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會選擇性地忘記某些傷害,有專家說那是人體的一種自我保護現象,既然每次想起都是一種摧殘,那為什麼還要去想它呢?不如忘記!隻能忘記!而且直到死,才能回憶,因為隻有到那時,曾經渾身是尖刺的記憶才會變得輕柔起來,像我們的靈魂一樣,嗖地騰空,渙散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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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健全人什麼時候不會走不會動不會思考也不會記憶呢?這問題聽起來頗像腦筋急轉彎,不過並不是,答案就是,當這個人的每個細胞都悲痛欲絕的時候,那麼他就不會走不會動不會思考也不會記憶了。發現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因為我從陳屍間到自己家裏,這長達一兩天的時間我完全沒有記憶了,我不記得身邊出現的任何人,我不知道我這兩天吃過什麼穿過什麼在哪裏睡的,更不記得我到過哪裏看過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隻知道本來前天爸爸和林穎香就該回來的,但是他們沒回來,而且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我不知該怎麼堅強,我把自己的精神牢牢地鎖在軀殼之中,瞪著眼睛保持著呆滯目光,我不願與任何人有眼神交會,因為眼睛是心靈之窗,我怕我心裏翻天覆地的巨大悲傷會透過眼睛泛濫出去,淹沒我自己,也淹沒這世界。
在趙阿姨等熱心人士的操持下,我爸和林穎香的葬禮在存放他們骨灰的公墓靈堂舉行,就像三年前他們低調地結婚一樣,他們的離開儀式也沒有多大的排場。靈台上擺放著的兩人照片,是趙阿姨從為數不多的二人合照中挑選出來的,在這個場合下,我覺得他們的照片放在這裏太違和了,爸爸和林穎香,他們都不該屬於這裏。比起照片的生硬冰冷,我腦子中他們的形象生動而鮮活,關於他們的回憶支離破碎,卻都充滿了生的美好,想到他們便又有一陣如絞的心痛突然襲來,我緊緊閉上眼睛,任眼淚傾瀉飛濺。
整個祭祀活動中我都攤跪在地上,我知道有不少人試圖把我拉起來,但是這會兒我是不會走不會動不會思考的,他們都是扯著我的手臂拉半天也拉不起來然後才放任我癱軟在地。在眾多向我伸來的安慰的手中,有一雙手吸引了我的注意,那雙手臂從背後緊緊地箍住我的身體,手指用力地按住我的手臂,我感受到來自這雙手的顫抖和背後那股無法自持的悲痛氣息。我想不出還有誰會這麼傷心,我慢慢地回過頭去,看到了那張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臉——我的媽媽。沒錯,是她,她保養得很好的皮膚透著光澤,眼淚讓她那雙依舊清澈的眼睛更加動人,她留著我沒見過的發型,穿著我沒見過的衣服,噴著我沒聞過的香氛,遠處望著她的是我沒見過的一對父子。很抱歉,我沒有立刻轉身也抱住她,沒有上演母女深情相擁大聲痛哭的煽情一幕,我裝作不認識她,無動於衷。
她從背後轉到我前麵,跟我對跪著,捧著我的臉哭著說:“寶貝,我是媽媽,你不認識媽媽了嗎?”我的眼睛望著她,但是瞳孔是渙散的,我的腹部更加劇烈地抖動,我的五髒六腑已經在猛烈地哭泣了,但是我強忍著不讓表情出賣自己。
“我可憐的寶貝,媽媽對不起你啊……”這句話,我等了三年的這句話,這一刻終於聽到了。我緊緊地閉上眼睛深深低下頭去,我已經無法克製肩膀和嘴角的抽動了,我就憋著憋著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然後她一把把我抱起來,我的頭搭在她肩膀上,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用盡全力地抱住她,把積攢了三年的委屈和怨氣通過沙啞的哭號和鹹澀的眼淚肆意地排出身體……
接下來的頭七、五七都是媽媽陪在我身邊的,我知道她已經有個兩歲的兒子,媽媽試圖讓我喜歡上這個親弟弟,她的丈夫也試圖讓我融入這個家庭,但是我都不為所動。直到有一天,媽媽一家三口、我和林紛,我們五個人坐在一起,我媽才開門見山:
“林紛,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不能跟著跳崖去死啊,就混日子唄。再說,我怎麼生活,好像跟你沒什麼關係吧。”
“你現在已經成年了,但是一一還是未成年人,我直說吧,我希望一一跟我們一起生活。這一個月接觸下來,一一對她弟弟和張叔叔已經熟悉了,而且相處得很好,是不是一一?”然後所有人都望向我,我從頭到尾都沒任何表情,聽到問我話也隻是很難被人察覺地點點頭。
“關於向偉寅和林穎香的遺產問題,我們也想過了,你爸和你媽的房產歸你,另外你爸的錢呢,二十幾萬都在股市套著,誰都動不了,移動資產沒有幾萬,那錢留給你上大學正好。至於一一呢,我想你也不用操心了,我們會帶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