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是變化無常的,本來是萬裏無雲的晴空,突然間一大團一大團的黑雲就卷將出來。它們翻騰著,氣勢洶洶地漫過田野,踏過群山,直向人間壓來。大雨傾盆而下,雨點飛濺,像跳珠般濺進船艙裏,似乎要將人間淹沒。但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是瞬息。過不多久,一陣狂風就把團團烏雲吹得無影無蹤,太陽又露出來了。暴雨沒能摧毀世界,世界反而更加清新、明淨、美麗。放眼看去,望湖樓下水天相接,渾然一體,蔚為壯觀。
變化莫測的大自然有時“黑雲壓城城欲摧”,有時“水光瀲灩晴方好”。而人世不也是這樣嗎?蘇軾二十二歲考取進士後,開始走上仕途,但在以後的四十餘年中,一直被卷在新舊黨派爭鬥的漩渦裏。新黨視其為舊黨,舊黨視其為異己。正像他自己說的,由於“一肚皮不合時宜”,所以才“到處被鱉相公廝壞”。蘇軾雖然在宦海裏時沉時浮,但他從沒有以奴顏媚骨去討上司的歡心。他一生恥於迎合,無論對權柄在握的王安石,還是對權勢赫赫的司馬光,都表現得堂堂正正,不卑不亢。雖然因此而遭受打擊,但他堅信,“黑雲翻墨”定會過去,“望湖樓下水如天”終會到來。
人的生死、窮通、進退、榮辱、用舍、行藏,都是相輔相成的。不以升遷為喜,不以貶謫為愁的通達超脫的情懷和麵對挫折鎮定自若的態度,才是頑強生命力之所在。
春歸何處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
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宋·黃庭堅《清平樂》
這是宋代著名詩人黃庭堅的一首戀春、惜春詞《清平樂》。
春天是一年裏最美好的季節。草綠花紅,陽光明媚,萬木爭榮,百泉競流。它們都在爭分奪秒地為果實的豐收在生長著,汲取著,孕育著。春天是美好的,但可惜太短了。
春天回到哪裏去了呢?四周靜悄悄的,尋不見它歸去的路。假如有誰知道春天的去處,請將它喚了回來,與我們一同久住。可春天沒有留下一點蹤跡地歸去了,那就去問詢黃鸝鳥吧。可它隻咿咿呀呀叫個不停,誰也聽不懂它說些什麼。隻聽到它的叫聲隨著清風飛過了薔薇。薔薇是一年春天二十四番花信風中的第十五番花信。薔薇花開了,春天就所剩無幾了。多好的春光,卻悄悄地從我們身邊逝去,找也找不到,摸也摸不著,這怎麼不叫人惋惜和悵惘呢!
花兒謝了可以再開,春天去了可以再來,而豆蔻年華呢?就像那天上的雲彩,一旦消散,就永不複原。“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要牢牢記住古人的教誨啊!
