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襲人在《風月寶鑒》反麵的特殊含義(1 / 3)

在襲人的圖冊上,“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按理說,這裏隱喻著花襲人的名字。

但是這裏有一個問題是頗為費解的,為什麼不寫成“畫著一張席”或“畫著一床席”,而要畫著“一床破席”呢?

有些人對“破席”作了解釋,比如說蔡義江在他的《詩詞評注》裏解釋為“破席”的比喻也並不光彩(見43頁),其含義無非曹雪芹對襲人“還帶有一定的嘲諷意味”(見42頁)。我認為這種說法不一定全對。既然嘲諷,畫著“一床破席”為什麼又要畫著“一簇鮮花”而不畫成“一簇殘花”呢?這“一簇鮮花,一床破席”的“花”和“席”固然隱喻著花襲人之名,但“鮮”與“破”二字呢?我們不能光解釋“破”不解釋“鮮”,解釋含義要全麵一點。在這裏,這“一簇鮮花,一床破席”的含義是不是“一簇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同義語呢?“破席”有其含義;“鮮花”同樣也有其含義。“一簇鮮花”,它如同李紈的“一盆茂蘭”、林黛玉的“兩株枯木”和香菱的“蓮枯藕敗”一樣,並非作者信口開河。

在《紅樓夢》的問題上,有著一種偏見,讀者幾乎沒有一個人對襲人感興趣的。在對待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問題上,一直是“抑釵揚黛”;在對待襲人和晴雯的問題上同樣是“抑襲揚晴”。對襲人的攻擊可以說來自前後左右,四麵八方。說好聽一點,罵她是“封建主的奴才”;略微不雅一點,罵她是“哈巴狗”。有些人說她如同寶釵一樣,追求愛情不如黛玉和晴雯一樣大膽,“不會像晴雯那樣索性作出鉸指甲,換紅縷小襖之類不顧死活的大膽行動”(《評注》42頁);有的又說她“不正經”,在“怡紅院”諸人中,“惟有她與寶玉有兩性行為”;有的說她是薛寶釵型的堅守封建主義婦道和遵守禮法的“活標本”;有的又罵她對寶玉不忠,不能從一而終,在寶玉出家後她又改嫁他人。

襲人的處境真可謂是“道旁築屋”,用一些人們常說的俗語來說,就是“做人難,做女人更難”了。我記得魯迅在談論文學批評時借用過印度一篇寓言。其大意是某父子老少二人趕了一頭驢,開始父子倆趕著驢走,路人說這兩個人傻,放著毛驢不騎,徒步走路,這父子覺得也對,於是其父親騎著驢走;路人又說這老頭不懂道理,為什麼不讓小孩騎上,於是小兒騎上,老頭走路;路人又說這小兒不懂道理,為什麼讓老頭走路;兩個人想一想後,還是都騎上,路上又議論這兩個人太殘忍,一頭小驢騎著兩個人。這父子倆沒有辦法,都不騎也不對,都騎也不對,老的騎也不對,小的騎也不成,最後隻有拿出一個沒有采用過的辦法,就是倆人抬著毛驢走。我們不論這個抬著毛驢的辦法對與否,但恐怕並沒有因為父子兩個人抬著毛驢走而回避了路人的批評,而是招來了更多的非議。

當然罵襲人貶襲人者也絕非出自今日,我們不妨看看滿清時代的一些評論。

大某山民在他的總評中寫道:

指襲人為妖狐,李嬤嬤自是識人。(見合評本22頁)

王夫人代襲人行妒,於晴雯一事尤謬誤。(見庚辰本23頁)

讀花人論讚評曰:

襲人讚:

蘇老泉辨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難辨也,所難辨者近人情耳!襲人者,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製人,人忘其製;以近人情者讒人,人忘其讒。約計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慧香,間秋紋、麝月,其虐肆矣。而王夫人且視之為顧命,寶釵倚之為元臣。向非寶玉出家,或乃身先寶玉死,豈不以聖名相終始哉!惜乎天之後其死也。詠史詩曰: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襲人有焉。

絕大見識,絕大議論,不作襲人讚讀通,即作襲人讚讀快。梅閣。

(見合評本43頁)

