人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十麼主意,在兩個月內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裏生了蟲,我怕再沒有回複健康的希望。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麼機心,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裏,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為什麼動機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一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製的悲傷。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諂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著三年抑鬱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在他方麵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後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從倫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兒重複飛回了林中,眼內又有了笑,臉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體好多,就連童年時的種種想望又中我心頭活了回來。三四年結婚的經驗更叫我厭惡西歐,更叫我神往東方。東方,啊浪漫的多情的東方?我心裏常常的懷念著。有一晚,那一個運定的晚上,我就在這屋子內見著了他,與今晚一樣的歌聲,一樣的舞影,想起還不就是昨天,多飛快的光陰,就可憐我一個單薄的女子,無端叫運神擺布,在情網裏顛連,在經驗的苦海裏沉淪。朋友,我自分是已經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來逼著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話是簡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惱,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裏看,憑著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刹那間領會我靈魂的真際!

他是匪利濱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見麵就迷了他。他膚色是深黃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柔;他身材是短的,他的私語有多叫人魂銷的魔力?啊,我到如今還不能怨他;我愛他太深,我愛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雖則他到後來也是一樣的薄情,一樣的冷酷。你不倦麼,朋友,等我講給你聽?

我自從認識了他我便傾注給他我滿懷的柔情,我想他,那負心的他,也夠他的享受,那三個月神仙似的生活!我們差不多每晚在此聚會的。秘談是他與我,歡舞是他與我,人間再有更甜美的經驗嗎?朋友你知道癡心人赤心愛戀的瘋狂嗎?因為不僅滿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夢魂繚繞的東方理想的實現。有他我什麼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麼沾戀?因此等到我家裏為這事情與我開始交涉的時候,我更不躊躇的與我生身的父母根本決絕。我此時又想起了我垂髫時在北京見著的那個嫁中國人的女子,她與我一樣也為了癡情犧牲一切,我隻希冀她這時還能保持著她那純愛的生活,不比我這失運人成天在幻滅的辛辣中回味。

我愛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學的,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為我早年的經驗使我迷信真愛情是窮人才能供給的。誰知他騙了我——他家裏也是有錢的,那時我在熱戀中拋棄了家,犧牲了名譽,跟了這黃臉人離卻了巴黎,辭別了歐洲,經過一個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燦爛的東方,啊我那時的希望與快樂!但才出了紅海,他就上了心事,經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訴他家裏的實情,他父親是菲律賓最有錢的土著,性情是極嚴厲的,他怕輕易不能收受她進他們的家庭。我真不願意把此後可憐的身世煩你的聽,朋友,但那才是我癡心人的結果,你耐心聽著吧!

東方,東方才是我的煩惱!我這回投進了一個更陌生的社會,呼吸更沉悶的空氣;他們自己中間也許有他們溫軟的人情,但輪著我的卻一樣還隻是猜忌與譏刻,更不容情的刺襲我的孤獨的性靈。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進門,把我看作一個“巴黎淌來的可疑婦人”。我為愛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淚,但我自慰的是他對我不變的恩情。因為在初到的一時他還是不時來慰我一一我獨自賃屋住著。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潤還是他原來愛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絕我的意思。朋友,試想我這孤身女子犧牲了一切為的還不是他的愛,如今連他都離了我,那我更有什麼生機?我怎的始終不曾自毀,我至今還不信,因為我那時真的是沒有路走了。我又沒有錢,他狠心丟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纏他,這也許是我們白種人的倔強,我不久便揩幹了眼淚,出門去自尋活路。我在一個菲美合種人的家裏尋得了一個保姆的職務;天幸我生性是耐煩領小孩的——我在倫敦的日子沒孩子管就養描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個活靈的孩子,黑頭發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熱的島上我是過了兩年沒顏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險的熱病,從此我麵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複平衡的時候,兩件不幸的事情又臨著了我;一件是我那他與另一女子的結婚,這消息使我昏絕了過去;一件是被我棄絕的慈父也不知怎的問得了我的蹤跡來電說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罰我!等我趕回巴黎的時候正好趕著與老人訣別,懺悔我先前的造孽!

