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百響放得惱人,害得我這鐵心漢也覺著又有了些心酸,你們送客的有掉眼淚的沒有?(啊啊臭美!)小曼,我隻見你支手掩著耳朵,滿麵的驚慌,驚了就不悲,所以我推想你也沒掉眼淚。但在滿月夜分別,咳!我孤孤單單的一揮手,你們全站著看我走,也不伸手來拉一拉,樣兒也不裝裝,真可氣。我想送我的裏麵,至少有一半是巴不得我走的,還有一半是“你走也好,走吧。”車出了站,我獨自的晃著腦袋,看天看夜,稍微有些難受,小停也就好了。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間那晚我離京向西時的情景,那時更淒愴些,簡直的悲,我站在車尾巴上,大半個黃澄澄的月亮在南角上升起,車輪閣的閣的響著,W還大聲的叫“徐誌摩哭了”(不確);但我那時雖則不曾失聲,眼淚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時怎樣的心理,仿佛一個在俄國吃了大敗仗往後退的拿破侖,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叫我不掉眼淚怎麼著?但今夜可不同,上次是向西,向西是追落日,你碰破了腦袋都追不著,今晚是向東,向東是迎朝日,隻要你認定方向,伸著手膀迎上去,遲早一輪旭紅的朝日會得湧人你的懷中的。這一有希望,心頭就痛快,暫時的小悱惻也就上口有味。半酸不甜的。生滋滋的像是個大鮮果,有味!
娘那裏真得替我磕腦袋道歉,我不但存心去恭恭敬敬的辭行,我還預備了一番話要對她說哪,誰知道下午六神無主的把她忘了,難怪令尊大人相信我是荒唐,這還不夠荒唐嗎?你替我告罪去,我真不應該,你有什麼神通,小曼,可以替我“包荒”?
天津已經過了,(以上是昨晚寫的,寫至此,倦不可支,閉目就睡,睡醒便坐著發呆的想,再隔一兩點鍾就過奉天了。)韓所長現在車上,真巧,這一路有他同行,不怕了。方才我想打電話,我的確打了,你沒有接著嗎?往窗外望,左邊黃澄澄的土直到天邊,右邊黃澄澄的地直到天邊;這半天,天色也不清明,叫人看著生悶。方才遙望錦州城那座塔,有些像西湖上那座雷峰,像那倒坍的雷峰,這又增添了我無限的惆悵。但我這獨自的籲嗟,有誰聽著來?
你今天上我的屋子裏去過沒有?希望沈先生已經把我的東西收拾起來,一切零星小件可以塞在那兩個手提箱裏,沒有鑰匙,貼上張封條也好,存在社裏樓上我想夠妥當了。還有我的書頂好也想法子點一點。你知道我怎樣的愛書,我最恨叫人隨便拖散,除了一兩個我準許隨便拿的(你自己一個)之外,一概不許借出,這你得告訴沈先生。至少得過一個多月才能盼望看你的信,這還不是刑罰?你快寫了寄吧,別忘via Siberia,要不是一信就得走兩個月。
誌摩星二奉天五(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叫我寫什麼呢?咳!今天一早到哈,上半天忙著換錢,現在一個人坐著,吃過兩塊糖,口裏怪膩煩的,心裏——不很好過;國境不曾出,已經是舉目無親的了,再下去益發淒慘。趕快寫信吧!乾悶著也不是道理。但是寫什麼呢?寫感情是寫不完的,還是寫事情的好,日記大綱:
星一鬆樹胡同七號分贓。車站送行,百子響,小曼掩耳朵。
星二睡至十二時正。飯車裏碰見老韓。夜十二時到奉天。住日本旅館。
星三早大雪,繽紛至美。獨坐洋車,進城閑逛。三時與韓同行去長春車上賭紙牌。輸錢。頭痛。看兩邊雪景,一輪紅日。
夜十時換上俄國車。吃美味檸檬茶。睡。著小涼。出涕。
星四早到哈。韓侍從甚盛。去懋業銀行。找猶太鬼換錢。賣糖,——吃飯,——寫信。
韓事未了,須遲一星期,我決先走。今晚獨去滿洲裏,後日即人西伯利亞了。這回是命定,不得同伴也好,可以省唾液,少談天。多想多寫多讀。真倦,才在沙發上入夢,白天又沉西,距車行還有六個鍾頭,叫我幹什麼去?
說話一不通,原來機靈人,也變成了木鬆鬆。我本來就不機靈,這來在俄國真像呆徒了。今早上撞進一家糖果鋪去,一位賣糖的姑娘,黃頭發,白圍裙,來得標致,我曉風裏進來本有些凍嘴,見了她索性愣住了,愣了半天,不得要領,她都笑了。不長胡子真吃虧,問我哪兒來的,我說北京大學,誰都拿我當學生看。今天早上在一家錢鋪子裏一群猶太人圍著我問話,當然隻當我是個小孩,後來一見我護照上填著“大學教授”他們一齊吃驚,改容相待,你說不有趣嗎?我愛!這兒尖屁股的小馬車,頂好要一個戴大皮帽的大俄鬼子趕,這滿街亂跳,什麼時候都可以翻車,看了真有意思,坐著更好玩。中午我闖進一家俄國飯店去,一大群塗脂抹粉的俄國女人全抬起頭來看我,嚇得我直往外退,出門逃走!我從來不看女人的鞋帽,今天居然看了半天,有一頂紅的真俏皮。
尋書鋪不得,我隻好寄一本糖書去,糖可真壞,留著那本書吧。這信遲四天可以到京,此後就遠了,好好的自己保重吧!小曼,我的心神搖搖的仿佛不曾離京,今晚可以見你們似的,再會吧!
