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2 / 3)

這點,你聰明人仔細想想,不可過分感情作用,記好了。娘聽了我,想也一定讚同我的意見的。我仍舊向你我惟一的愛妻希冀安慰。

汝摩二十七日五一(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二日)眉眉我愛:

你又犯老毛病了,不寫信。現在北京上海間有飛機信,當天可到。我離家已一星期,你如何一字未來,你難道不知道我出門人無時不惦著家念著你嗎?我這幾日苦極了,忙是一件事,身體又不大好。一路來受了涼,就此咳嗽,出痰甚多,前兩晚簡直嗆得不停,不能睡;胡家一家子都讓我咳醒了。我吃很多梨,胡太太又做金銀花、貝母等藥給我吃,昨晚稍好些。今日天雨,忽然變涼。我出門時是大太陽,北大下課到奚若家中飯時,凍得直抖。恐怕今晚又不得安寧。我那封英文信好像寄航空的,到了沒有?有那一晚我有些發瘋,所以寫信也有些瘋頭瘋腦的,你可不許把信隨手丟。我想到你那亂,我就沒有勇氣寫好信給你。前三年我去歐美印度時,那九十多封信都到哪裏去了?那是我周遊的惟一成績,如今亦散失無存,你總得改良改良脾氣才好。我的太太,否則將來竟許連老爺都會被你放丟了的。你難道我走了一點也不想我?現在弄到我和你在一起倒是例外,你一天就是吃,從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許你想芒果或是想外國白果倒要比想老爺更親熱更急。老爺是一隻牛,他的惟一用處是做工賺錢,——也有些可憐:牛這兩星期不但要上課還得補課,夜晚又不得睡!心裏也不舒泰。天時再一壞,竟是一肚子的灰了!太太,你忍心字兒都不寄一個來?大概你們到杭州去了,恕我不能奉陪,希望天時好,但終得早起一些才趕得上陽光。北京花事極闌珊,明後天許陪歆海他們去明陵長城,但也許不去。娘身體可好?甚念!這回要等你來信再寫了。

照片一包,已找到,在小箱中。

摩星四五二(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六日)愛妻:

昨天大群人出城去玩。歆海一雙,奚若一雙,先到玉泉。泉水真好,水底的草叫人愛死,那樣的翡翠才是無價之寶。還有的活的珍珠泉水,一顆顆從水底浮起。次到香山,看訪徽音,養了兩月,得了三磅,臉倒叫陽光逼黑不少,充印度美人可不喬裝。歸途上大家討論夫妻。人人說到你,你不覺得耳根紅熱嗎?他們都說我脾氣太好了,害得你如此這般。我口裏不說,心想我曼總有逞強的一天,他們是無家不冒煙,這一點我倆最占光,也不安煙囪,更不說煙,這回我要正式請你陪我到。北京來,至少過半個夏。但不知你肯不肯賞臉?景任十分疼你,因此格外怪我,說我老爺怎的不做主。話說回來,我家煙雖不外冒,恰反向裏咽,那不是更糟糕更纏牽?你這回西湖去,若再不帶回一些成績,我替你有些難乎為顏,奮發點兒吧,我的小甜娘,也是可憐我們,怎好不順從一二?我方才看到一首勸孝,詞意十分懇切,我看了,有些眼酸,因此抄一份給你,相期彼此共勉。

蔣家房子事,已向小蝶談過否?何無回音?我們此後用錢更應仔細。蔗青那裏我有些愁,過節時怕又得淹蹇,相差不過一月,及早打點為是。

娘一人守家多可憐,但我希望你遊西湖心快活,身體強健。

你的摩五月十六日五三(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五日)寶貝:

你自杭自滬來信均到,甚慰。我定星一(即二十五)下午離平,星三晚十時可到滬。(或遲一班車到亦難說,叫阿根十時即去不誤。)次日星四(二十八)一早七時或遲至九時車去硤石,因為即是老太爺壽辰。再隔兩天,即是開吊,你得預備累乏幾天。最好我到那晚,到即能睡,稍得憩息,也是好的。我這幾天累得不成話,一切麵談!