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麼意趣?我隻是個實體的鬼影,活動的屍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浪;在初次失望的時候我想象中還有了遼遠的東方,但如今東方隻在我的心上留下一個鮮明的新傷,我更有什麼希冀,更有什麼心情?但我每晚還是不自主的到飯店裏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這一生的經驗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誰知又碰著了你,苦苦的追著我,逼我再一度撩撥死盡的火灰。這來你夠明白了,為什麼我老是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溫慰,但我不敢希望什麼,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時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淩亂的地板上現在隻剩一片冷淡的燈光,侍役們已經收拾幹淨,我們也該走了,再會吧,多情的朋友!

(二)

“先生,你見過豔麗的肉沒有?”

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裏,光線暗慘得怕人,白天就靠兩塊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給裝裝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他的外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豔麗的垃圾窩裏開始他的工作。

豔麗的垃圾窩——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畫!我說給你聽聽。貼牆有精窄的一條上麵蓋著黑毛氈的算是他的床,在這上麵就準你規規矩矩的躺著,不說起坐一定紮腦袋,就連翻身也不免冒犯斜著下來永遠不退讓的屋頂先生的身份!承著頂尖全屋子頂寬舒的部分放著他的書桌——我捏著一把汗叫它書桌,其實還用提嗎,上邊什麼法寶都有,畫冊子,稿本,黑炭,顏色盤子,爛襪子,領結,軟領子,熱水瓶子壓癟了的,燒幹了的酒精燈,電筒,各色的藥瓶,彩油瓶,髒手絹,斷頭的筆杆,沒有蓋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槍,那是瞞不過我化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士林一類的油膏……——一隻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麵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樁台兼書架,一個洋磁麵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食了去,一頂便帽套在洋瓷上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裏倒出來的小銅錢錯落的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隻稀小的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教授們圍著一個教育次長索薪……壁上看得更斑斕了:這是我頂得意的一張龐那的底槁當廢紙買來的,這是我臨蒙內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壞了,這一小幅更名貴,你認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錯來的,老巴黎就是這點了便宜,挨了半年半個月的俄不要緊,隻要有機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那邊一張擠在兩幅油畫縫裏的,你見了沒有,也是有來曆的,那是我前年趁馬克倒黴路過佛蘭克福德時夾手搶來的,是真的孟爾都難說,就差糊了一點,現在你給三千佛郎我都不賣,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長條……在他那手指東點西的賣弄他的家珍的時候,你竟會忘了你站著的地方是不夠六尺闊的一間閣樓,倒像跨在你頭頂那兩片斜著下來的屋頂也順著他那藝術談法術似的隱了去,露出一個爽愷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集,黴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畫幀中“飄搖欲化煙”的最美麗林樹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帶及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裏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來的娘們手接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娘們,全是年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發,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小心紮腦袋,這屋子真扁紐,你出什麼神來了?想著你的對不對?你到巴黎快半個月,該早有落兒了,這年頭收成真容易——嘸,太容易了!誰說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獄?你吸煙鬥嗎?這兒有自來火。對不起,屋子裏除了床,就是那張彈簧早經追悼過了的沙發,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頂溫柔的一樣東西。

不錯,那沙發,這閣樓上要沒有那張沙發,主人的風格就落了個極重要的原素。說它肚子裏的彈簧完全沒了勁,在主人說是太謙,在我說是簡直汙蔑了它。因為分明有一部分內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間,看來倒像是一座分水嶺,左右都是往下傾的,我初坐下時不提防它還有彈力,倒叫我駭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黴了,露著黑黑黃黃不知是什麼貨色,活像主人襯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麼了你?我笑——你坐上沙發那樣兒叫我想起愛菱。愛菱是誰?她呀——她是我第一個模特兒。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化得起……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紅印了!本來不算事,當然,可是我說像你這樣的破雞棚……破雞棚便怎麼樣,耶穌生在馬號裏的,安琪兒們都在馬矢裏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的有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像刺蝟,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髒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哪配進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於模特兒,那更不成話,哪有在巴黎學美術的,不論多窮,一年裏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屋子破更算什麼?波希民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你得準備杏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麵,算我是鄉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何妨講些經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院裏見著的什麼維納斯德米羅,維納斯海第妻,還有鐵青的,魯班師的,鮑第千裏的,丁稻來篤的,箕奧其安內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麵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的,瑪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馬克的,又是太醜,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麼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後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裏,實在是太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可是再說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裏士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得像棺材裏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後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惡心。你們學美術的才有第一手的經驗,我倒是……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麼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佛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了瘋,愛說什麼就什麼,我都承認——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麵前供養,安慰,喂飽我的“眼淫”。

