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0章 王安石(1 / 3)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號半山老人,撫州臨川(今江西臨川縣)人。慶曆二年(1042)進士,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宋代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曾主張變法。王之詩文具有濃厚政治色彩,又都情辭並茂,具有濃厚的感染力,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著有《臨川集》。

材論

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眾,患上之人不欲其眾;不患士之不欲為,患上之人不使其為也。夫材之用,國之棟梁也,得之則安以榮,失之則亡以辱。然上之人不欲其眾、不使其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其尤蔽者,以為吾之位可以去辱絕危,終身無天下之患,材之得失無補於治亂之數,故偃然肆吾之誌,而卒入於敗亂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謂吾之爵祿貴富足以誘天下之士,榮辱憂戚在我,吾可以坐驕天下之士,將無不趨我者,則亦卒人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養育取用之道,而訁思訁思然以為天下實無材,則亦卒入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此三蔽者,其為患則同,然而用心非不善,而猶可以論其失者,獨以天下為無材者耳。蓋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特未知其故也。

且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以異於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畫策而利害得,治國而國安利,此其所以異於人也。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審用之,則雖抱皋、夔、稷、契之智,且不能自異於眾,況其下者乎?世方蔽者方曰:“人之有異能於其身,猶錐之在囊,其末立見,故未有有其實而不可見者也。”此徒有見於錐之在囊,而固未睹夫馬之在廄也。駑驥雜處,飲水食芻,嘶鳴蹄齧,求其所以異者蔑矣。及其引重車,取夷路,不屢策,不煩禦,一頓其轡而千裏已至矣。當是之時,使駑馬並驅方駕,則雖傾輪絕勒,敗筋傷骨,不舍晝夜而追之,遼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後騏驥與駑駘別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天下為無材,盡其道以求而試之耳,試之之道,在當其所能而已。

夫南越之修簳,簇以百煉之精金,羽以秋鶚之勁翮,加強駑之上,而之千步之外,雖有犀兕之捍,無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決勝覿武之所寶也,然用以敲撲,則無以異於朽槁之梃。是知雖得天下之瑰材桀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於是銖量其能而審處之,使大者、小者、長者、短者、強者、弱者,無不適其任者焉。如是,則士之愚蒙鄙陋者,皆能奮其所知,以效小事,況其賢能智力卓犖者乎?嗚呼!後之在位者,蓋未嚐求其說而試之以實也,而坐曰:天下果無材,亦未之思而已矣。

或曰:“古之人於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獨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則能複先王之法度。能複先王之法度,則天下之小事,無不如先王時矣,況教育成就人材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獨言求而用之之道也。

噫!今天下蓋嚐患無材可用者。吾聞之,六國合從,而辯說之材出;劉、項並世,而籌畫戰鬥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謨謀諫諍之佐來。此數輩者,方此數君未出之時,蓋未嚐有也。人君苟欲之,斯至矣。今亦患上之不求之、不用之耳。天下之廣,人物之眾,而曰果無材可用者,吾不信也。

對疑

己亥敕書:“自今內殿崇班以上,大喪致其事,供奉官以下,則勿致,如其故。”於是有疑者,以為供奉官以下亦士大夫也,而朝廷獨遇之如此。顧而問曰:“今子以謂如何?”嚐竊原朝廷之意以對曰:

先王之製喪禮,不飲酒,不食肉,不禦於內,以致其哀戚者,所謂禮之實,而其行之在我者也。不論其人之貴賤,不視其世之可否,而使之同者也。然而有疾則雖賤者,亦使之飲酒而食肉,此所謂以權製者也。或不言而事行,或言而後事行,或身執事而後行者。所謂禮之文,而其行之在物者也。論其人之貴賤,視其世之可否,而為之節者也。視其世之可否而為之節,故金革之事,則雖貴者,亦有時乎而無辟,此所謂以權製者也。

