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老照片——年輕的我站在古老的景山上,似乎是在萬春亭的西側,整個北京城都沐浴在夕照之中,夕陽把城中萬物都染上一層厚厚的金黃乃至接近古銅的顏色,一天當中能有這種顏色的時間不長,馬上就要暮靄沉沉了,要珍重這一時刻。環顧四望,整個城市油畫一般,美極了。
我喜歡在暮色中爬景山,仰看那一株又一株極有姿態的白皮鬆。每一株都如同打開的傘,高處還被夕陽照著,下邊卻完全“陰”了下來。記得我在夕照下倚靠著白皮鬆照過不少相。如今我自己都納悶: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為什麼喜歡夕照?又怎麼選擇了白皮鬆這樣的背景?在我的印象中,北京除了景山,就隻有北海白塔下的那幾顆白皮鬆“有些意思”。我當時很瘦,手裏拿著柄折扇,無力地下垂,精神狀態不說是萎靡,但絕對不是高揚的。客觀環境讓我根本“揚”不起來,更何談“高”?我二十出頭兒,沒工作也沒學習的單位,但還有口飯吃,是家裏給我這口飯吃的,同時也有人勸說我不必急著找工作,趁年輕腦子好使,抓住這段時間多學點東西,可以受用一輩子。說這話的人很多,其中特別對我有折服力的是兩位,一是沈從文,二是聶紺弩。先說沈。他是我父母半個世紀的老友,甚至是我母親走上文壇的兩位老師之一(另一位是葉聖陶)。他自稱是“鄉下人”,來自湖南的西部,來自很神秘很遙遠的一個飄忽著的地方。他早年的經曆很奇特,當過舊軍隊中的文書,替長官保管著許多古畫古書,長官自己未必讀書,但喜歡讓他代讀代寫,以求造成長官很有學問的社會印象。沈明白這一點,甚至認為是正中下懷,於是有空就自己翻書消遣,但看著看著就鑽進去了,甚至還“研究”起來了。他在一種夢境般的環境中再造了他的少年和青年時期,把他那時見到的人和事,以及周圍美得不能再美的自然環境,也都通過筆墨重新渲染了出來。於是,他成為當時一位十分重要的作家。他很有外(界),也很有內(心)。其實他不想幹預任何人和任何事物,但剛解放不久,他幾乎就瘋了,他的精神完全崩潰。等養好了內心的苦痛,就毅然轉業,改行搞起了文物研究。對耶?非耶?這很難說。我尋思著:如果他沒改行,還是一股腦寫下去,不知他又會有多少本新作問世?如果是這樣,他後半生的前期,或許先在國內挨批,如果他能頂得過去,等挨到新時期,那麼國際文壇上的諸多大獎,就興許讓他拿到手了。但當時搞文物也是不錯的選擇,這是個冷門,長期沒有高層大家肯去鑽研。因為冷眼看一眼解放後的文藝界,如果沈還在裏頭“討生活”,或許隻能增添一個被批判的靶子。不是有許多同輩作家在其中浪費生命麼?我從小認識沈,他雖然親切地和我說這講那,但都是把我當成他的“又一個孩子”對待,他叫他的次子為“弟弟”,也叫我“弟弟”,他關愛著整個社會,他喜歡所有的少年和青年。後來,當我的“問題”(自願學過戲曲又不能得到分配,有一個很好使的腦子,卻又對暫時“沒工作”而苦惱)出現之後,他站出來表態了。第一是說話,“弟弟不忙工作,反正家裏有飯吃,就抓住光陰自學吧。訂一個計劃,把時間安排開,可以多學幾門功課,肯定比在大學裏還學得好……”對這番話,我是信服的,我照這話做了,學了許多門課,給我開課的都是父母的老友。沈也給我開了一個關於青銅鏡的古書目錄,我一連兩個月泡到北京圖書館的善本部去坐班閱讀。沈還有第二個建議——當我讀了一段古書之後,他建議我母親,說:“弟弟古文底子不錯,可以直接讀善本沒有標點的書,可以看懂我的毛筆字,還能聽懂我的湘西土話……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點名讓他來當我的助手……”那時,沈的身份是博物館的副研究員,有權給自己找接班人。很不幸,我沒能抓住這個機會,我奈不住圖書館中的寂寞,最後我還是走向了擁有熱鬧鑼鼓的京劇……
再說聶。我是很晚才認識聶的,我父母與他也是老相識,大概屬於泛泛之交,所以解放後有很長一段沒來往。是反右之後,是去農村回來之後,是我母親與他的老伴周穎,恰巧在全國政協文史委員會成為同事之後,我們兩家才恢複了交往。周穎每天上班,聶本人的編製也在政協,可他從不上班,就在家裏讀他的書,寫他的文章。其實,他寫了也很少發表,他的許多觀點不合“規範”,不合當時流行的主流觀點。但他也無所謂,就悶在家裏“寫寫寫”,隻求耕耘,不求收獲。我又是如何得以“認識”他的呢?還是從一件很偶然的事而起。一次,父母從他那裏帶回他寫的《北大荒詩草》,是線裝書,是用很工整的毛筆字寫的。據說也沒抄出幾本,是聶自己花錢請人抄的,目的就是在朋友圈子中瀏覽傳閱。父母不懂舊體詩,翻翻就擱下了;可我一拿上手就再放不下來,覺得是空前絕後!他的舊體詩很特殊,格律完全是舊的,但句法和內涵又很新,其中不乏打油和嘲謔。他在諷刺誰呢?這真不好說,他好像誰也沒罵,僅僅是在嘲謔自己!然而,他詩中的“我”,又是如此善良的一個孤獨的好老頭兒。因為這本東西不能在我家放得太久,於是我就用鋼筆抄錄在日記本上。後來,我終於在聶家見到了他,一個挺怪的老人。半天不說話,一張嘴,口氣就大得嚇人。比如“那麼多人研究《紅樓夢》,可照我看,居然就沒一個人真正懂得它……”我想向他請教“現代人(比如我)如何讀古詩”(我提出了如何讀李白和杜甫),當然我是想找其中的捷徑的。但他就硬梆梆要我去讀杜甫全集,話語中根本不提李白一個字。我搞不懂,更不知道如何進一步琢磨他。經一了解,原來他是一個很老很老的黨員,同時又曾是魯迅很欣賞的一個青年作家,他寫過很多的雜文,思想和文風全都非常犀利,甚至可以說是“很激進很‘左’的啊”!說到這兒,連我自己也惶惑了,他怎麼會成為右派呢?按照他以往的經曆,應該是他把別人打成右派的啊!——對此,我當時真是不能理解,隻能這樣認為“左中更有左”——那些比他還“左”的人容不得他身上那相對的“右”,所以他隻得和其他本來就“右”的人站在並排了。盡管不能完全理解,也不妨礙我對他的敬仰,因為這個貌不驚人的文人身上,有著一股很強大的個性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