摩三月十二日小曼:
昨夜過滿洲裏,有馮定一招呼,他也認識你的。難關總算過了,但一路來還是小心翼翼的隻怕“紅先生”們打進門來麻煩,多謝天,到現在為止,一切平安順利。今天下午三時到赤塔,也有朋友來招呼,這國際通車真不壞,我運氣格外好,獨自一間大屋子,舒服極了。我閉著眼想,假如我有一天與“她”度蜜月,就這西伯利亞也不壞;天冷算什麼?心窩裏熱就夠了!路上飲食可有些麻煩,昨夜到今天下午簡直沒有東西吃,我這茶桶沒有茶灌頂難過,昨夜真餓,翻箱子也翻不出吃的來,就隻陳博生送我的那罐福建肉鬆伺候著我,但那幹束束的,也沒法子吃。想起倒有些怨你青果也不會給我買幾個;上床睡時沒得睡衣換,又得怨你那幾天你出了神,一點也不中用了。但是我決不怪你,你知道,我隨便這麼說就是了。
同車有一個意大利人極有趣,狠談得上。他的胡子比你頭發多得多,他吃煙的時候我老怕他著火,德國人有好幾個,蠢的多,中國人有兩個(學生),不相幹;英美法人一個都沒有。再過六天,就到莫斯科,我還想到彼得堡去玩哪!這回真可惜了,早知道西伯利亞這樣容易走,我理清一個提包,把小曼裝在裏麵帶走不好嗎?不說笑話,我走了以後你這幾天的生活怎樣的過法?我時刻都惦記著你,你趕快寫信寄英國吧,要是我人到英國沒有你的信,那我可真要怨了。你幾時搬回家去,既然決定搬,早搬為是,房子收拾整齊些,好定心讀書做事。這幾天身體怎樣?散拿吐瑾一定得不間斷的吃,記著我的話!心跳還來否?什麼細小事情都願意你告訴我,能定心的寫幾篇小說,不管好壞,我一定有獎。你見著的是哪幾個人,戲看否?早上什麼時候起來,都得告訴我。我想給晨報寫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車裏寫東西真不容易,家信也懶得寫,可否懇你的星四早到哈。韓侍從甚盛。去懋業銀行。找猶太鬼換錢。賣糖,——吃飯,——寫信。
韓事未了,須遲一星期,我決先走。今晚獨去滿洲裏,後日即人西伯利亞了。這回是命定,不得同伴也好,可以省唾液,少談天。多想多寫多讀。真倦,才在沙發上入夢,白天又沉西,距車行還有六個鍾頭,叫我幹什麼去?
說話一不通,原來機靈人,也變成了木鬆鬆。我本來就不機靈,這來在俄國真像呆徒了。今早上撞進一家糖果鋪去,一位賣糖的姑娘,黃頭發,白圍裙,來得標致,我曉風裏進來本有些凍嘴,見了她索性愣住了,愣了半天,不得要領,她都笑了。不長胡子真吃虧,問我哪兒來的,我說北京大學,誰都拿我當學生看。今天早上在一家錢鋪子裏一群猶太人圍著我問話,當然隻當我是個小孩,後來一見我護照上填著“大學教授”他們一齊吃驚,改容相待,你說不有趣嗎?我愛!這兒尖屁股的小馬車,頂好要一個戴大皮帽的大俄鬼子趕,這滿街亂跳,什麼時候都可以翻車,看了真有意思,坐著更好玩。中午我闖進一家俄國飯店去,一大群塗脂抹粉的俄國女人全抬起頭來看我,嚇得我直往外退,出門逃走!我從來不看女人的鞋帽,今天居然看了半天,有一頂紅的真俏皮。
尋書鋪不得,我隻好寄一本糖書去,糖可真壞,留著那本書吧。這信遲四天可以到京,此後就遠了,好好的自己保重吧!小曼,我的心神搖搖的仿佛不曾離京,今晚可以見你們似的,再會吧!