今欲使三班趨走給使之吏,大喪則皆無以身執事,而從古者卿士大夫之禮,此固盛世之所宜急,而先王以孝理天下之意。然而事又有先於此者。古之時,卿大夫之喪,所以聽身不執事者為其可以不身執事也。其可以不身執事者何也?古之人君於其卿士大夫之喪,所以存問養恤者,蓋不詘於其在事之時。其有大喪而得不以身執事者,以其臣屬足使,而祿賜足以事養故也。今三班趨走給使之吏,其素所以富養之,非備厚也。一日使去位而治喪者,則朝廷視遇,與庶人之在野者無以異。庶人之在野,所以葬祭其先人,畜養其妻子,有常產矣。三班趨走給使之吏,去位而治喪,則其使令非有臣屬,事養非有祿賜,一日無常產,則其窮乃有欲比於庶人而不得者。若用事者不為之憂此,而曰“汝必無以身執事”。則亦有餓而死者耳!然而世之議者方曰:“今之小吏去位而治喪者眾矣,吾未見有餓而死者。”夫今之去位而治喪者,自非多積餘藏有以活身,則孰能無以身執事者乎?今欲使之去位而治喪,故欲使其致喪之實而無以身執事也。苟不能使之無以身執事,而徒使之去位,則豈盛世之所急,而先王以孝理天下之意也?愚故曰:事又有先於此事,謂所以存問恤養士大夫如古之時者,今之所先也。

夫明吾政以贍天下之財,而存問恤養士大夫如古之時,此吾之所易為也。仰無以葬祭其先人,俯無以畜養其妻子,然且去位而治喪,無以身執事,以致古者士大夫之禮,此人所難行也。舍吾之所易為而忽不謀,曰:“是皆先王之事,非吾今日之所能為也。”操人之所難行而誅之不釋,曰:“古之士大夫皆然,爾奚事而不為?”朝廷或者以為此非先王以權製喪、內恕及人之道,故止而不為。雖然,愚亦有疑焉,欲內恕以及人,而不為吾之所易為者,何也?

行述

古之人仆仆然勞其身,以求行道於世,而曰“吾以學孔子者”,惑矣。孔子之始也,食於魯,魯亂而適齊。齊大夫欲害己,則反而食乎魯。魯受女樂,不朝者三日,義不可以留也,則烏乎之?曰:“甚矣,衛靈公之無道也!其遇賢者,庶乎猶有禮耳。”於是之衛。衛靈公不可與處也,於是不暇擇而之曹,以適於宋、鄭、陳、蔡、衛、楚之郊。其誌猶去衛而之曹也。老矣,遂歸於魯以卒。孔子之行如此,烏在其求行道也?

夫天子、諸侯不以身先於賢人,其不足與有為明也,孔子而不知,其何以為孔子也?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價者也。”仆仆然勞其身以求行道於世者,是沽也。子路曰:“君子之仕,行其義也;道不行,已知之矣。”蓋孔子之心雲耳。然則孔子無意於世之人乎?曰:道之將興歟,命也;道之將廢歟,命也。苟命矣,則如世之人何?

王安石-原性

或曰:孟、荀、楊、韓四子者,皆古之有道仁人,而性者,有生之大本也,以古之有道仁人而言有生之大本,其為言也宜無惑,何其說之相戾也?吾願聞子之所安。

曰:吾所安者,孔子之言而已。夫太極者,五行之所由生,而五行非太極也。性者,五常之太極也,而五常不可以謂之性。此吾所以異於韓子。且韓子以仁、義、禮、智、信五者謂之性,而曰天下之性惡焉而已矣。五者之謂性而惡焉者,豈五者之謂哉?

孟子言人之性善,荀子言人之性惡。夫太極生五行,然後利害生焉,而太極不可以利害言也。性生乎情,有情然後善惡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惡言也。此吾所以異於二子。孟子以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因以謂人之性無不仁。就所謂性者如其說,必也怨毒忿戾之心人皆無之,然後可以言人之性無不善,而人果皆無之乎?孟子以惻隱之心為性者,以其在內也。夫惻隱之心與怨毒忿戾之心,其有感於外而後出乎中者,有不同乎?荀子曰:“其為善者偽也。”就所謂性者如其說,必也惻隱之心人皆無之,然後可以言善者偽也,為人果皆無之乎?荀子曰:“陶人化土而為埴,埴豈土之性也哉?”夫陶人不以木為埴者,惟土有埴之性焉,烏在其為偽也?且諸子之所言,皆吾所謂情也,習也,非性也。