這些評論,我認為還是比較客觀的。但把襲人說成一味奸佞之徒,恐也失之太遠。

我覺得每個人的話好像都不無道理,但都好像有一個共同點: 即是在為林黛玉和晴雯鳴不平,站在林黛玉的角度挑剔薛寶釵,站在晴雯的角度上挑剔花襲人。當然這不能說不是曹雪芹寫作的成功處,讀者也被攪進了角色之中。但我覺得我們的某些評論是不是有些如脂批中指出的“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何不近情理如是耶”的這一偏見?我認為,是有的。

至於曹雪芹的創作態度,我認為,曹雪芹對薛寶釵花襲人、林黛玉晴雯這兩種不同性格的現實人物,還是一視同仁的。林黛玉之死、晴雯之亡是曹雪芹創作的必然結果,這純是為了迎合《紅樓夢》中的“真事隱”成分。林黛玉本來就是以唐後主亡國奴的“終日以眼淚洗麵”的身份出現的,本來就是“流淚”的,林黛玉也永遠不會嫁給“假寶玉”。這倒並不是賈寶玉其人有什麼不好,也不是襲人和寶釵的什麼“過錯”,脂硯齋在第二十二回批的“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方不失執筆人本旨”的極隱晦的含義便是這方麵的說明。晴雯的死,緣於好“戰”,把這些都歸罪於襲人是沒有道理的。

有的罵襲人為“妖狐”,有的罵襲人為“王夫人代其行妒”,有的罵襲人是“哈巴狗”,還有人認為襲人讒言而治死了晴雯,為了說明問題,我們不妨看一下曹雪芹筆下的原文。

第十九回寶玉奶母李嬤嬤是因吃“酥酪”一事罵過襲人“什麼阿物兒”,也連同“怡紅院”其他丫頭一塊罵襲人為“狐媚子”(見418頁),但在曹雪芹的筆下,我們並沒有看見襲人對李嬤嬤不敬的地方。

第十九回李嬤嬤吃“酥酪”一節文字,諸丫頭罵李嬤嬤“好一個討厭的老貨”(見417頁),晴雯也氣得睡了(見庚辰本419頁),而襲人卻以“前日我吃(注: 指‘酥酪’)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見同頁)為由岔開了。第八回李嬤嬤喝了寶玉的茶寶玉要“攆他”(見197頁),襲人卻勸寶玉“你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願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也一起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見198頁)。這些都說明襲人並非一味奸讒狐媚之輩。李嬤嬤之辭有個偏見。至於在第十九回李嬤嬤口中說的“你們也不必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的茜雪被逐一事,在《紅樓夢》中一直是個謎。我們不論脂批“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的後事如何,但茜雪因何故而逐卻並沒有交待,一個昏聵的老人口中的話恐怕未必可信,最起碼來說,當屬一知半解。

罵襲人為“哈巴狗”取材於第三十七回。開始說襲人準備拿碟子給湘雲送東西,卻見槅子上碟槽空著,回頭問晴雯、秋紋、麝月等,晴雯說碟子在給探春送鮮荔枝時被探春留下了,並說還留下了一對聯珠瓶。由此引起秋紋談自己一日奉寶玉之命給王夫人送鮮花兒並得到了王夫人賞賜的所謂“笑話”來,在秋紋說完此事後,曹雪芹寫道:

晴雯笑道: “呸!沒見世麵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 “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 “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秋紋忙問: “給這屋裏誰的?我因為前兒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晴雯道: “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 “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那怕給這屋裏的狗剩下的,我隻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 “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 “你們這些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秋紋笑道: “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襲人笑道: “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見庚辰本855—856頁)

這是一節很明白的文字,僅僅是一群姐兒們閨閣無聊時的“打牙祭”。我承認晴雯的坦率剛直,也承認晴雯的某些嫉妒和尖刻,但這你言我語中並沒有什麼多大的原則是非問題,也並沒有多大的心理隔閡。就是晴雯和襲人兩個人也沒有放到心裏去,襲人僅僅“笑道: ‘少輕狂罷’”就完了。就是晴雯和秋紋出門拿碟時,晴雯“又笑道: ‘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一麵說一麵往外跑了,在此處也未見晴雯與襲人的多大裂痕與惡語中傷。我們的襲人“哈巴狗”論是不是未免雞蛋裏挑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