摩三月十二日小曼:
昨夜過滿洲裏,有馮定一招呼,他也認識你的。難關總算過了,但一路來還是小心翼翼的隻怕“紅先生”們打進門來麻煩,多謝天,到現在為止,一切平安順利。今天下午三時到赤塔,也有朋友來招呼,這國際通車真不壞,我運氣格外好,獨自一間大屋子,舒服極了。我閉著眼想,假如我有一天與“她”度蜜月,就這西伯利亞也不壞;天冷算什麼?心窩裏熱就夠了!路上飲食可有些麻煩,昨夜到今天下午簡直沒有東西吃,我這茶桶沒有茶灌頂難過,昨夜真餓,翻箱子也翻不出吃的來,就隻陳博生送我的那罐福建肉鬆伺候著我,但那幹束束的,也沒法子吃。想起倒有些怨你青果也不會給我買幾個;上床睡時沒得睡衣換,又得怨你那幾天你出了神,一點也不中用了。但是我決不怪你,你知道,我隨便這麼說就是了。
同車有一個意大利人極有趣,狠談得上。他的胡子比你頭發多得多,他吃煙的時候我老怕他著火,德國人有好幾個,蠢的多,中國人有兩個(學生),不相幹;英美法人一個都沒有。再過六天,就到莫斯科,我還想到彼得堡去玩哪!這回真可惜了,早知道西伯利亞這樣容易走,我理清一個提包,把小曼裝在裏麵帶走不好嗎?不說笑話,我走了以後你這幾天的生活怎樣的過法?我時刻都惦記著你,你趕快寫信寄英國吧,要是我人到英國沒有你的信,那我可真要怨了。你幾時搬回家去,既然決定搬,早搬為是,房子收拾整齊些,好定心讀書做事。這幾天身體怎樣?散拿吐瑾一定得不間斷的吃,記著我的話!心跳還來否?什麼細小事情都願意你告訴我,能定心的寫幾篇小說,不管好壞,我一定有獎。你見著的是哪幾個人,戲看否?早上什麼時候起來,都得告訴我。我想給晨報寫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車裏寫東西真不容易,家信也懶得寫,可否懇你的情,常常為我轉告我的客中情形,寫信寄浙江硤石徐申如先生。說起我臨行忘了一本金冬心梅花冊,他的梅花真美,不信我畫幾朵你看。摩三月十四日七(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小曼:
好幾天沒信寄你,但我這幾天真是想家的厲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閉上眼就回北京,什麼奇怪的花樣都會在夢裏變出來。曼,這西伯利亞的充軍真有些兒苦,我又暈車,看書不舒服,寫東西更煩,車上空氣又壞,東西也難吃,這真是何苦來!同車的人不是帶著家眷走,便是回家去的。他們在車上多過一天便離家近一天,就這我傻瓜甘心拋卻愛和熱鬧的北京,到這荒涼的境界裏來叫苦!再隔一個星期到柏林,又得對付張幼儀,我口雖硬,心頭可是不免發膩。小曼你懂得不是?這一來,柏林又變了一個尤趣味的難關;所以總要到意大利等著老頭以後,我才能鼓起遊興來玩:但這單身的玩興趣終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來,我的心裏就不同;那時倒是破釜沉舟的決絕不比這一次身心兩處,夢魂都不得安穩。但是曼,你們放心,我決不頹喪,更不追悔;這次歐遊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點小苦算什麼?那還不是應該的。你知道我並沒有多麼不可搖動的大天才,我這兩年的文字生涯差不多是逼出來的。要不是私下裏吃苦,命途上顛仆,誰知道我靈魂裏有沒有音樂?安樂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繼續下去,要不了兩年,徐誌摩不墮落也墮落了。我的筆尖上再也沒光芒,我的心上再沒有新鮮的跳動,那我就完了——“泯然眾人矣”!到那時候我一定自慚形穢,再也不敢謬托誰的知己,竟許在政治場中鬼混,塗上滿麵的窯煤。——咳!那才叫做出醜哩!要知道墮落也要有天才,許多人連墮落都不夠資格,我自信我夠,所以要危險,因此我力自振拔,這回出來清一清頭腦,補足了我自己的教育再說。——愛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恩主,又是債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們!小曼,你也得盡你的力量幫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騰,謹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混的深潭,從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絕對不慕榮華,不羨名利,——我隻求對得起我自己。將來我回國後的生活的確是問題,照我自己理想,簡直想丟開北京。你不知道我多麼愛山林的清閑?前年我在家鄉山中,去年在廬山時,我的性靈是天天新鮮,天天活動的。創作是一種無上的快樂,何況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著。——我隻要一天出產一首短詩,我就滿意;所以我很想望歐洲回去後,到西湖山裏(離家近些)去住幾時;但須有一個條件:至少得有一個人陪著我。前年口口在煙霞洞養病,有他的表妹與他作伴,我說他們是神仙似的生活,我當時很羨慕他們。這種的生活——在山林清幽處與一如意友人共處——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養,保全一個詩人性靈的必要生活。你說是否?小曼!朋友像子美他們,固然他們也很愛我器重我,但他們卻不了解我,——他們期望我做一點事業,譬如要我辦報等等。但他們那能知道我靈魂的想望,我真的誌願,他們永遠端詳不到的。男朋友裏真期望我的,怕隻有張彭春一個,女友裏叔華是我一個同誌。但我現在隻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侶,給我安慰,給我快樂;除了“她”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向誰要去?