揚子之言為似矣,猶未出乎以習而言性也。古者有不謂喜、怒、爰、惡、欲情者乎?喜、怒、愛、惡、欲而善,然後從而命之曰仁也、義也;喜、怒、愛、惡、欲而不善,然後從而命之曰不仁也、不義也。故曰:有情然後善惡形焉。然則善惡者,情之成名而已矣。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吾之言如此。

然則“上智與下愚不移”,有說乎?曰:此之謂智愚,吾所雲者,性與善惡也。惡者之於善也,為之則是;患者之於智也,或不可強而有也。伏羲作《易》,而後世聖人之言也,非天下之至精至神,其孰能與於此?孔子作《春秋》,則遊、夏不能措一辭。蓋伏羲之智,非至精至神不能與,惟孔子之智,雖遊、夏不可強而能也,況所謂下愚者哉?其不移明矣。

或曰:“四子之雲爾,其皆有意於教乎?”曰:是說也,吾不知也。聖人之教,正名而已。

性說

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吾是以與孔子也。韓子之言性也,吾不有取焉。然則孔子所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惟上智與下愚不移”,何說也?曰:習於善而已矣,所謂上智者;習於惡而已矣,所謂下愚者;一習於善,一習於惡,所謂中人者。上智也、下愚也、中人也,其卒也命之而已矣。有人於此,未始為不善也,謂之上智可也;其卒也去而為不善,然後謂之中人也。有人於此,未始為善也,謂之下愚可也;其卒也去而為善,然後謂之中人也。惟其不移,然後謂之上智;惟其不移,然後謂之下愚,皆於其卒也命之,夫非生而不可移也。

且韓子之言弗顧矣,曰:“性之品三,而其所以為性五。”夫仁、義、禮、智、信,孰而可謂不善也?又曰:“上焉者之於五,主於一而行之四;下焉者之於五,反於一而悖於四。”是其於性也,不一失焉,而後謂之上焉者,不一得焉,而後謂之下焉者。是果性善,而不善者,習也。

然則堯之朱、舜之均、瞽瞍之舜、鯀之禹、後稷、越椒、叔魚之事,後所引者皆不可信邪?曰:堯之朱、舜之均,固吾所謂習於惡而已者;瞽瞍之舜、鯀之禹,固吾所謂習於善而已者。後稷之詩以異雲,而吾之所論者常也。《詩》之言,至以為人子而無父,人子而無父,猶可以推其質常乎?夫言性,亦常而已矣;無以常乎,則狂者蹈火而入河,亦可以為性也。越椒、叔魚之事,徒聞之左丘明,丘明固不可信也。以言取人,孔子失之宰我;以貌,失之子羽。此兩人者,其成人也,孔子聞朝夕與之居,以言、貌取之而失。彼其始生也,婦人者以聲與貌定,而卒得之,婦人者獨有過孔子者邪?

對難

予為《楊孟論》以辨言性命者之失,而有難予者曰:子之言性,則誠然矣。至於言命,則予以為未也。今有人於此,其才當處於天下之至賤,而反處於天下之至貴;其行當得天下之大禍,而反得天下之大福;其才當處於天下之至貴,而反處於天下之至賤;其行當得天下之至福,而反得天下之至禍。此則悖於人之所取,而非人力之所及者矣。於是君子曰:“為之者天也。所謂命者,蓋以謂命之於天雲耳。昔舜之王天下也,進九官,誅四凶;成王之王天下也,尊二伯,誅二叔。若九官之進也,以其皆聖賢也;四凶之誅者,以其皆不肖也。二伯之尊者,亦以其皆聖賢也;二叔之誅者,亦以其皆不肖也。是則人之所為矣。使舜為不明,進四凶而誅九官,成王為不明,尊二叔而誅二伯,則所謂非人力之所及而天之所命者也。彼人之所為,可強以為之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