請電話通知詢美,二十七晚我家有事交代,請別忘。

汝摩五四(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九日)眉愛:

昨晚到家中,設有暖壽素筵。外客極少,高炳文卻在老屋裏。老小男女全來拜壽。新屋客有蔣姑母及諸弟妹,何玉哥、辰嫂、娟哥等。十一時起齋佛,伯父亦攙扶上樓(佛台設樓中間),頗熱鬧。我打了幾圈牌,三時後上床。我睡東廂自己床,有羅紗帳。一睡竟對時,此時(四時)方始下樓。你回家須買些送人食品,不須貴重。行前(後天即陰曆十四)先行電知。三時十五分車,我自會到站相候。侍兒帶誰?此間一切當可舒服。餘話用電時再說。

娘請安。

摩摩十三日。

五五(一九三一年六月十四日)我至愛的老婆:

先說幾件事,再報告來平後行蹤等情。第一、文伯怎麼樣了?我盼著你來信,他三弟想已見過,病情究有甚關係否?藥店裏有一種叫茵陳,可煮當水喝,甚利於黃病。仲安確行,醫治不少黃。他現在北平,伺候副帥。他回滬定為他調理如何?隻是他是無家之人,吃中藥極不便,夢綠家或我家能否代煎?盼即來信。

第二是錢的問題,我是焦急得睡不著。現在第一盼望節前發薪,但即節前有,寄到上海,定在節後。而二百六十元期轉眼即到,家用開出支票,連兩個月房錢亦在三百元以上,節還不算。我不知如何彌補得來?借錢又無處開口。我這裏也有些書錢、車錢、賞錢,少不了一百元。真的躊躇極了。本想有外快來幫助,不幸目前無一事成功,一切飄在雲中,如何是好?錢是真可惡,來時不易,去時太易。我自陽曆三月起,自用不算,路費等等不算,單就付銀行及你的家用,已有二千零五十元。節上如再寄四百五十元,正合二千五百元,而到六月底還隻有四個月,如連分債果能抵得四百元,那就有三千元光景,按五百元一月,應該盡有付餘,但內中不幸又夾有債項。你上節的三百元,我這節的二百六十元,就去了五百六十元,結果拮據得手足維艱。此後又已與老家說絕,緩急無可通融。我想想,我們夫妻倆真是醒起才是!若再因循,真不是道理。再說我原許你家用及特用每月以五百元為度。我本意教書而外,另有翻譯方麵二百可恃,兩樣合起,平均相近六百,總還易於維持。不想此半年各事顛倒,母親去世,我奔波往返,如同風裹蓬帆。身不定,心亦不定。莎士比亞更如何譯得?結果僅有學校方麵五百多,而第一個月被扣了一半。眉眉親愛的,你想我在這情形下,張羅得苦不苦?同時你那裏又似乎連五百都還不夠用似的,那叫我怎麼辦?我想好好和你商量,想一長久辦法,省得拔腳窩腳,老是不得幹淨。家用方麵,一是(屋子),二是(車子),三是(廚房):這三樣都可以節省。照我想一切家用此後非節到每月四百,總是為難。眉眉,你如能真心幫助我,應得替我想法子,我反正如果有餘錢,也決不自存。我靠薪水度日,當然夢想不到積錢,惟一希冀即是少債,債是一件使人局促難堪的東西,你得知道有時竟連最好朋友都會因此傷到感情的,我怕極了的。

寫至此,上沅夫婦來打了岔,一岔真岔到下午六時。時間真是不夠支配。你我是天成的一對,都是不懂得經濟,尤其是時間經濟。關於家務的節省,你得好好想一想,總得根本解決車屋廚房才是。我是星四午前到的;午後出門。第一看奚若,第二看麗琳叔華。叔華長胖了好些,說是個有孩子的母親,可以相信了。孩子更胖。也好玩,不怕我,我抱她半天。我近來也頗愛孩子,有伶俐相的,我真愛。我們自家不知到哪天有那福氣,做爸媽抱孩子的福氣。聽其自然是不成的,我們都得想法,我不知你肯不肯。我想你如果肯為孩子犧牲一些,努力戒了煙,省得下來的是大煙裏。哪怕孩子長成到某種程度,你再吃。你想我們要有,也真是時候了。現在阿歡已完全與我不相幹的了。至少我們女兒也得有一個,不是?這你也得想想。

星四下午又見楊今甫,聽了不少關於口口的話。好一位小姐,差些一個大學都被她鬧散了。口口口也有不少醜態,想起來還算咱們漏臉,至少不曾鬧什麼話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北京最大的是清華問題,鬧得人人都頭昏。奚若今天走,做代表到南京,他許會上海來看你,你得約洵美請他玩玩。他太太也閑著要離家獨立謀生去,你可以問問他。