這類話暫且不提,我來講些路上的情形給你聽聽:——我上一封信上不是說在這國際車上我獨占一大間臥室,舒服極了不是?好,樂極生悲,昨晚就來了報應!昨夜到一個大站,那地名不知有多長,我怎麼也念不上來。未到以前就有人來警告我說:前站有兩個客人上車,你得的占有權滿期了。我就起了恐慌,去問那和善的老車役。他張著口對我笑笑說:“不錯,有兩個客人要到你房裏,而且是兩位老太太”!(此地是男女同房的,不管是誰)我說你不要開玩笑;他說:“那你看著,要是老太太還算是你的幸氣,像這樣荒涼的地方哪裏有好客人來。”過了一陣,車到了站。我下去散步回來,果然!房間裏有了新來的行李,一隻帆布提箱,兩個鋪蓋,一支篾籃裝食物的。我看這情形不對,就問間壁房裏人,來了些什麼客人。間壁一位肥美的德國太太回告我“來人不是好對付的,徐先生這回怕你要吃苦了!”不像是好對付的。唉!來了兩位:一矮,一高;矮的青臉,高的黑臉;青的穿黑,黑的穿青;一個像老母鴨,一個像貓頭鷹;衣襟上都帶著列寧小照的徽章,分明是紅黨裏的將軍!我馬上陪笑臉湊上去說話,不成;高的那位隻會三句英語,青臉的那位一字不提。說了半天,不得要領。再過一歇,他們在飯廳裏,我回房來,老車役進來鋪床。他就笑著問我:“那兩位老太太好不好!”我恨恨的說:“別打趣了!我真著急不知道來人是什麼路道!”正說著,他掀起一個墊子,露出兩柄明晃晃上足子彈的手槍,他就拿在手裏一揚,笑著說:“你看,她們就是這個路道!”
今天早上醒來,恭喜,我的頭還是好好的在我脖子上安著!小曼,你要看了他們兩位好漢的尊容,準嚇得你心跳,渾身抖擻!
俄國的東西貴死了,可恨!車裏飯壞的不成話,貴的更不成話。一杯可可五毛錢像泥水,還得看西崽大爺們的嘴臉!地方是真冷,決不是人住的!一路風景可真美,我想專寫一封晨報通信,講西伯利亞。
小曼,現在我這裏下午六時,北京約在八時半,你許正在吃飯。同誰,講些什麼?為什麼我聽不見?咳!我恨不得——不寫了,一心隻想到狄更生那裏看信去!
誌摩三月十八日
西八(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六日)小曼:
柏林第一晚。一時半。方才送C女士回去,可憐不幸的母親,三歲的小孩子隻剩了一撒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掛著兩行眼淚等我,好不淒慘;隻要早一周到,還可見著可愛的小臉兒,一麵也不得見,這是哪裏說起?他人緣到倒)有,前天有八十人送他的殯,說也奇怪,凡是見過他的,不論是中國人德國人,都愛極了他,他死了街坊都出眼淚,沒一個不說的不曾見過那樣聰明可愛的孩子。曼,你也沒福,否則你也一定樂意看見這樣一個孩兒的——他的相片明後天寄去,你為我珍藏著吧。真可憐,為他病也不知有幾十晚不曾闔眼,瘦得什麼似的,她到這時還不能相信,昏昏的隻似在夢中過活。小孩兒的保姆比她悲傷更切。她是一個四十左右的老姑娘,先前愛上了一個人,不得回音,足足的癡了這六七年,好容易得著了寶貝,容受他母性的愛;她整天的在他身上用心盡力,每晚每早要為他禱告,如今兩手空空的,兩眼汪汪的,連禱告都無從開口,因為上帝待她太慘酷了。我今天趕來哭他,半是傷心,半是慘目,也算是天罰我了。
唉!家裏有電報去,堂上知道了更不知怎樣的悲慘,急切又沒有相當人去安慰他們,真是可憐!曼!你為我寫封信去吧,好麼?聽說老穀爾也在南方病著,我趕快得去,回頭老人又有什麼長短,我這回到歐洲來,豈不是老小兩空!而且我深怕這兆頭不好呢。
C可是一個有誌氣有膽量的女子,她這兩年來進步不少,獨立的步子已經站得穩,思想確有通道,這是朋友的好處,老K的力量最大,不亞於我自己的。她現在真是“什麼都不怕”,將來準備丟幾個炸彈,驚驚中國鼠膽的社會,你們看著吧!
柏林還是舊柏林,但貴賤差得太遠了。先前化四毛現在得化六元八元,你信不信?
小曼,對你不起,收到這樣一封悲慘乏味的信,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生氣我補這句話,因為你是最柔情不過的,我吊眼淚的地方你也免不了吊,我悶氣的時候你也不免悶氣,是不是?
今晚與C看茶花女的樂劇解悶,悶卻並不解。明兒有好戲看。那是肖伯訥的Joan Dare,柏林的咖啡(叫Macca)真好,蜜桃麵包也不壞,就是太貴。
今年江南的春梅都看不到,你多多寄些給我才是!
