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摩三月七日四五(一九三一年三月十六日)眉:

上沅過滬,來得及時必去看你。托帶現洋一百元,蜜餞一罐;餘太太笑我那罐子不好,我說:外貌雖醜,中心甚甜。學校錢至今未領分文,尚有糾葛(他們想賴我二月份的)。但別急,日內即由銀行寄。另有一事別忘,蔡致和三月二十三日出閣,一定得買些東西送,我貼你十元,蔡寓貝勒路恒慶裏四十二號,阿根知道,別誤了期,不多寫了。

摩三月十六日四六(一九三一年三月十九日)愛眉親親:

今天星四,本是功課最忙的一天,從早起直到五時半才完。又有莎菲茶會,接著Swan請吃飯,回家已十一時半,真累。你的快信在案上;你心裏不快,又兼身體不爭氣,我看信後,十分難受。我前天那信也說起老母,我未嚐不知情理。但上海的環境我實在不能再受。再窩下去,我一定毀;我毀,於別人亦無好處,於你更無光鮮。因此忍痛離開;母病妻弱,我豈無心?所望你明白,能助我自救;同時你亦從此振拔,脫離痼疾;彼此回複健康活潑,相愛互助,真是海闊天空,何求不得?至於我母,她固然不願我遠離,但同時她亦知道上海生活於我無益,故聞我北行,絕不阻攔。我父亦同此態度;這更使我感念不置。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放我北來,不為浮言所惑:亦使我對你益加敬愛。但你來信總似不肯舍去南方。硤石是我的問題,你反正不回去。在上海與否,無甚關係。至於娘,我並不曾要你離開她。如果我北京有家,我當然要請她來同住。好在此地房舍寬敞,決不至於上海寓處的局促。我想隻要你肯來,娘為你我同居幸福,決無不願同來之理。你的困難,由我看來,決不在尊長方麵,而完全是在積習方麵。積重難返,戀土重遷是真的。(說起報載法界已開始搜煙,那不是玩!萬一鬧出笑話來,如何是好?這真是仔細打點的時機了。)我對你的愛,隻有你自己最知道。前三年你初沾上習的時候,我心裏不知有幾百個早晚,像有蟹在橫爬,不提多麼難受。但因你身體太壞,竟連話都不能說。我又是好麵子,要做西式紳士的。所以至多隻是短時間繃長一個臉,一切都憂在心裏。如果不是我身體茁壯,我一定早得神經衰弱。我決意去外國時是我最難受的表示。但那時萬一希冀是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提起勇氣做人。我那時寄回的一百封信,確是心血的結晶,也是漫遊的成績。但在我歸時,依然是照舊未改;並且招戀了不少浮言。我亦未嚐不私自難受,但實因愛你過深,不惜處處順你從著你。也怪我自己意誌不強,不能在不良環境中掙出獨立精神來。在這最近二年,多因循複因循,我可說是完全同化了。但這終究不是道理!因為我是我,不是洋場人物。於我固然有損。於你亦無是處。

