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外外牆(1 / 2)

人老了,不需要每天上班了,社會活動也少了,獨自在樓頭陽台矚望時,會經常想起父母。

他倆,如今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的骨灰牆上笑看那不遠的外部世界。骨灰牆上的格子好小,他們都是“中等個兒”,恐怕很難伸直腰。靈魂還分個子高個子矮麼?他們在裏頭或站或臥,應該是很自由的吧。母親早父親七年辭世,骨灰被安放在了西七室。等父親去世時,七室中早就滿員,要是父親再擠進去,室中空氣就越發不好了。中國人的子女習慣把父母合葬,既然室中不合適,那麼就上骨灰牆吧。那裏整天可以與陽光雨露為伴,喜歡空氣好的父母可以更安然些。革命公墓以核心的一室為中心,左邊是“東一”、“東二”、“東三”著蕩開,西邊也一樣,是“西一”、“西二”、“西三”著蕩開。我仔細挑選,發現隻有“東外外牆”較寬裕,就安排在那裏吧。說是“東”,實際是臉朝西。日日見夕陽,恐怕也膩了吧。母親晚年曾有把骨灰送回蘇州的願望,她覺得很年輕就出來革命,一輩子沒能陪一陪父母,很希望最後能埋在父母的腳下,回憶一些孩提時期的瑣事。可惜這一願望沒能做到,她的喪事是單位全權操辦的,雖然身上沒能覆蓋黨旗(她級別差一級),但來與她告別的人特別多,那是1988年,離後來的動亂已經很近了。兩邊的人都在接近與爭取她,她一輩子也沒如此地有過人緣。

就在我辦理為父母合葬骨灰牆的時候,又遇到同樣的兩個兄妹。他們也是母親先去世,與我母親在一間來著。但他們的父親也是後去世,其級別比正部還高。如果要求合葬,八寶山有一條死規定,就是兩人要“就低不就高”,無論誰先死,都是在級別低的那間中合葬。那兄妹猶豫了,讓偉大的父親委屈在這七室當中,他那麼早參加革命,以及締造出那麼大的業績——不就都白費了?我相信,如果他們父親的靈魂正巧高踞在他倆的頭頂,不下來抽他的耳光才怪!隨後這兄妹在挑選骨灰牆的位置時,又一定要選正麵的北牆,說那樣才正,才不偏不倚,才不左不右。這些話讓我很反感,人都死了,還來中國政治路線鬥爭的那一套,多無聊啊。可以設想:如果讓八寶山中的這些英靈複活,而且是在尖銳的路線鬥爭的決戰時期複活,那熱鬧可就大了。我慶幸自己的父母總算度過了這些劫難,在平和的氣氛中進入這裏。在此番骨灰牆上合葬他倆的時候,我也左右環顧過附近的環境,發現了一些當年整過他倆的人,後來在“文革”中被他人更厲害地“整”過,反而死在了前頭。我為了讓父母離他們遠些,故意選擇了還相對空曠的東外外牆,讓他倆能夠更安靜些,能夠多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在入葬隨後的幾年間,我經常是搭朋友的車路過,順便進去看看。發現他倆身邊也基本站滿了人,名字我一個也沒見過,顯然不是父母同輩的人。這,總算不幸之中的大幸了。安寧,才是逝者所最需要的。

我的思緒還在延伸。我繼續想:我的父母是從哪裏進入這個世界的?當然,是從他們各自的家庭,北京與蘇州的中產階級家庭。他倆差兩歲,最初都是《中學生》雜誌的投稿者,漸漸熟悉了對方的文字,最後又因《中學生》這個中介而相識。在他倆談戀愛的時節,他在嚴寒的冬季,由北京去蘇州看她。他事先問她需要什麼?她回答隻要北京的糖葫蘆。他買了好幾串,由北京完整地帶到了蘇州。她問上邊的冰糖為什麼沒有化?他回答這幾千裏路,他一直把手伸在了車窗之外,因為車廂內溫度太高,冰糖肯定是要化的……這樣的愛情多麼好,這樣的愛情造就了這個家,以及後來的我。在我年幼的時候,他倆奮發地工作著,經常忘記家,也經常忘記我,把我交給家中的一個保姆。確實,直到1957年之前,他倆確實沒怎麼管我,我自己管著我自己,或者說,古老的北京三中以及它外麵的廟會,直接間接著管理著我。等到1957年過去之後,他倆覺得確實應該關照一下我了,但又失去了可能,他倆被下放勞動去了,先後都離開了北京。我感受到孤單,但幸運的是,父母身後的那個文化背景還在,沈從文先生、聶紺弩先生、吳祖光先生、張友鬆先生、常任俠先生,等等,都直接間接關照過我,我從他們那裏接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營養,我被滋潤了,我變得無所謂起來。我一直遙想著父母的當初,在重慶,在北平,他們周邊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物,也有許許多多的老百姓。父母生活、工作在他們之中,很幸福也很得意,他倆作為“記者”這樣的無冕之王,確實非常滋潤。可後來他倆不甚習慣事事聽命的環境,與之發生了摩擦,他倆失意了,或言他倆失敗了。他們被拋出了政治的圈子外,他倆本來也不是政治人物。當然,他倆後來又被招回了圈子,最後又被安葬進八寶山革命公墓,這在普通人眼裏,應該是多大的榮耀。而我的祖父,就安葬在他倆身後的人民公墓之中,其間有個差距,但這差距於我而言,卻不能說明什麼。我近年偶然去到古舊的萬安公墓,一到那裏,發現那裏處處是人物,都是我父母的同輩或更早一些的人,都是他們共同生活並一起工作過的人。我有些後悔了,當初如果早知道有“萬安”的話,那我就把父母葬在這裏算了,他倆本來也與那些極左的政治人物貌合神離,死了能躲得遠遠的最好,何必還離得那麼近,彼此都覺得不舒服。現在提倡“適合人居”,活著是這樣,死了也一樣,讓同類型的人聚集在一起,不是很好更很自然的麼?這樣的感覺,不是早上好幾年,就有我們黨的大人物感覺到了麼?他們說,自己死了不願意進八寶山,是不耐煩那裏的有些人,那些人活著時讓自己討嫌,難道死了還要與他們當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