誌摩三月二十六日九(一九二五年四月十日)小曼:
我一個人在倫敦瞎逛,現在在“探花樓”一個人喝烏龍茶,等吃飯,再隔一點鍾去看John Banyuon的“Hamlet”,這次到英國來就為看戲。你好一時不得我的信,我怕你有些著急,我也不知怎的總是懶得動筆;雖則我沒有一天不想把那天的經驗整個兒告訴你。說也奇怪,我還是每晚做夢回北京,十次裏有九次見著你,每次的情景總不同。難道真的像張幼儀他們挖苦我說:我隻到歐洲來了一雙腿,“心”不用說,連腸胃都不曾帶來(因為我胃口不好)?你們那裏有誰做夢,會見了我的魂沒有?我也願意知道。我到現在還不曾接到中國來的半個字;狄更生不在康橋,他那裏不知有我的信沒有,單怕掉了,我真著急。我想別人也許沒有信,小曼你總該有:可是到哪一天才可以得到你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次來,一路上墳送葬,惘惘極了。我有一天想立刻買船票到印度去,還了願心完事;又想立刻回頭趕回中國,也許有機會與我的愛一同到山林深處過夏去,強如在歐洲做流氓。其實到今天為止,我還是沒有想定規,流到哪裏去。感情是我的指南,衝動是我的風。還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辦法。可是印度我總得去,老頭在不在我都得去,這比菩薩麵前許下的願心還要緊。照我現在的主意是不遲六月初動身到印度,八九月間可回國,那就快爽了不是?
我前晚到倫敦的,這裏大半朋友全不在,春假旅行去了。隻見著那美術家Roger Frys,翻中國詩的Arthur Waly。昨晚我住在他那裏,今晚又得做流氓了。今天看完了戲,明早就回巴黎,張女士等著要跟我上意大利玩去。我們打算先玩威尼斯,再去佛路倫斯與羅馬;她隻有兩星期就得回柏林去上學,我一個人還得往南,想到西西裏島去洗澡,再回頭。我這一時,一點心的平安都沒有,煩極了。通信一封也不曾著筆,詩半行也沒有。——如其有什麼可提的成績,也許就隻晚上的夢;那倒不少,並且多的是花樣;要是有法子記下來時,早已成書了!這回旅行太糟了,本來的打算多如意,多美,泰戈爾一跑,我就沒了落兒;我倒不怨他,我怨的是他的書記那恩厚之小鬼,一麵催我出來,一麵讓老頭回去也不給我個消息,害我白跑一趟。同時他倒舒服;你知道他本來是個不名一文的光棍,現在可大抖了。他做了老爺。她是全世界最富女人的一個,在美國頂有名的;這小鬼不是平地一聲雷,腦袋上都裝了金了!我有電報給他,已經三四天也不得回電;想是在蜜月裏蜜昏了,那管得我在這兒空宕!
小曼:你近來怎樣?身體怎樣?你的心跳病我最怕,你知道你每日一發病,我的心好象也吊了下去似的。近來發不發,我盼望不再來了。你的心緒怎樣?這話其實不必問,不問我也猜著。真是要命,這距離不是假的,一封信來回至少得四十天。我問話也沒有用,還不如到夢裏去問吧!說起現在無線電的應用,真是可驚,我在倫敦可以聽到北京飯店禮拜天下午的音樂,或是舊金山市政廳裏的演說,你說奇不奇?現在德國差不多每家都裝了聽機,就是有限製(每天有報什麼時候聽什麼)。自己不能發電。將來,我想不久,無線電話有了設備,距離與空間不成問題了,比如我在倫敦就可以要北京電話與你直接談天,你說多妙!
在曼珠斐兒墳前寫的那張信片,到了沒有?我想另做一首詩。但是你可知道她的丈夫已經再娶了,也是一個有錢的女人。那雖則沒有什麼,曼珠斐兒也不會見怪,但我總覺得有些尷尬,我的東道都輸了!你那篇稚筆之作改好了沒有?近來做些什麼事?英國寒酸得很,沒有東西寄給你;到了意大利再買好玩兒的寄你,你乖乖的等著吧!
誌摩四月十日倫敦十(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六日)小曼:
適之的回電來後,又是四五天了;我早晚憂巴巴的盼著信,偏偏信影子都不見,難道你從四月十三寫信以後,就沒有力量提筆?適之的信是二十三日,正是你進協和的第二天。他說等明天醫生報告病情再給我寫信,隻要他或你自己上月內寄出信,此時也該到了,真悶煞人!回電當然是個安慰,否則我這幾天那有安靜日子過?電文隻說:“一切平安”,至少你沒有危險了是可以斷定的。但你的病情究竟怎樣,進院後醫治見效否,此時已否出院,已能照常行動否:我都急於要知道;但急切偏不得知道,這多別扭!