星五午刻,我和羅隆基同出城。先在燕京,叔華亦在,從文亦在。我們同去香山看徽音,她還是不見好,新近又發了十天燒,人頗疲乏。孩子倒極俊,可愛得很,眼珠是林家的,臉盤是梁家的。昨在女大,中午叔華請吃鰣魚蜜酒,飯後談了不少話,吃茶。有不少客來,有Rose,熊光著腳不穿襪子;海也不回來了,流浪在南方已有十個月,也不知怎麼回事。她亦似乎滿不在意,真怪。昨晚與李大頭在公園,又去市場看王泊生戲,唱逍遙津,大氣旁礴,隻是有氣少韻。座不甚佳,亦因配角大乏之故。今晚唱探母,公主為一民國大學生,唱還對付,貌不佳。他想搭小翠花,如成,倒有希望叫座。此見下海亦不易。說起你們唱戲,現在我亦無所謂了。你高興,隻有儔伴合式,你想唱無妨,但得顧住身體。此地也有捧雪豔琴的。有人要請你做文章。昨天我不好受。頭腹都不適。冰其林吃太多了。今天上午餘家來,午刻在莎菲家,有叔華、冰心、今甫、性仁等,今晚上沅請客,應酬真厭人。但又不能不去。

說你的畫,叔華說原卷太差,說你該看看好些的作品。老金、麗琳張大了眼,他們說孩子是真聰明,這樣聰明是糟了可惜。他們總以為在上海是極糟,已往確是糟,你得爭氣,打出一條路來,一鳴驚人才是。老鄧看了頗誇,他拿付裱,裱好他先給題,杏佛也答應題,你非得加倍用功小心,光娘的信到了,照辦就是。請知照一聲,虞裳一二五元送來否?也問一聲告我。我要走了,你得勤寫信。乖!

你的摩十四日五六(一九三一年六月十六日)眉愛:

昨天在Rose家見三伯母,她又罵我不搬你來;罵得詞嚴義正,我簡直無言答對!離家已一星期,你還無信,你忙些什麼?文伯怎樣了?此地朋友都極關切,如能行動,趕快北來,根本調理為是。奚若已到南京,或去上海看他。節前盼能得到薪水,一有即寄銀行。

我家真算糊塗,我的衣服一共能有幾件。此來兩件單嗶嘰都不在箱內!天又熱,我隻有一件白大褂,此地做又無錢,還有那件羽紗,你說染了再做的,做了沒有!

我要照洵美(薑黃的)那樣的做一件。還有那匹夏布做兩件大褂,餘下有多,做衫褲,都得趕快做。你自己老爺的衣服,勞駕得照管一下。我又無人可商量的。做好立即寄來等穿,你們想必又在忙唱,唱是也得到北京來的。昨晚我看幾家小姐演戲,北京是演戲的地方,上海不行的,那有什麼法子!

今晚在北海,有金甫、老鄧、叔華、性仁。風光的美不可,言喻。星光下的樹你見過沒有?還有夜鶯:但此類話你是不要聽的,我說也徒然。硤石有無消息,前天那飛信是否隔一天到?你身體如何?在念。

摩六月十六日五七(一九三一年六月二十五日)眉眉至愛:

第三函今晨送到。前信來後,頗愁你身體不好,怕又為唱戲累壞。本想去電阻止你的,但日子已過。今見信,知道你居然硬撐了過去,可喜之至!好不好是不成問題,不出別的花樣已是萬幸。這回你知道了吧?每天貪吃楊梅荔枝,竟連嗓子都給吃扁了。一向擅場的戲也唱得不是味兒了。以後還不聽話?凡事總得有個節製,不可太任性。你年近三十,究已不是孩子。此後更當謹細為是!目前你說你立誌要學好一門畫,再見從前朋友:這是你的傲氣地方,我也懂得,而且同情。隻是既然你專心而且誠意學畫,那就非得取法乎上(不可),第一得眼界高而寬。上海地方氣魄終究有限。瑞午老兄家的珍品恐怕靠不住的居多。我說了,他也許有氣。這回帶來的畫,我也不曾打開看。此地叔存他們看見,都打哈哈!笑得我臉紅。尤其他那別出心裁的裝潢,更教他們搖頭。你臨的那幅畫也不見得高明。不過此次自然是我說明是為騙外國人的。也是我太太托大。事實上,北京幾個外國朋友看中國東西就夠刁的。畫當然全部帶回。娘的東西如要全部收回,亦可請來信提及,當照辦!他們看來,就隻一個玉瓶,一兩件瓷還可以,別的都無多希望。少麻煩也好,我是不敢瞎起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