幸而還有幾個朋友肯關切你我的健康和榮譽,為你我另辟生路。固然事實上似乎有不少不便,但隻要你這次能信從你愛摩的話,就算是你的犧牲,為我犧牲。就算你和一個地方要好,我想也不至於要好得連一天都分離不開。況且北京實在是好地方。你實在是過於執一不化,就算你這一次遷就,到北方來遊玩一趟:不合意時盡可回去。難道這點麵子都沒有了嗎?我們這對夫妻,說來也真是特別;一方麵說,你我彼此相互的受苦與犧牲,不能說是不大。很少夫婦有我們這樣的腳根。但另一方麵說,既然如此相愛,何以又一再舍得相離?你是大方固然不錯。但事情總也有個常理。前幾年,想起真可笑。我是個癡子,你素來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我曾經怎樣渴望和你兩人並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飯,或同看一次電影,也叫別人看了羨慕。但說也奇怪,我守了幾年,竟然守不著一單個的機會,你沒有一天不是沒空的,我們從沒有獨處過。到最近,我已然部分麻木,也不想望那種世俗幸福。即如我行前,我過生日,你也不知道。我本想和你吃一餐飯,玩玩。臨別前,又說了幾次,想要實行至一次的約會,但結果我還是脫然遠走,一單次的約會都不得實現。你說可笑不?這些且不說他,目前的問題:第一還,是你的身體。你說我在家,你的身體不易見好。現在我不在家了,不正是你加倍養息的機會?所以你愛我,第一就得咬緊牙根,養好身體;其次想法脫離習慣,再來開始我們美滿的結婚幸福。我隻要好好下去,做上三兩年工,在社會上不怕沒有地位,不怕沒有高尚的名譽。雖則不敢擔保有錢,但飽暖以及適度的舒服總可以有。你何至於遽爾悲觀?要知道,我親親至愛的眉眉,我與你是一體的,情感思想是完全相通的;你那裏一不愉快,我這裏立即感到。心上一不舒適,如何還有勇氣做事?要知道我在這裏確有些做苦工的情形。為的無非是名氣,為的是有榮譽的地位,為的是要得朋友們的敬愛,方便尤在你。我是本有頗高的地位,用不著從平地築起,江山不難取得,何不勇猛向前?現在我需要我缺少的隻是你的幫助與根據於真愛的合作。眉眉!大好的機會為你開著,再不可錯過了。時候已不早(二時半),明日七時半即須起身。我寫得手也成冰,腳也成冰。一顆心無非為你,聰明可愛的眉眉,你能不為我想想嗎?

北大經過適之再三去說,已領得三百元。昨交興業彙滬收帳。女大無望。須到下月十日左右再能領錢,我又豁邊了,怎好?南京日內或有錢,如到,來函提及。

祝你安好,孩子!上沅想已到,一百元當已交到。陳圈南不日去申,要甚東西,速來函知。

你的摩摩三月十九日星期四娘:

你好嗎?我每天想起你,雖則不會單獨寫信,但給小曼信想可見到。今晚本想正式寫給娘一封,讓娘也好架起老花眼鏡看看信。但不想小曼的信一寫寫了老長。現在手酸神困,實在坐不住了。好在小曼的信,娘一樣看。我身體好,隻是想家,放心不下。敬叩金安兒摩三月十九日同寄四七(一九三一年三月二十二日)至愛眉:

前日發長函後,未曾得信。昨今兩日特別忙,我說你聽聽:昨功課完後,三個地方茶會,又是外國人。你又要議頂不喜歡外國人,但北京有幾個外國人確是並不討厭,多少有學問,有趣味,所以你也不能一筆抹煞。你的洋人的印象多舉是外交人員,但這不能代表的。昨晚又是我們周二聚餐同誌的會期,先在麗琳處吃茶,後去玉華台吃飯,商量春假期內去逛長城十三陵或壇旃寺。我最想去大覺寺看數十裏的杏花。王叔魯本說請我去,不知怎樣。飯後又去白宮跳舞場,遇見赫哥及小瑞一家,我和麗琳跳了幾次;她真不輕,我又穿上絲棉,累得一身大汗。有一舞女叫綠葉,頗輕盈,極紅。我居然也占著了一次,化了一元錢,北京真是一天熱鬧似一天,如果小張再來,一定更見興隆,雖則不定是北京之福。今天星期,上午來不少客,燕京清華都來請講演。新近有胡先者又在攻擊新詩,他們都要我出來辯護,我已答應,大約月初去講。這一開端,更得見忙,然亦無法躲避,盡力做去就是。下午與麗龍去中央公園看圓明園遺跡展覽,遇見不少朋友。牡丹已漸透紅芽,春光已露。四時回史家胡同性仁Rose來茶談演戲事。性仁因孟和在南京病,明日南下,她如到上海,許去看你,又是—個專使。Rose這孩子真算是有她的;前天騎馬閃了下來,傷了背腰。好!她不但不息,玩得更瘋,當晚還去跳舞,連著三大照樣忙,可算是有勇氣之極。方才到六點鍾,又有一個年輕洋人開車來接她。海不久回來,聽說派了京綏路的事。R演說她的閨房趣事,有聲有色,我頗喜歡她的天真。但麗琳不喜歡她,我總覺得人家心胸狹窄,你以為怎樣?七時我們去清水吃東洋飯。又是理查德小姐和瓊斯小姐。飯後去中和,是我點的戲,尚和玉的鐵龍山,鳳卿文昭關,梅的頭二本虹霓關,我們都在後台看得很高興。頭本戲不好,還不如孟麗君。慧生、豔琴、薑妙香,更其不堪。二本還不錯,還是我到此後初次看戲。明晚小樓又有戲(上星期有落馬湖安天會),但我不見能去。眉眉,北京實在是比上海有意思得多,你何妨來玩玩。我到此不滿一月,漸覺五官美通,內心舒泰;上海隻是銷蝕筋骨,一無好處。我雕像已有相片,你一定說不像,但要記得“他”沒有戴上眼鏡。你可以給洵美小鶼看看。眉眉,我覺得離家已有十年、十分想念你。小蝶他們來時你同來不好嗎?你不在,我總有些形單影隻,怪不自然的。請你寫信硤石問兩件事:一麗琳那包衣料;二我要新茶葉。