小曼,這回苦了你,我知道,我想你病中一定格外的想念我,你哭了沒有?我想一定有的;因為我在這裏隻要上床去,一時睡不著,就叫曼;曼不答應,我就有些心酸;何況你在病中呢?早知你有這場病,我就不該離京:我老是怕你病倒,但同時總希望你可以逃過;誰知你還是一樣吃苦,為什麼你不等著我在你身邊的時候生病?這話問得沒理我知道;我也不定會得伺候病人,但是我真想倘如有機會伴著你養病就是樂趣,你枕頭歪了,我可以給你理正;你要水喝,我可以拿給你;你不厭煩,我念書給你聽;你睡著了,我輕輕的掩上了門;有人送花來,我給你裝進瓶子去;現在我沒福享受這種想像的逸趣。將來或許我病倒了,你來伴我也是一樣的。你此番病中有誰伺候著你?娘總常常在你身邊,但她也得管家,朋友中適之大約總常來的,歆海也不會缺席的。慰慈不在,夢綠來否?翊唐呢?叔華兩月來沒有信,不知何故,她來看你否?你病中感念一定很多,但不寫下也就忘了。近來不說功課,不說日記,連信都沒有,可見你病得真乏了。你最後倚病勉強寫的那兩封信,字跡潦草,看出你腕勁一些也沒有,真可憐!曼呀,我那時真著急,簡直怕你死;你可不死,你答應為我活著;你現在又多了一個仇敵——病,那也得你用意誌力來奮鬥的。你究竟年輕,你的傷損容易養得過來的。千萬不要過於傷感,病中麵色是總不好看的,那也沒法;你就少照鏡子,等精神回來的時候自己再看自己不遲。你現在雖則瘦,還是可以回複你的豐腴的,隻要生活根本的改樣。我月初連著寄的長信應該連續的到了。但你回信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來,想著真急。適之說,娘疑心我的信激成你的病的,常在那裏查問。我寄中街的信不會丟,不會漏嗎?我一時急,所以才通適之電,請他告你,特別關照,盼望我寄你的信隻有你見,再沒有第二人看;不是看不得,不願意叫人家隨便講閑話是真的。但你這回真得堅決了,我上封信要你跟適之來歐,你仔細想過沒有?這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鍵,俗語說的快刀斬亂絲,再痛快不過的。我不願意你再有躊躇,上帝幫助能自助的人,隻要你站起身來,就有人在你前麵領路。適之真是“解人”,要不是他,豈不是你我在兩地幹著急,叫天天不應的多苦!現在有他做你的“紅娘”,你也夠榮耀,放心燒你的夜香吧!我真盼望你們師生倆一共同到歐洲來,我一定請你們喝香檳接風。有好消息時,最好來電翡冷翠就可以到。慰慈尚在瑞土,月初或到斐倫翠來,我們許同遊歐洲,再報告你,盼望你早巳健全,我永遠在你的身旁,我的曼!
摩五月二十六日適之替我問候不另十一(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我惟一的愛龍,你真得救我了!我這幾天的日子也不知怎樣過的,一半是癡子,一半是瘋子,整天昏昏的,惘惘的,隻想著我愛你,你知道嗎?早上夢醒來,套上眼鏡,衣服也不換就到樓下去看信——照例是失望,那就好比幾百斤的石子壓上了心去,一陣子悲痛,趕快回頭躲進了被窩,抱住了枕頭叫著我愛的名字,心頭火熱的渾身冰冷的,眼淚就冒了出來,這一天的希冀又沒了。說不出的難受,恨不得睡著從此不醒,做夢到倒)可以自由些。龍呀,你好嗎?為什麼我這心驚肉跳的一息也忘不了你,總覺得有什麼事不曾做妥當或是你那裏有什麼事似的。龍呀,我想死你了,你再不救我,誰來救我?為什麼你信寄得這樣稀,筆這樣懶?我知道你在家忙不過來,家裏人煩著你,朋友們煩著你,等得清靜的時候,你自己也倦了;但是你要知道你那裏日子過得容易,我這孤鬼在這裏,把一個心懸在那裏收不回來,平均一個月盼不到一封信,你說能不能怪我抱怨?龍呀,時候到了,這是我們,你與我,自己顧全自己的時候,再沒有工夫去敷衍人了。現在時候到了,你我應當再也不怕得罪人——哼,別說得罪人,到必要時天地都得搗爛他哪!
龍呀,你好嗎?為什麼我心裏老是這怔怔的?我想你親自給我一個電報,也不曾想著——我倒知道你又做了好幾身時式的裙子!你不能忘我,愛,你忘了我,我的天地都昏黑了。你一定罵我不該這樣說話,我也知道,但你得原諒我,因為我其實是急慌了(昨晚寫的墨水幹了所以停的。)Z走後我簡直是“行屍走肉”,有時到賽因河邊去看水,有時到清涼的墓園裏默想。這裏的中國人,除了老K都不是我的朋友,偏偏老K整天做工,夜裏又得早睡,因此也不易見著他。昨晚去聽音樂,唱都好,我聽著渾身隻發冷勁,第三幕Tristan快死的時候,Iso從海灣裏轉出來拚了命來找她的情人,穿一身淺藍帶長袖的羅衫——我隻當是我自己的小龍,趕著我不曾脫氣的時候,來摟抱我的軀殼與靈魂——那一陣子寒冰刺骨似的冷,我真的變了戲裏的Tristan了!