當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據說他那房子裏老是有剝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日常生活“實際的”多變化的姿態——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羊!魯班師那位窮凶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太傻,難怪他那畫裏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麵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的,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複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麵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製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見去,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的努力就沒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裏有金子,可是在那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

啊!說起這藝術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曆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千把張的人體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裏勾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了的沙發,這上麵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人!別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哪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麼,那不算希奇,我自負的是我獨到的發見;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裏麵,結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裏翻出來的屍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麵說當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裏站著,在路上走著,隻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裏錯不了一次;每回發見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夠了夠了!我倒叫你說得心癢癢的。人體美!這門學問,這門福氣,我們不幸生長在東方,誰有機會研究享受過來?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又幸氣碰著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開開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這宏富的經驗中比較最貼近理想的一個看看……你又錯了!什麼,你意思花就許巴黎的花香,人體就許巴黎的美嗎?太滅自己的威風了!別信那巴理士什麼沙揚娜拉的胡說;聽我說,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麼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的栽培以後,也同樣不能比西方的人體差什麼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膚的色彩。同時頂要緊的當然要你自己性靈裏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願:我要張大了我這經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見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至於你要借我的光開開眼,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個馬達姆朗灑,原先在巴黎大學當物理講師的,你看了準忘不了,現在可不在了,到倫敦去了;還有一個馬達姆薛托漾,她是遠在南邊鄉下開麵包鋪子的,她就夠打倒你所有的丁稻來篤,所有的鐵青,所有的箕奧具安內——尤其是給你這未人流看,長得太美了,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藹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構,真是奇跡!

你從意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的殘像,就那也隻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麼大藝術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裏辯論究竟是藝術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我怕上帝僭先的機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裏你看,從小腹接檉上股那兩條交薈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裏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淨,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並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發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粘著,那就呆了。真是夢!唉,就可惜多美一個天才,偏叫一個身高六尺三寸長紅胡子的麵包師給糟蹋了;真的這世上的因緣說來真怪,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的醜男人!但這是支話。眼前我招得到的,夠資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這沙發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我想應該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那兒呢?這屋子終究不是欣賞美婦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夠開展,第二光線不夠——至少為外行人像你一類著想……我有了一個頂好的主意,你遠來客我也該獨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我要她怎麼她就怎麼;暫且約在後天吧,你上午十二點到我這裏來,我們一同到芳丹薄羅的大森林裏去,那是我常遊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帶,那邊有的是天然的地毯,這一時是自然最妖豔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來,樹綠得漲得出油來,鬆鼠滿地滿樹都是,也不很怕人,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於“開眼”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回家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願意貢獻的話,也不用別的,就要你多買大楊梅,再帶一瓶桔子酒,一瓶綠酒,我們享半天閑福去。現在我講得也累了,我得躺一會兒,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給你先揣摹揣摹……隔一天我們從芳丹薄羅林子裏回巴黎的時候,我仿佛做了一個最荒唐,最豔麗,最秘密的夢。四何如她心似我心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披散你的滿頭發,赤露你的一雙腳;跟著我來,我的戀愛,拋棄這個世界殉我們的戀愛。

致陸小曼書信六十七封(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小曼:

