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466?—539?),子彥和,祖籍東莞郡莒縣(今屬山東),世居京口(今江蘇鎮江)。南朝梁人,少好經,博通經論,初為奉朝請,曆大未令,東宮通事舍人,步兵校尉,以文才為昭明太子及沈約所吏,晚年出家,有《文心雕龍》等。
滅惑論
或造《三破論》者,義證庸近,辭體鄙拙。雖至理定於深識,而流言惑於淺情,委巷陋說,誠不足辨。又恐野聽,將謂信然,聊擇其可采,略標雅致。
《三破論》雲:道家之教,妙在精思得一,而無死入聖;佛家之化,妙在三昧神通,無生可冀,名死為泥洹,未見學死而不得死者也。
《滅惑論》曰:二教真偽,煥然易辨。夫佛法練神,道教練形。形氣必終,礙於一垣之裏;神識無窮,再撫六合之外。明者資於無窮,教以勝慧;暗者戀其必終,誑以仙術。極於餌藥,慧業始於觀禪,禪練真識,故精妙而泥洹可冀。藥駐偽器,故精思而翻騰無期。若乃棄妙寶藏,遺智養身,據理尋之,其偽可知。假使形翻無際,神暗鳶飛,戾天寧免為鳥?夫泥洹妙果,道惟常住,學死之談,豈析理哉?
《三破論》雲:若言太子是教主,主不落發,而使人髡頭;主不棄妻,而使人斷種,實可笑哉!明知佛教是滅惡之術也。伏聞君子之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滅惑論》曰:太子棄妻落發,事顯於經,而反白為黑,不亦罔乎!夫佛家之孝,所苞蓋遠。理由乎心,無係於發,若愛發棄心,何取於孝?昔泰伯、虞仲,斷發文身,夫子兩稱“至德”“中權”,以俗內之賢,宜修世禮,斷發讓國,聖哲美談。況般若之教,業勝中權,菩提之果,理妙克讓者哉!理妙克讓,故舍發取道;業勝中權,故棄跡求心。準以兩賢,無闕於孝;鑒以聖境,夫何怪乎?
第一破曰:入國而破國者,誑言說偽,興造無費,苦克百姓,使國空民窮,不助國生人減損,況人不蠶而衣,不田而食?國滅人絕,由此為失,日用損廢,無纖毫之益。五災之害,不複過此。
《滅惑論》曰:大乘圓極,窮理盡妙,故明二諦以遣有,辨三空以標無,四等弘其勝心,六度振其苦業。誑言之訕豈傷日月!夫塔寺之興,闡揚靈教,功立一時,而道被千載。昔禹會諸侯,玉帛萬國;至於戰伐,存者七君;更始政阜,民戶殷盛;赤眉兵亂,千裏無煙。國滅人絕,寧此之由?京索之時,石穀十萬;景武之世,積粟紅腐。非秦末多沙門,而漢初無佛法也。驗古準今,何損於政?
第二破曰:入家而破家,使父子殊事,兄弟異法;遺棄二親,孝道頓絕;憂娛各異,歌哭不同;骨血生仇,服屬永棄;悖化犯順,無昊天之報。五逆不孝,不複過此。
《滅惑論》曰:夫孝理至極,道俗同貫。雖內外跡殊,而神用一揆。若命綴俗因,本修教於儒禮;運稟道果,固弘孝於梵業。是以谘親出家,《法華》明其義;聽而後學,維摩標其例。豈忘本哉?有由然也!彼皆照悟神理,而鑒燭人世,過駟馬於格言,逝川傷於上哲。故知瞬息盡養,則無濟幽靈;學道拔親,則冥苦永滅。審妙感之無差,辨勝果之可必,所以輕重相權,去彼取此。若乃服製所施,事由追遠,禮雖因心,抑亦沿世。昔三皇至治,堯舜所慕,死則衣之以薪,葬之中野,封樹弗修,苴斬無紀,豈可謂三皇教民,棄於孝乎?爰及五帝,服製煥然,未聞堯舜執禮,追責三皇。三皇無責,何獨疑佛?佛之無服,理由拔苦;三皇廢喪,事沿淳樸。淳樸不疑,而拔苦見尤,所謂朝三暮四,而喜怒交設者也。明知聖人之教觸感圓通,三皇以淳樸無服,五帝以沿情製喪,釋迦拔苦,故棄俗反真,檢跡異路,而玄化同歸。
第三破曰:入身而破身。人生之體,一有毀傷之疾,二有髡頭之苦,三有不孝之逆,四有絕種之罪,五有亡體從誡。惟學不孝,何故言哉?誡令不跪父母,便競從之。兒先作沙彌,其母後作阿尼,則跪其兒。不禮之教,中國絕之,何可得從?
《滅惑論》曰:夫棲形稟識,理定前業;入道居俗,事係因果。是以釋迦出世,化洽天人,禦國統家,並證道跡。未聞世界普同出家,良由緣感不一,故名教有二,縉紳、沙門所以殊也。但始拔塵域,理由戒定。妻者愛累,髪者形飾,愛累傷神,形飾乖道,所以澄神滅愛,修道棄飾。理出常均,教必翻俗。若乃不跪父母,道尊故也;父母禮之,尊道故也。《禮》:“新冠見母,其母拜之。”喜其備德,故屈尊禮卑也。介胄之士,見君不拜,重其秉武,故尊不加也。緇弁輕冠,本無神道;介胄凶器,非有至德。然事應加恭,則以母拜子;勢宜停敬,則臣不跪君。禮典世教,周、孔所製,論其變通,不由一軌。況佛道之尊,標出三界,神教妙本,群致玄宗。以此加人,實尊冠胄。冠胄及禮,古今不疑;佛道加敬,將欲何怪?
《三破論》雲:佛舊經本雲“浮屠”,羅什改為“佛徒”,知其源惡故也。所以名為“浮屠”胡人凶惡,故老子雲:“化其始,不欲傷其形。”故髡其頭,名為“浮屠”,況屠割也。至僧禕後改為“佛圖”。本舊經雲“喪門”,喪門由死滅之門,雲其法無生之教,名曰“喪門”;至羅什又改為“桑門”,僧禕又改為“沙門”。“沙門”由沙汰之法,不足可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