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夕照白皮鬆(2 / 2)

在那段時期中,我接觸的文化前輩很多,但對我最具影響力的,就是沈和聶。他二位性格絕不相同,我時常能見到沈,他是個十分親切隨和的老人,也從不直接和我說文化的事;但有些帶有觀點性質的話,常常隨著“家長裏短”流瀉出來。是我,曾提到“先要有生活,然後才可能去寫作(這是當時報紙上常說的)”,他聽了隻搖搖頭說:“隻要努力去寫,就會一個作品一個作品寫出來。我年輕時在北平,冬天夜裏太冷了,我把毛毯蓋在腿上,毛筆尖都凍住了,我用嘴裏的熱氣‘嗬’開筆尖,再一個字一個字寫出我的感受……”他說到他在大學中講授小說做法的事“(汪)曾祺就在我的班上。我往往是開出一個題目寫在黑板上,讓同學們各自作文,我也坐到空座位上寫自己的作文。等講評時,經常要講曾祺的文章。其實好的文章,看了開頭就大體能知道差不多了。我通過這件事,是想向我的學生們說明一個問題:好的作文,或者好的文章,不一定隻能有一篇。一個好的題目,往往能夠形成許多篇好的文章。同時好的文章開頭,在一個班上就可能有幾個,十來個,甚至是幾十個……”總之,沈先生對當時文壇流行的機械唯物論,是很不以為然的。他也無暇認真研究文壇的事,因為他本身的文物研究就夠他忙碌的了。另一位聶先生,明顯要冷靜和犀利得多,他平時隱忍在角落中,一言不發,一旦說話,就是風刀雨箭,毫不留情。作為往昔的雜文家,如今學會了打油。打誰的油呢?不敢也不能把矛頭指向太明確的目標,思來想去,就隻能指向自己,自己最卑微但又最誠懇,就狠狠嘲弄自己吧。但就在讀者品味指向嘲弄的背後,卻又讓讀者感受到弦外之音……但沈和聶都有共同的地方,都是善良的好人,都為文學和文化事業做出過重要貢獻,同時又不被掌權人“看好”,在許多事情上受了委屈,內心隱忍著巨大的苦楚。

他們有苦楚,難道我就沒苦楚?正是這內心的苦楚,把我和兩位老人扯到了一起。老人們的一生都已定型,或者可以說,他們是“死老虎”了,早就不怕再加上什麼罪名。但我的人生剛剛起步,我還需要向前走出自己的路。這一步究竟怎麼向前邁?要邁向什麼方向?以邁出多遠為好?一旦第一步方向失誤,再往回收就麻煩了。所以不妨講,我此際內心的痛苦,是超過老人的。我不能排解心中的痛苦啊……

我把目光轉向了白皮鬆。我記起來,除了北海的白塔下邊,北京還種植白皮鬆的地方,或許就隻有頤和園了。這是一種怎樣的樹木呢?它從根部“支棱著”分開,主幹分成許多方向。它仿佛也不需要太細致的護理,就能長得比較茁壯。尤其是它外表的白皮,與它深綠的枝葉相映襯,真是非常的美麗。它的白皮,有些斑駁的古意,美麗而又大方,它是現代社會“也”需要的。我想起中山公園、太廟以及故宮中的那些斑駁的鬆柏,有些是金元時期的古樹了,它們太久遠也太高傲了,其扭轉著的虯枝,真是如銅似鐵,每一次扭曲都包含著曆史的沉痛。它們無言,它們高傲,它們無法被現實再次扭曲。它們不想改變什麼,它們已經是它們了。

我轉而琢磨自己,我似乎從很早就琢磨起這些白皮鬆。它們的根基不像那些古舊而典範的鬆柏,都植根在極為古典的環境中;白皮鬆似乎謙和得多,在適應這個現今的社會上,似乎有著更大的適應力。我想著,反複地想著,今後的我,是不是要多學一學白皮鬆的品格呢?

於是40年前的我,在一次夕照中,站到了景山的白皮鬆下……我,從不畏懼夕照,而且很早就喜歡和懂得了夕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