這實在是太慘了,怎叫我愛你的不難受?假如你這番深沉的冤屈,有人寫成了小說故事,一定可使千百個同情的讀者滴淚。何況今天我處在這最尷尬最難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齒的恨,肝腸進裂的痛心呢?真的太慘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麼孽,今生要你來受這樣慘酷的報應。無論折斷一枝花,尚且是殘忍的行為,何況這生生的糟踏一個最美最純潔最可愛的靈魂?真是太難了。你的四圍全是細精鐵壁你便有翅膀也難飛。咳,眼看著一隻潔白美麗的稚羊,讓那滿麵橫肉的屠夫擎著利刀向著它刀刀見血的蹂躪謀殺,一一旁邊站著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許在內,不但不動憐惜反而稱讚屠夫的手段,好像他們都掛著饞涎想分嚐美味的羊糕哪。咳!這簡直的不能想。實有的與想像的悲慘的故事我也聞見過不少。但我愛,你現在所身受的卻是誰都不曾想到過,更有誰有膽量來寫?我勸你早些看哈代那本《無名的裘德門》吧。那書裏的女子Sue,你一定很同情她。哈代寫的結果叫人不忍卒讀。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將來有機會,我對你細講。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實在是沒有一個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還來絕對的冤你。阿呸!狗屁的禮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會,去你們的。青天裏白白的出太陽,這群兩腳,血管的水全是冰涼的。我現在可以放懷的對你說;我腔子裏一天還有熱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與幫助。我大膽的承受你的愛,珍重你的愛,永保你的愛。

我如其憑愛的恩惠,還能從有性靈裏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這光亮全是你的,你盡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裏發現有些須的資養與溫暖,這也全是你的。你盡量使吧!最初我聽見人家誣蔑你的時候,我就熱烈的對他們宣言,我說:你們聽著,先前我不認識她,我沒有權利替她說話;現在我認識了她,我絕對的替她辯護。我敢說如其女人的心曾經有過純潔的,她的就是一個。

現在更進一層了,你聽著這分別。先前我自己仿佛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時我憐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著下來到你身上來的;漸漸的我覺得我看法不對,我不應得站得比你高些,我隻能平著看你。我站在你的正對麵,我的淚上的光芒與你的淚上的光芒針對著,交換著。你的靈性漸漸的化人了我的,我也與你一樣的覺悟了,一個新來的影響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貫徹。——現在我連平視都不敢了。我從你的苦惱與悲慘的情感裏憬悟了你的高潔的靈魂的真際。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的低降了下去。現在我隻能仰著頭獻給你我有限的真情與真愛,聲明我的驚訝與讚美。不錯,勇敢,膽量,怕什麼?前途當然是有光明的,沒有也得叫他有一個。靈魂有時可以到發黑暗的地獄裏去遊行,但一點神靈的光亮卻永遠在靈魂本身的中心點著。——況且你不是確信你已經找著了你的真歸宿、真想望,實現了你的夢,來讓這偉大的靈魂的結合毀滅一切的阻礙,創造一切的價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遲疑。

你要告訴我什麼?盡量的告訴我。像條河流似的,盡量把他的積源交給無邊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對著和暖的陽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當然有我的安慰,隻要我有,我能給你,要什麼有什麼。我隻要你做到你自己說的一句話——置身搏鬥中。即使運命叫你在得到最後勝利之前碰著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愛!那時你就死。因為死就是成功,就是勝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愛在。同時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認清,再不容絲毫的含糊,讓步犧牲是有的,但什麼事都有個限度,有個止境。你這樣一朵希有的奇葩,決不是為一對庸俗的父母,為一個庸懦兼殘忍的丈夫犧牲來的。你對上帝負有責任;你對自己負有責任;尤其你對你新發現的愛負有責任。你已往的犧牲已經是夠了,你再不能輕易糟踏一分半分的黃金光陰。人間的關係是相對的,盡職也有個道理。靈魂是要救度的,肉體也不能永久讓人家侮辱蹂躪;因為就是肉體也含有靈性的。總之一句話:時候已經到了,你得維護你自己的人格。你的心腸太軟,這是你一輩子吃虧的原因。但以後可再不能過分的含糊了。因為靈與肉實在是不能絕對分家的。要不然娜拉何必一定得拋棄她的家,永別她的兒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裏去?她為的就是她自己的人格與性靈的尊嚴。侮辱與蹂躪是不應得容許的。且不忙,慢慢的來。不必悲觀,不必厭世,隻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決不會走過頭,前麵有人笑著你,以後信,你得好好的收藏起來,將來或許有用。——在你申冤出氣時的將來,但暫時切不可泄漏。切切!