那本戲是最出名的“情死”劇,因為不能在這世界上實現愛,他們就死,到死裏去實現更絕對的愛,偉大極了,猖狂極了,真是“驚天動地”的概念,“驚心動魄”的音樂。龍,下回你來,我一定伴你專看這戲,現在先寄給你本子,不長,你可以先看一邊(遍)。你看懂這戲的意義,你就懂得戀愛最高,最超脫,最神聖的境界;幾時我再與你細談。
龍兒,你究竟認真看了我的信沒有?為什麼回信還不來?你要是懂得我,信我,那你決不能再讓你自己多過一半天糊塗的日子;我並不敢逼迫你做這樣,做那樣,但如果你我間的戀情是真的,那它一定有力量,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礙;即使得度渡)過死的海,你我的靈魂也得結合在一起——愛給我們勇,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拋棄才有大收成,大犧牲的決心是進愛境惟一的通道。我們有時候不能因循,不能躲懶,不能姑息,不能縱容“婦人之仁”。現在時候到了,龍呀,我如果往虎穴裏走(為你),你能不跟著來嗎?
我心思雜亂極了,筆頭上也說不清,反正你懂就好了,話本來是多餘的。
你決定的日子就是我們理想成功的日子——我等著你的信號,你給W看了我給你的信沒有?我想從後為是,尤是這最後的幾封信,我們當然不能少他的幫忙,但也得謹慎,他們的態度你何不講給我聽聽。
照我的預算在三個月內(至多)你應該與我一起在巴黎!
你的心他六月二十五日十二(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居然被我急出了你的一封信來,我最甜的龍兒!再要不來,我的心跳病也快成功了,讓我先來數一數你的信:(1)四月十九,你發病那天一張附著隨後來的;(2)五月五號(郵章):(3)五月十九至二十一(今天才到,你又忘了西伯利亞話);(4)五月二十五英文的。
我發的信隻恨我沒有計數,論封數比你來的多好幾倍。在斐倫翠四月上半月至少有十封多是寄中街的;以後,適之來信以後,就由他郵局住址轉信,到如今全是的。到巴黎後,至少已寄五六封,盼望都按期寄到。
昨天才寫信的,但今天一看了你的來信,胸中又湧起了一海的思感,一時哪說得清。第一,我怨我上幾封信不該怨你少寫信,說的話難免有些怨氣,我知道你不會怪我的,但我一想起我的曼已是滿身的病,滿心的病,我這不盡責的口口口,溜在海外,不分你的病,不分你的痛,倒反來怨你筆懶。——咳,我這一想起你,我惟一的寶貝,我滿身的骨肉就全化成了水一般的柔情,向著你那裏流去。我真恨不得剖開我的胸膛,把我愛放在我心頭熱血最暖處窩著,再不讓你遭受些微風霜的侵暴,再不讓你受些微塵埃的沾染。曼呀,我抱著你,親著你,你覺得嗎?
我在斐倫翠知道你病,我急得什麼似的;幸虧適之來了回電,才稍為放心了些。但你的病情的底細直到今天看了你五月十九至二十一日的信才知道清楚。真苦了你,我的乖!真苦了你。但是你放心,我這次雖然不曾盡我的心,因為不在你的身旁,眼看那特權叫旁人享受了去;但是你放心,我愛!我將來有法子補我缺憾。你與我生命合成了一體以後,日子還長著哩,你可以相信我一定充分酬報你的。不得你信我急,看你信文不由我不心痛。可憐你心跳著,手抖著,眼淚咽著,還得給我寫信;哪一個字裏,哪一句裏,我不看出我曼曼的影子。你的愛,隔著萬裏路的靈犀一點,簡直是我的命水,全世界所有的寶貝買不到這一點子不朽的精誠。——我今天要是死了,我是要把你愛我的愛帶了墳裏去。做鬼也以自傲了!你用不著再來叮囑,我信你完全的愛,我信你比如我信我的父母,信我自己,信天上的太陽;豈止你早已成我靈魂的一部,我的影子裏有你的影子,我的聲音裏有你的聲音,我的心裏有你的心;魚不能沒有水,人不能沒有養氧氣;我不能沒有你的愛。
曼,你連著要我回去。你知道我不在你的身旁,我簡直是如坐針氈,哪有什麼樂趣?你知道我一天要咬幾回牙,頓幾回腳,恨不端踹)破了地皮,滾入了你的交抱;但我還不走,有我躊躇的理由。
曼,我上幾封信已經說得很親切,現在不妨再說過明白。你來信最使我難受的是你多少不免絕望的口氣。你身在那鬼世界的中心,也難怪你偶爾的氣餒我也不妨告訴你,這時候我想起你還是與他同住,同床共枕,我這心痛,心血都進了出來似的!