四顧山光接水光
四顧山光接水光,
憑欄十裏芰荷香。
清風明月無人管,
並作南樓一味涼。
宋·黃庭堅《鄂州南樓書事四首》(其一)
宋代著名詩人、書法家黃庭堅(號山穀)的晚年是不幸的。他曾經曆了長達六年的謫居黔州、戎州的流放生涯,遇赦以後領太平州事,但僅僅幾天,就因作《承天院塔記》而獲“幸災謗國”之罪,又被罷官。無奈他隻得流寓鄂州,任憑命運擺布了。這位山穀老人就是懷著這種心灰意冷的情緒,在一個夜晚登上了鄂州南樓的。
詩人環顧四周,一輪皓月當空,它照得山明水亮,處處生輝;它映得氣象崢嶸,仙境天降。詩人憑欄遠眺,在夜色中飽吸著十裏荷花散發出的股股清香。那徐徐的清風,官也無法過問;那朗朗的明月,吏也管製不了。美妙的大自然在這裏全都縱情放肆,自由自在。就在他流連於山水之間時,忽然從千頭萬緒中頓悟到:這南樓的“清涼世界”多好啊!顯然詩人向往皈依佛門了。他想享受佛家的摒棄一切塵慮,擺脫一切愛憎,達到無煩惱境界的清涼!大概人在臨終之前才能大徹大悟吧。寫出此詩後不久,他就抑鬱而死了。
一春常是雨和風
一春常是雨和風,
風雨晴時春已空。
誰惜泥沙萬點紅。
恨難窮,
恰似衰翁一世中。
宋·陸遊《豆葉黃》
這首小令是陸遊三次罷官後所作。第一次他因“力說張浚用兵”而免歸,第二次因“人譏其頹放”而免官,第三次為趙汝愚所劾。再次出山時已六十二歲,“亙古男兒”已成“衰翁”了。
整個春天不是淅瀝的雨,就是淒厲的風,明媚的陽光總是難以見到。待到風停雨歇,天氣放晴時,那迷人的春光早已消逝殆盡了。此時,有誰還會珍惜已“零落成泥”的萬朵紅雲呢?可憐的春啊,它恰似一位報國無門而又多災多難的龍鍾老人,縱有豆蔻年華和氣吞萬裏之勢,到頭來還是落得個一腔怨憤恨難消。
壯誌淩雲的陸遊,在科舉和仕途中多次遭受挫折和打擊。他深感:“時易失,誌難成,鬢絲生。”所以當他看到那本來應是姹紫嫣紅的美好春色,卻被一場場風雨摧殘淩辱時,不禁百感交集,悲憤難平。是千難萬劫的春天像年老力衰的老翁呢,還是飽經憂患的老人像風吹雨打的春天呢?反正都是一樣的。因為客觀的景與主觀的情已經融為一體——殘春即我,我即殘春。陸遊眼睜睜看著“胡未滅,鬢先秋”,“冉冉年華留不住”,隻好“淚空流”了。
自然界的風雨摧殘著春天的生機,社會上的風雨磨煉著鬥士的意誌。“辜負胸中百萬兵”的陸遊,報國信念至死不渝——“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其心至美、至誠、至忠。這,天可以作證,地可以作證,他的九千多首詩詞可以作證。
映日荷花別樣紅
畢竟西湖六月中,
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
映日荷花別樣紅。
宋·楊萬裏《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
宋代詩人楊萬裏在一個六月的早晨,步出位於西湖西南的淨慈寺,送別友人林子方。當他踏過熟悉常見的西湖時,驀地發現這西湖比任何時候更楚楚動人了。西湖的美把他征服了。詩人不禁脫口而出,吟唱出這首《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
事物的本質美,能使其形態變幻無窮。這畢竟是西湖的六月啊!此時的風光更加美妙多姿。那滿湖的蓮葉,接天連地,一望無涯;那滿湖的荷花,嬌豔欲滴,緋紅異常。
柳永唱道:“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西湖是美的。
蘇軾讚道:“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西湖是美的。
白居易歎道:“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西湖是美的。
人的生命猶如白駒過隙,而美呢,卻地久天長。真正的美永遠不會消逝,它隻會從一種美變為另一種美,它隻會以安詳、靜謐、旖旎的姿態,給每一個人帶來歡樂,帶來甜美,帶來安康。