陸小曼(1900——1965)上海人,名眉。1924年與徐誌摩在北京相識,1926年與前大王賡(受慶)離婚,再嫁徐誌摩。作品有卞昆罔》(與徐誌摩合作),《小曼日記)、短篇小說《皇家飯店》等,並工國畫。

(一九二五年三月四日)小龍:

你知道我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願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個星期來時,我一定絕無顧戀的想法走丁完事。但我的胸坎間不幸也有一個心,這個脆弱的心又不幸容易受傷,這回的傷不瞞你說;又是受定的了,所以我走也不免咬一咬牙齒忍著些心痛的。這還是關於我自己的話:你一方麵我委實有些不放心;不是別的,單怕你有限的勇氣敵不過環境的壓迫力;結果你竟許多少不免明知故犯,該走一百裏路也隻能走滿三四十裏:這是可慮的。龍呀!你不知道我怎樣深刻的期望你勇猛的上進,怎樣的相信你確有能力發展潛在的天賦,怎樣的私下禱祝有那一天叫這淺薄的惡俗的勢利的“一般人”開著眼驚訝,閉著眼慚愧,——等到那一天實現時,那不僅是你的勝利,也是我的榮耀哩!聰明的小曼,千萬爭這口氣才是!我長在身旁,固然多少於你有些幫助;但暫時分別也有絕大的好處。我人去了,我的思想還是在著,隻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這回去是補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的努力吸收可能的滋養;我可以答應你,我決不枉費我的光陰與金錢。同時我當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奮,認清應走的方向,做一番認真的工夫試試。我們總要隔了半年再見時,彼此無愧才好!你的情形固然不同,但你如其真有深澈的覺悟時,你的生活習慣自然會得改變,我信F也能多少幫助你。我並不願意做你的專製皇帝,落後叫你害怕討厭,但我真想相當的督飭著你,如其你過分頑皮時,我是要打的呀!有一件事不知你能否做到,如能,倒是件有益而且有趣的事。我想要你寫信給我,不是平常的寫法,我要你當作日記寫。不僅記你的起居等等,並且記你的思想情感——能寄給我當然最好,就是不寄也好,留著等我回來時一總看,先生再批分數。你如其能做到我這點意思,那我就高興而且放心了,同時我當然有信給你,不能怎樣的密,因為我在行旅時怕不能多寫,但我答應選我一路感到的一部分真純思想給你,總叫你得到了我的消息,至少,暫時可以不感覺寂寞。好不好,曼?關於遊曆方麵我已經答應做現代評論的特約通訊員,大概我是到眼事物總有報告,使我這裏的朋友都能分沾我經驗的利益。

頂要緊是你得拉緊你自己,別讓不健康的引誘搖動你,別讓消極的意念過分壓迫你。你要知道我們一輩子果然能得一個人的真相知真了解,我們的犧牲與苦惱與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費了!

摩三月四日三(一九二五年三月十日)龍龍:

我的肝腸寸寸的斷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給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給你看,我就不配愛你,就不配受你的愛。我的小龍呀,這實在是太難受了。我現在不願別的,隻願我伴著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頭一陣陣的絞痛,我在旁邊隻是咬緊牙關閉著眼替你熬著。龍呀,讓你血液裏的討命鬼來找著我吧,叫我眼看你這樣生生的受罪,我什麼意念都變了灰了!你吃現鮮鮮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誰去?離別當然是做今晚縱酒的大原因:我先前隻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這樣。但轉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假如今晚你不喝酒,我到了相當的時刻,得硬著頭皮對你說再會,那時你就會舒服了嗎?再回頭受逼迫的時候就會比醉酒的病苦強嗎?咳!你自己說的對,頂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發泄,不比死悶在心窩裏好嗎?所以我一想到你橫豎是吃苦,我的心就硬了。我隻恨你不該留這許多人一起喝,這一人多就糟;要是單是你與我對唱,那時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我們熱烈情焰上;醉也是一體,死也是一體;要哭讓眼淚和成—:起,要心跳讓你我的胸膛貼緊在一起;這不是在極苦裏實現了我們想望的極樂,從醉的大門走進了大解脫的境界;隻要我們的魂靈搏成了一體這不就滿足了我們最高的想望?啊我的龍,這時候你睡熟了沒有?你的呼吸調勻了沒有?你的靈魂暫時平安了沒有?你知不知道你的愛正在含著兩眼熱淚,在這深夜裏和你說話,想你,疼你,安慰你,愛你?我好恨呀,這一層層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這仿佛是你淹在水裏掙紮著要命,他們卻擲下瓦片石塊來,算是救渡你!我好恨呀,這酒的力量還不夠大,方才我站在旁邊,我是完全準備了的,我知道我的龍兒的心坎兒隻嚷著:“我冷呀,我要他的熱胸膛偎著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摟著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內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與舒服!”——但是實際上隻能在旁邊站著看,我稍微的一幫助,就受人幹涉;意思說:“不勞費心,這不關你的事,請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哼,你不用我管!我這難受,你大約也有些覺著嗎。”方才你接連了叫著:“我不是醉,隻是難受,隻是心裏苦。”你那話一聲聲像是鋼鐵錐子刺著我的心;憤、慨、恨、急的各種情緒就像潮水似的湧上了胸頭。

