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1009—1060),字明允,號老泉,眉山(今四川眉山縣)人。與其子蘇軾、蘇轍並稱三蘇,均以文章知名,蘇洵的文章蒼勁鋒銳,氣勢暢茂。著有《嘉祐集》。
史論
史論序
史之難其人,久矣!魏、晉、宋、齊、梁、隋間,觀其文則亦固當然也。所可怪者,唐三百年,文章非三代兩漢無敵,史之才宜有如丘明、遷,固輩,而卒無一人可與範曄、陳壽比肩。巢子之書,世稱其詳且博,然多俚辭徘狀,使之紀事,當複甚乎其嚐所譏誚者。唯子餗《例》為差愈。籲!其難而然哉!夫知其難,故思之深,思之深,故有得,因作《史論》三篇。
史論上
史何為而作乎?其有憂也。何憂乎?憂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檮杌》。檮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功,不待貶而懲,然則史之所懲功者,獨小人耳。促尼之誌大,故其憂愈大,憂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經,卒之論其效者,必曰“亂臣賊子懼”。由是知史與經皆憂小人而作,其義一也。其義一,其體二,故曰史焉,曰經焉。
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實之,詞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檢之。此經、史所兼而有之者也。雖然,經以道、法勝,史以事、詞勝。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經非一代之實錄,史非萬世之常法,體不相沿,而用實相資焉。夫《易》、《禮》、《樂》、《詩》、《書》,言聖人之道與法詳矣,然弗驗之行事。仲尼懼後世以是為聖人之私言,故因赴告策書以修《春秋》,旌善而懲惡,此經之道也。猶懼後世以為己之臆斷,故本《周禮》以為凡,此經之法也。至於事則舉其略,詞則務於簡。吾故曰:經以道、法勝。史則不然,事既曲詳,詞亦誇耀,所謂褒貶,論、讚之外無幾。吾故曰:史以事、詞勝。使後人不知史而觀經,則所褒莫見其善狀,所貶弗聞其惡實。吾故曰: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使後人不通經而專史,則稱讚不知所法,懲勸不知所祖。吾故曰: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經或從偽赴而書,或隱諱而不書,若此者眾,皆適於教而已。吾故曰:經非一代之實錄。史之一紀、一世家、一傳,其間美惡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數。則其論、讚數十百言之中,安能事為之褒貶,使天下之人動有所法如《春秋》哉!吾故曰:史非萬世之常法。夫規矩準繩所以製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則規無所效其圓,矩無所用其方,準無所施其平,繩無所措其直。史待經而正,不得史則經晦。吾故曰:體不相沿,而用實相資焉。噫!一規,一矩,一準,一繩,足以製萬器。後之人其務希遷、固實錄可也,慎無若王通、陸長源輩,囂囂然冗且僭,則善矣!
史論中
遷、固史雖以事、辭勝,然亦兼道與法而有之,故時得促尼遺意焉。吾今擇其書有不可以文曉而可以意達者四,悉顯白之。其一曰隱而章,其二曰直而寬,其三曰簡而明,其四曰微而切。
遷之傳廉頗也,議救閼與之失不載焉,見之《趙奢傳》;傳酈食其也,謀撓楚權之繆不載焉,見之《留侯傳》。固之傳周勃也,汗出洽背之恥不載焉,見之《王陵傳》;傳董仲舒也,議和親之疏不載焉,見之《匈奴傳》。夫頗、食其、勃、仲舒,皆功十而過一者也。苟列一以疵十,後之庸人必曰:智如廉頗,辯如酈食其,忠如周勃,賢如董仲舒,而十功不能贖一過,則將苦其難而怠矣。是故本傳晦之,而他傳發之。則其與善也,不亦隱而章乎!遷論蘇秦,稱其智過人,不使獨蒙惡聲;論北宮伯子,多其愛人長者。固讚張湯,與其推賢揚善。讚酷吏,人有所褒,不獨暴其惡。夫秦、伯子、湯、酷吏,皆過十而功一者也。苟舉十以廢一,後之凶人必曰:蘇秦、北宮伯子、張湯、酷吏,雖有善不錄矣,吾複何望哉?是窒其自新之路,而堅其肆惡之誌也。故於傳詳之,於論於讚複明之,則其懲惡也,不亦直而寬乎!遷表十二諸侯,首魯訖吳,實十三國,而越不與焉。夫以十二名篇,而載國十三,何也?不數吳也。皆諸侯耳,獨不數吳,何也?用夷禮也。不數而載之者,何也?周裔而霸盟上國也。《春秋》書哀七年,公會吳於鄫,書十二年,公會吳於橐皋,書十三年,公會晉侯及吳子於黃池,此其所以雖不數而猶獲載也。若越區區於南夷,豺狼狐狸之與居,不與中國會盟以觀華風,而用夷狄之名以赴,故君子即其自稱以罪之。《春秋》書定五年,於越入吳,書十四年,於越敗吳於槜李,書哀十三年,於越入吳,此《春秋》所以夷狄畜之也。苟遷舉而措之諸侯之未,則山戎、獫狁亦或庶乎其間。是以絕而棄之,將使後之人君觀之曰:不知中國禮樂,雖勾踐之賢,猶不免乎絕與棄。則其尊中國也,不亦簡而明乎!固之《表》八而王侯六,書其人也,必曰某土某王若侯某。或功臣外戚,則加其姓,而首目之曰號諡、姓名。此異姓列侯之例也。諸侯王其目止號諡,豈以其尊故不曰名之邪?不曰名之,而實名之,豈以不名則不著邪?此同姓諸侯王之例也。王子侯其目為二,上則曰號諡名名之,而曰名之,殺一等矣。此同姓列侯之例也。及其下則曰號諡姓名。夫以同姓列侯而加之異姓之例,何哉?察其故,蓋元始之間,王莽偽褒宗室而封之者也,非天子親親而封之者也。宗室,天子不能封,而使王莽封之,故從異姓例,亦示天子不能有其同姓也。將使後之人君觀之曰:權歸於臣,雖同姓不能有名器,誠不可假人矣。則其防僭也,不亦微而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