曼,這在無形中是一把殺我的刀,你忍心嗎?你說老太太的“麵子”咳!老太太的麵子——我不知道要殺滅多少性靈流多少的人血,為要保全她的麵子?不,不!我不能再忍。曼你得替我——你的愛,與你自己,我的愛,——想一想哪!不,不;這是什麼時代,我們再不能讓社會拿我們血肉去祭迷信來,我的愛!快宣告你的決定,讓我們的愛情獲勝;我們不能總是受委屈,蒙羞辱。退步讓步,也得有個止境;來,我的愛,我們手裏有刀,斬斷了這把亂絲才說話。——要不然,我們怎對得起給我們靈魂的上帝!是的,曼,我已經決定了,跳人油鍋,上火焰山,我也得把我愛你潔淨的靈魂與潔淨的身子拉出來。我不敢說,我有力量救你,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力量是在愛裏;再不容遲疑,愛,動手吧!
我再在)這幾天內決定我的行期,我本想等你來電後再走,現在看事情急不及待,我許就來了。但同時我們得謹慎,萬分的謹慎,我們再不能替鬼臉的社會造笑話。有勇還得有智,我的計劃已經有了。
十三(一九二六年二月六日)眉眉!
接續報告,車又誤點,二時半近三時才到老站。苦了王麻子直等了兩個鍾頭,下車即連行李上船。艙間沒你的床位大,得擠四個人,氣味當然不佳。這三天想不得舒服,但亦無法。船明早十時開,今晚未有住處。文伯家有客住滿,在君不在家,家中僅其夫人,不便投宿。也許住南開,稍遠些就是。也許去國民飯店,好好的洗一個澡,睡一覺,明天上路。那還可以打電話給你。盼望你在家;不在,罵你。
奇士林吃飯,買了一大盒好吃糖,就叫他們寄了,想至遲明晚可到。現在在南開中學張伯苓處,問他要紙筆寫信,他問寫給誰,我說不相幹的,仲述在旁解釋一句:“頂相幹的。”方才看見電話機,就想打,但有些不好意思。回頭說吧,如住客棧一定打。這半天不見,你覺得怎樣?好像今晚還是照樣見你似的。眉眉,好好養息吧!我要你聽一句話,你愛我,就該聽話。晚上早睡,早上至遲十時得起身。好在擾亂的摩走了,你要早睡還不容易?初起一兩夜許覺不便,但扭了過來就順了。還有更要緊的一句話,你得照做。每天太陽好到公園去叫陪你,至少至少每兩天一次!
記住太陽光是健康惟一的來源,比什麼藥都好。
我愈想愈覺得生活有改樣的必要。這一時還是糊塗,非努力想法改革不可。眉眉你一定的聽我話;你不聽,我不樂!
今晚範靜生先生請正昌吃飯。晚上有餘叔岩,我可不看了。文伯的新車子漂亮極了,在北方我所見的頂有taste的一輛,內外都是暗藍色,裏麵是頂厚的藍絨,窗靠是真柚木,你一定歡喜。隻可惜摩不是銀行家,眉眉沒有福享。但眉眉也有別人享不到的福氣對不對?也許是摩的臭美?
眉,我臨行不曾給你去看,你可以問Lilia老金,要書七號拿去。
你日記寫不寫?盼望你寫,算是你給我的禮,不厭其詳,隨時塗什麼都好。我寫了一忽兒,就得去吃飯。此信明日下午四五時可到,那時我已經在大海中了。告訴叔華他們準備燈節熱鬧。別等到臨時。眉眉,給你一把頂香頂醉人的梅花。
你的親摩二月六日下午二時十四(一九二六年二月七日)眉眉:
上船了,擠得不堪;站的地方都沒有,別說坐。這時候寫字也得拿紙貼著板壁寫,真要命!票價臨時飛漲,上了船,還得敲了十二塊錢的竹杠去。上邊大菜間也早滿了,這回買到票,還算是運氣,比我早買的都沒買到。
文伯昨晚伴我談天,談他這幾年的經過。這人真有心計,真厲害,我們朋友中誰都比不上他。我也對他講些我的事,他懂我很深;別看這麻臉。到塘沽了,吃過飯,睡過覺,講些細情給你聽了。同房有兩位:(一個定位沒有來)一是清華學生,新從美國回的;一是姓楊,躺著盡抽大煙,一天抽“兩把膏子”的一個鴉片先生。徐誌摩大名可不小,他一請教大名,連說:“真是三生有幸”。我的床位靠窗,圓圓的一塊,望得見外麵風景;但沒法坐,隻能躺,看看書,冥想想而已。寫字苦極了,這貼著壁寫手酸不堪。吃飯像是喂馬,一長條的算是桌子,活像你們家的馬槽,用具的齷齪就不用提了,飯菜除了白菜,絕對放不下筷去,飯米倒還好,白淨得很。昨天吃奇斯林、正昌,今天這樣吃法,分別可不小!這其實真不能算苦。我看看海,心胸就寬。何況心頭永遠有眉眉我愛蜜甜的影子,什麼苦我吃不下去?別說這小不方便!
船家多寧波佬,妙極了。
得寄信了,不寫了,到煙台再寫。
爹爹娘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