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我研究的多是老玩意兒(如老京戲、老字號和老北京……),可我從來是不敢稱“老”的,尤其是北京這地方,胡子一大把的人還說自己“小著呢”,我又安敢造次?但,也就是這一二年,少年見過的北京風物,時不時就闖入夢境。其中進入最多的,就是祖父的四合院——打住!聽我這一說,您千萬別以為我們家是什麼望族。我爺爺山東人,年輕時很窮,進北京無非是找口飯吃。在前門火車站當過檢票員,沒幾年升到了站長,再後來,又升到“北平至山海關”段的段長。正在這好時候,日本鬼子來了,他居然洗手不幹了,這就很難得!他開始利用在鐵路上的“關係”跑買賣,同時在離前門不遠的地方,買下了這個四合院。北京規範的四合院,應該是大門朝南的。可我祖父的這個,卻是大門朝北。懂行的老前輩一聽,保準就撇嘴了:就憑這規格,“沒戲”!房子確實“沒戲”,因為祖父旁邊的那個宅子,是北平名醫施今墨先生的家。我小時進去過,人家院裏的天棚比我們家高,人家的魚缸石榴樹,也比我們家氣派,甚至先生、肥狗、胖丫頭等等,每一樣都超過祖父家。那時我小,跑到隔壁隻曉得瘋玩,從沒見過這位大名醫;沒想到前兩年我在北京萬安公墓,麵對麵見過施家的墓園了。所謂“墓園”,應是第一代創業者在生前就買下一大片墓地,通常是一個園子,北邊高而南邊低,栽下蒼翠的柏樹,四圍有矮牆環繞。每一代的“核心”人物去世,就埋在墓園的中軸線上。在其兩邊,通常一邊一個夫人。如生前娶妾太多,小妾們不等死就會被“分流”出去。祖父的這個家,各方麵都比大四合院低一頭,但大小也有二十幾口子人,老婆也是一大一小,各生了五個子女。我是長門長孫,輩分雖晚,但根子正,地位比小叔叔們還高……我父親年輕時不聽爺爺的話,被綁在八仙桌的腿上用雞毛撣子抽打。父親一怒,跑出去勤工儉學,後來走上了革命道路。再回來時,爺爺就隻能笑臉相迎了。父親後邊跟著我媽,我媽年紀比姨奶奶還大兩歲。這個四合院在格局上也有些尷尬,平時奶奶住南屋,爺爺和姨太太住北屋。正規的四合院中,北屋應該高於南屋;但祖父這個四合院,北屋雖然是上房,但寬度不夠,一邊是大門的過道,另一邊裝了衛生設備。而南屋呢,不但寬度超過北屋,而且先在院子的地麵上“起”了三層石頭台階,然後才在這個基礎上蓋南屋。您看,這樣的格局,不就把我奶奶心裏的憋屈給發散出不少?記得那一陣,爺爺的四合院還雇了廚子、老媽子和聽差,雖然遠比不了隔院施先生,卻也“比下有餘”了。
從施家說到我祖父家,我忽然領略到一點:四合院不管朝向和大小,都隻能是一個家族居住。我讀過梁實秋先生的傳記,他祖上住東四附近,坐北朝南,整個院子蓋在幾層的高台階上,是一個遠比施家還要正規的大四合院。有時,是胡同裏小販的吆喝聲,把他們一幫(好幾房)小孩子吸引出去。這時,住大北屋的祖父高喊:“留神門牙!”等孩子們回來一進大院的門,就被祖父叫到跟前,問他們手裏拿的是什麼零食。幼年梁實秋一舉右手的黑棍棍(柿餅做的)“這叫狗屎橛”,再舉左手的白棍棍(杏幹做的)“這叫貓屎橛”。等下次小販再來,這幫孩子又成群結對往外跑時,幼年梁實秋又被爺爺喊住——本來生怕爺爺不準許自己外出,然而不是,隻是爺爺想托他給自己帶一些。於是他高聲問道:“爺爺,您要什麼?——是狗屎橛還是貓屎橛?”爺爺在北屋中,隔著窗玻璃高喊:“我要貓屎橛!”看來,梁家當時的家庭氣氛還是不錯的。而我們家不行,父親當年是給打跑了,等回來也就臨近解放了。他每年隻有春節到祖父這裏來一次,是大年初一的白天,下午就回去,從不讓我參加祭奠祖先。我平時隨父母住東城燈市口,那附近有兩個天主教堂。父母是地下黨員,不信教,但我好奇,於是偷偷拽住別家大人的衣襟,跟進去看過熱鬧。我發現,“這熱鬧”不同於“那(廠甸中的)熱鬧”,完全是兩碼事。我父母那時是革命幹部,公家分了宿舍,他們不太喜歡,便用大半生的積蓄買了一所私房,是一個隻有北屋和南屋的獨院,後來加蓋了一間西屋,成為了三合院,始終也沒有東屋。論格局,根本不能和四合院比。父母隻圖住著舒服,不求別的。父親參加革命前是學農的,每年都在特定季節背上盛農藥的筒子給果樹打藥。母親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是先接幾大桶清水,往院子裏一潑,然後全家晚上在院子裏乘涼。等夜深了,我們都已睡去,她才打開北屋的台燈,寫稿子一揮而就。再往後,父母在反右中栽了跟頭,下鄉勞動去了。後來回到北京,在很壓抑的氣氛中生活,小院再沒給他們帶來歡樂。院裏又住進了房客,“文革”中夥同造反派整我父母。等“四人幫”被粉碎,父母才恢複名譽和重新工作……這就是說,作為家族長子的父親,沒有看中當年那個四合院,走出去又走回來,準備在一種新的環境中走一條新路。這都是時代使然,對四合院也要采取兩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