那時我就覺得什麼都不怕,勇氣像天一般的高,隻要你一句話出口,什麼事我都幹!為你,我拋棄了一切隻是本分;為你,我還顧得什麼性命與名譽?——真的,假如你方才說出了一半句著邊際著顏色的話,此刻你我的命運早已變定了方向都難說哩!你多美呀,我醉後的小龍!你那慘白的顏色與靜定的眉目使我想象起你最後解脫時的形容,使我覺著一種逼迫讚美與崇拜的激震,使我覺著一種美滿的和諧。——龍,我的至愛,將來你永訣塵俗的俄頃,不能沒有我在你的最近的邊旁;你最後的呼吸一定得明白報告這世間你的心是誰的,你的愛是誰的,你的靈魂是誰的。龍呀,你應當知道我是怎樣的愛你;你占有我的愛,我的靈,我的肉。我的“整個兒”永遠在我愛的身旁旋轉著,永久的纏繞著。真的,龍龍!你已經激動了我的癡情,我說出來你不要伯。我有時真想拉你一同情死去,去到絕對死的寂滅裏去實現完全的愛,去到普通的黑暗裏去尋求惟一的光明。——咳!今晚要是你有一杯毒藥在近旁。此時你我竟許早已在極樂世界了。說也怪,我真的不沾戀這形式的生命;我隻求一個同伴,有了同伴我就情願欣欣的瞑目。龍龍,你不是已經答應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嗎?我再不能放鬆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你是我這一輩子惟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詩,你完全是我的,一個個細胞都是我的。——你要說半個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我在十幾個鍾頭內就走了,丟開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認我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腸,你也明白我這回去是我精神的與知識的“撒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這時期內也得加倍的奮鬥。我信你的勇氣,這回就是你試驗,實證你勇氣的機會。我人走,我的心不離著你;要知道在我與你的中間有的是無形的精神線,彼此的悲歡喜怒此後是會相通的,你信不信?(身無彩風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再也不必囑咐,你已經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預知你一定成功。你這回衝鋒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這裏,阿龍,放大膽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負了,再會!

。三月十日早三時我不願意替你規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韁子一次拉緊了是鬆不得的,你得咬緊牙齒暫時對一切遊戲娛樂應酬說一聲再會,你幹脆的得謝絕一切的朋友,你得徹底的刻苦,你不能縱容你的想入非非,再不能管閑事,管閑事空惹一身騷;也再不能發脾氣。記住,隻要你耐得住半年,隻要你決意等我,回來時一定使你滿意歡喜,這都是可能的;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隻要你有信心,有勇氣,腔子裏有熱血,靈魂裏有真愛。龍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再如失望,我的生機也該滅絕了。

最後一句話:隻有S是惟一有益的真朋友。

三月十日早四(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方才無數美麗的雅致的信箋都叫你們搶了去,害我一片紙都找不著,此刻過西北時寫一個字條給丁在君是撕下一張報紙角來寫的,你看這多窘;幸虧這位先生是丁老夫子的同事,說來也是熟人,承他作成,翻了滿箱子替我尋出這幾張紙來,要不然我到奉天前隻好擱筆,筆倒有,左邊小口袋裏就是一排三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