你的丈夫摩二十二日四八(一九三一年四月一日)賢妻如吻:

多謝你的工楷信,看過頗感爽氣。小曼奮起,誰不低頭。但願今後天佑你,體健日增。先從繪畫中發見自己本真,不朽事業,端在人為。你真能提起勇氣、不懈怠,不間斷的做去,不患不成名、但此時隻顧培養功力,切不可容絲毫驕矜。以你聰明,正應取法上上,俾能於線條彩色間見真性情,非得人不知而不慍,未是君子。展覽雲雲,非多年苦工後談不到。小曼聰明有餘,毅力不足,此雖一般批評,但亦有實情。此後務須做到一毅字,拙夫不才,期相共勉。畫快寄來,先睹為幸。此祝進步!

摩四月一日四九(一九三一年四月九日)愛眉:

昨晚打電後,母親又不甚舒服,亦稍氣喘,不絕呻吟。我二時睡,天亮醒回。又聞呻吟,睡眠亦不甚好。今日似略有熱度,昨日大解,又稍進爛麵或有關係。我等早八時即全家出門去沈家浜上墳。先坐船出市不遠,即上岸走。蔣姑母穀定表妹亦同行。正逢鄉裏大迎神會。天氣又好,遍裏壟,盡是人。附近各鎮人空亦雇船來看,有橋處更見擁擠。會甚簡陋,但鄉人興致極高,排場亦不小。田中一望盡綠,忽來千百張紅白綢旗,迎風飄舞,蜿蜒進行,長十丈之龍。有七八彩砌,樓台亭閣,亦見十餘。有翠香寄柬、天女散花、三戲牡丹、呂布貂蟬等彩扮。高蹺亦見,他有三百六十行,彩扮至趣。最妙者為一大白牯牛,施施而行,神氣十足。據雲此公須盡白燒一壇,乃肯隨行。此牛殊有古希風味,可惜未帶照相器,否則大可留些印象。此時方回,明後日還有迎會。請問洵美有興致來看鄉下景致否,亦未易見到,借此來硤一次何如。方才回鎮,船傍岸時,我等俱已前行。父親最後,因篙支不穩,仆倒船頭,幸未落水。老人此後行動真應有人隨侍矣。今晚父親與幼儀、阿歡同去杭州。我一人留此伴母,可惜你行動不能自由,梵皇渡今亦有檢查,否則同來侍病,豈不是好?洵美詩你已寄出否?明日想做些工,肩負過多,不容懶矣。你昨晚睡得好否?牙如何?至念!回頭再通電,你自己保重!

