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時遇到大躍進,全民煉鋼又全民寫詩,我都趕上了。等熱潮過去,別人不寫詩歌了,我卻興致勃勃寫起了舊體詩歌。這時,聶紺弩先生從北大荒回到北京,他夫人周穎和我母親是同事,都在全國政協中編文史資料,兩家人走動多了,我也就得以接觸到這位並不太愛說話的“聶伯伯”。
我發現,聶的確是有與眾不同之處——年輕時是個緊跟魯迅的雜文作家,但反右後筆鋒一轉,卻寫起了舊詩。他寫北大荒,最初是七言古風,後來就變成格調鏗鏘的七律了。他寫七律,從來不加標點,我鬧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不太喜歡七律,覺得每句七個字,一共八句,太呆板,沒有長調詩詞抑揚頓挫。
我是邊讀邊寫——嚐試著寫。認識聶的初期依舊是主要寫詞,長調的居多。比如“塞上書懷”(金縷曲):壯誌穿雲表!古長城插天波湧,行空浪跳。流火斜陽千行炬,照得關山如笑。望天涯處處皆芳草。回首見,眾山小。幾人及你雄心巧?羨風流詹公天佑,人中佼佼。宛若遊龍千百轉,北上臨風吟嘯。車一列翩然去了。此脊幽燕風色壯,信明朝躍馬冰天道。容別日,再相告。
這類詞作寫過不少,同時我也正在練習寫毛筆字,自己抄自己的詩詞。母親見了,就把其中若幹用按釘釘在牆上,一有朋友來,就先展覽我的詩歌和書法。對這我沒在意,我知道自己還差得遠。
後來有一天,母親忽然說:“我把你的詩歌轉給某某刊物的編輯了,他們說好——是真好,不是敷衍我的,而且選了幾首,拿給他們主編去看了。主編我也認識。”這個“某某刊物”是當時中央級的文學刊物,那位主編也是大名人,如今還活著,90多歲了。母親這樣說過,我當時還迷戀著京劇,便問母親:“當真?”母親不知道用京劇聲腔回答“當真”,隻隨口答說:“當然是真的。”我隨口又問:“果然?”母親一揮手:“誰跟你鬧了!”經過這一問一答,我才真的興奮起來。我以前隻是個學生,會寫也是寫作文;如今自己鑽研起來,爭取公開發表文章,這是必須要“邁過”的一步。如果這首舊歌能發在中央級文學期刊上,那不是說明我有這方麵的真才實學?
幾天後,那位編輯來信,母親看後久久不語。我要過來讀了,前邊是幾句稱讚的話,後邊附上主編的回條:“同意刊發。作者沒什麼問題吧?”我問:“這不是挺好的麼?”母親搖頭不語。
幾天後,我的詩歌被退了回來。我拿著詩稿茫然。母親半晌無語:“哎,對你政審過——街道上說你是‘社會青年’……”
我登時惱怒起來,我心裏是非常的不服。我心想,自己高中畢業,好好地上著大學,是你們大學辦不下去了,動員我退學。我退了你們辦的大學,自己給自己開列了學習課程,教我的老師有沈從文、聶紺弩、常任俠……“社會青年”第一不是我自己要當的,第二不還是在社會主義的藍天下?你們怎麼這麼欺負人呢?
但我沒處說理。這封退稿信和那位主編的批語我都保存著,至今40多年了。本來我想把刊物名稱和主編姓名寫出來,我有當年的信做依據。後來想想,他都90多了,犯不著了,何況我還認識他的孩子呢!
此後多年,我還寫舊體詩詞,但都是聶紺弩那樣的七律,而且不帶標點。關於這“不帶標點”,我是認真琢磨過的。古書上的詩歌就沒標點,但古人是“吟”著去讀的,這“吟”的過程可以發現——往往透過某個應該有標點的地方,能夠體會到多種標點的存在。這“多種”是比“一種”更有味道的,這樣就可以通過“吟”去琢磨其中的多意性。這一點,是我仔細玩味聶的詩後得到的心得。表麵上,一味寫七律很呆板,每句七個字,一共八句,缺少變化。但它本身是沉鬱的結晶,內涵很豐富,杜甫在運用和駕馭七律上就很獨到。像他的《秋興》八首,就可以說是這種詩體的典範。聶後期詩歌幾乎全都是七律,他認真學習了杜甫,於是從形式上也仿效執行了。我既然崇拜聶,所以他說的話,也就完全照章執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