明月別枝驚鵲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宋·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這是南宋詞人辛棄疾罷官居江西上饒時所寫的詞。
辛棄疾是一位愛國詞人。他的詞一向以激昂慷慨、悲壯豪放著稱於世。然而,他的這首小詞卻完全是另一番風味,另一種情趣。這裏,沒有錚錚鐵馬之聲,沒有氣吞萬裏之勢。呈現在我們麵前的是潺潺流水,小橋人家。這是詞,也是畫。一幅恬靜優美的田間山水畫。這是詞,也是歌,一首清新活潑的鄉村小曲——
夜,明月悄悄地掛上了天空,亮晃晃的光驚動了棲息在樹枝上的鳥鵲。清風徐徐,已是半夜了,可是蟬兒還在“知知”地長鳴,給寧靜的山村更增添了幾分安謐。詞人邊走邊看,邊看邊聽,稻田裏是花香陣陣,蛙聲一片。田農們坐在場上,搖著蒲扇,正在談論著這豐收的好年景。
遠處,七八顆星鑲嵌在深黑色的天幕上,一閃一爍。一朵朵黑雲不時緩緩地飄過,在山前調皮地灑下幾點零星的雨,給行走的路人帶來小小的一驚。當轉過靠近社廟的那一片蔥鬱的小樹林時,從前曾走過的那座溪橋出現了。橋下依然是水聲嘩嘩,魚蝦跳躍。
氣氛是寧靜的,但詞人的內心卻極不平靜,景色是甜美的,但詞人的情緒卻是苦澀的。他那強烈要求收複失地的夙願並沒有實現,不但沒有,而且還屢遭群小排斥。詞人半夜出遊是為了尋求美嗎?不,他哪裏有閑情逸致來欣賞大自然的安謐呢?借景遣愁,以求得解脫罷了。寫這首美詞的人,內心是痛苦的。
大孤山前女兒灣
大孤山前女兒灣,
大孤山下浪如山。
山前日日風和雨,
山下舟船自往還。
元·揭傒斯《女兒浦歌》
這首言近旨遠的絕句,是從元人揭傒斯的《女兒浦歌》中選錄的。
大孤山前的女兒灣很不平靜,幾乎天天不是風,就是雨,大浪如山。可山下的舟船還是照舊自由自在地行駛。這是為什麼?不是風不狂,不是雨不急,不是浪不惡,而是駕船人從容不迫,處險不驚,經驗豐富,技藝超凡。
生活也有暴風,也有驟雨,也有猛浪,我們應該怎樣駕馭人生的舟船呢?
也許,十年寒窗苦修苦煉,不料竟名在孫山外;也許,滿腔心血澆灌的愛情之果成熟在即,偏偏突然墜地;也許,你在工作上吃苦耐勞,有所創造,得到的卻是冷嘲熱諷;也許,對事業你慘淡經營、苦心孤詣,但還是功不成名不就……每當此時,請問,是一蹶不振、萬念俱灰,讓命運任意擺布人生的舟船呢,還是沉著冷靜、臨危不懼,理智地去反躬自省,科學地去尋求對策呢?
不停地蕩起你的雙槳,不斷地與狂風、急雨、惡浪去較量,那時,在生活的江海裏,無疑你就是第一流的駕船人了。“山前日日風和雨,山下舟船自往還。”風掀、雨打、浪劈,隻能強烈地襯托出你的沉著和成熟,無畏和剛毅,自由和瀟灑!
枯藤老樹昏鴉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元·馬致遠《天淨沙·秋思》
天下沒有比為謀生而流浪天涯的人更痛苦的了。元代馬致遠的這首散曲《秋思》,就道出了它的無限悲涼。
從深秋又走到深秋,一個遊子到處漂流,從天南走到地北,沒有光明,沒有奔頭。麵黃肌瘦的他,生活全憑兩隻帶繭的手。
又是一個深秋。可一路之上滿眼還是憂愁。
路上,那已經幹死的枯藤,那枯藤纏繞著的老樹,那老樹上棲息著的昏鴉——這些又勾起他的思鄉之緒,無盡無頭。
他背著行囊艱難地走著,走過歪歪斜斜的小橋,看著小橋下默默的流水。當望見流水旁一戶孤零零的人家時,他突然站住,凝視半晌,他恍惚覺得已回到自家的村頭,正見思兒的爺娘在滿麵淚流。
他又一拐一瘸地走著,來到那枯草遍地的古道口。古道口上的西風在陣陣怒吼。當他發現西風下那正凍餒多病的瘦馬在蕭蕭呼救時,驚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直流。當他睜開眼睛,往西天一瞅,呀,那一輪緩緩下落的昏暗的夕陽,更令他哀歎悲愁。天涯遊子禁不住一聲大喊:“天公啊,爺娘還在,你千萬別把我帶走!”
世上有千條路,但隻有離鄉之路灑滿斑斑淚痕;世上有萬條途,但隻有回鄉之途充塞匆匆腳步。故鄉有養育之恩的爺娘,故鄉有哺育之功的黃土,出自黃土,回歸黃土,這就是天下遊子所期待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