摩四月九日星期四五(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七日)眉愛:

我昨夜痧氣,今日渾身酸痛;胸口氣塞,如有大石壓住,四肢癱軟無力。方才得你信頗喜,及拆看,更增愁悶。你責備我,我相當的忍受。但你信上也有冤我的話;再加我這邊的情形你也有所不知。我家欺你,即是欺我:這是事實。我能護我的愛妻,且不能護我自己:我也懊懣得無話可說。再加不公道的來源,即是自家的父親,我那晚挺撞了幾句,他便到靈前去放聲大哭。外廳上朋友都進來勸不住,好容易上了床,還是唉聲歎氣的不睡。我自從那晚起,臉上即顯得極分明,人人看得出。除非人家叫我,才回話。連爸爸我也沒有自動開過口。這在現在情勢下,我又無人商量,電話上又不分明,又是在熱孝裏,我為母親關係,實在不能立即便有堅決表示:這你該原諒。至於我們這次的受欺壓,(你真不知道大殮那天,我一整天的絞腸的難受。)我雖懦順,決不能就此罷休。但我卻要你和我靠在一邊,我們要爭氣,也得兩人同心合力的來。我們非得出這口氣,小發作是無謂的。別看我脾氣好,到了僵的時候,我也可以僵到底的。並且現在母親已不在。我這份家,我已經一無依戀。父親愛幼儀,自有她去孝順,再用不到我。這次拒絕你,便是間接離絕我,我們非得出這口氣。所以第一你要明白,不可過分責怪我。自己保養身體,加倍用功。我們還有不少基本事情,得相互同心的商量,千萬不可過於懊惱,以致成病,千萬千萬!至於你說我通同他人來欺你,這話我要叫冤。上星期六我回家,同行隻有阿歡和惺堂。他們還是在北站上車的,我問阿歡,他娘在哪裏?他說在滄洲旅館,硤石不去。那晚上母親萬分危險,我一到即蹲在床裏,靠著她,直到第二天下午幼儀才來。(我後來知道是爸爸連去電話催來的。)我為你的事,從北方一回來,就對父親說。母親的話,我已對你說過。父親的口氣,十分堅決,竟表示你若來他即走。

隨後我說得也硬。他(那天去上海)又說,等他上海回來再說。所以我一到上海,心裏十分難受,即請你出來說話,不想你倒真肯做人,意肯去父親處準備受冷肩膀。我那時心裏十分感愛你的明大體。其實那晚如果見了麵,也許可以講通(父親本是吃軟不吃硬的)。不幸又未相逢。連著我的腳又壞得寸步難移,因而下一天出門的機會也就沒有。等到星期六上午父親從硤石來電話,說母又病重,要我帶惺堂立即回去,我即問小曼同來怎樣?他說“且緩,你先安慰她幾句吧!”所以眉眉,你看,我的難才是難。以前我何嚐不是夾在父母與妻子中間做難人,但我總想拉攏,感情要緊。有時在父母麵上你不很用心,我也有些難過。但這一次你的心腸和態度是十分真純而且坦白,這錯我完全派在父親一邊。隻是說來說去,礙於母喪,立時總不能發作。目前沒有別的,隻能再忍。我大約早到五月四日,遲至五月五日即到上海,那時我你連同娘一起商量一個辦法,多可要出這一口氣。同時你若能想到什麼辦法,最好先告知我,我們可以及早計算。我在此僅有機會向沈舅及許姨兩處說過。好在到最後,一枝筆總在我手裏。我倒要看父親這樣偏袒,能有什麼好結果?誰能得什麼好處?人的倔強性往往造成不必要的悲慘。現在竟到我們的頭上了,真可歎!但無論如何,你得硬起心腸,先把此事放在一邊,尤要不可過分責怪我。因為你我相愛,又同時受侮,若再你我間發生裂痕,那不真的中了他人之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