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春去也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南唐·李煜《浪淘沙》
當南唐後主李煜從帝王的天堂跌入囚徒的地獄之後,才大夢初醒,然而國已破,家已亡,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這首《浪淘沙》就是這位亡國之君死前的悲吟。
簾外細雨綿綿,雖然春天將要到了盡頭,但這綾羅綢被怎能抵擋得住淩晨的寒氣呢!階下囚的痛苦,隻可在夢中求得暫時的解脫和忘卻,但夢醒之後呢?麵對幽暗的牢房,隻有慨歎“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無限惆悵,漫天哀傷。一想起淪喪的“三千裏地山河”,哪有勇氣再獨自一人去憑欄遠眺那舞榭歌台、燈火盞盞?亡國多容易啊,慘淡經營的“四十年來家國”,竟然一夕之間金陵城破,倉皇之中辭別家廟——萬事皆休了。還能有機會重主江山嗎?難啊,像流水落花一樣,屬於他的春天一去不複返了。過去的帝王,現在的囚徒,何其懸殊,真是天上人間。
重溫曆史是痛苦的。有誰能想到,就在南唐王朝岌岌可危之時,李煜這位風流皇帝卻置江山於不顧,置百姓於腦後。他照舊苟且偷安,得過且過,聽經拜佛;他依然縱情聲色,侈陳遊宴,狂舞酣歌。直到“歸為臣虜”,備受淩辱時,他才感覺到“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然而“往事隻堪哀,對景難排”,他隻好“日夕隻以眼淚洗麵”了。
四十年來家國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南唐·李煜《破陣子》
這是被宋朝滅掉的五代十國時期南唐後主李煜的詞《破陣子》。
南唐建國四十年,擁有三千裏山河。但李後主卻荒於政事,在高聳入雲的宮殿樓閣裏,在奇樹遮日的禦苑花園裏,過著奢侈淫逸的生活。他樂而忘憂,哪裏懂得戰爭,更沒有想到會在金馬幹戈下亡國。他被俘到汴京後,每天在愁苦裏討生活,人也變得憔悴不堪,蒼老瘦弱。最不堪回首的,是匆匆忙忙辭別祖廟的那一天,宮廷歌班還吹奏著淒涼的告別歌,作為階下囚的後主,悲痛呆望,無可奈何,隻有淚流滿麵對宮娥。
李煜在這首詞裏抒發了他亡國之痛、故國之思,一字一頓,淒婉欲絕。
這個亡國之君有多少愁?他自己說:“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無止無休。
這個亡國之君有多少恨?他自己說:“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無盡無窮。
《新五代史》記載說,他“豐額,駢齒”,儀表堂堂;他“善屬文,工書畫”,才華橫溢;但卻“性驕侈,好聲色”。他是被歌唱得神魂顛倒,他是被色迷得人妖不曉的。
許多東西,當失去之後才能真正認識到它的價值,囚禁生活使李後主領悟些什麼呢?這首用血、用淚寫成的詞就擔荷著他對昔日的懺悔,寄托著他對人生的痛苦經驗。然而,“流水落花春去也”,畢竟太晚了。
雲橫秦嶺家何在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唐·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唐代,佛教盛行。上自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對這舶來之神——釋迦牟尼無不頂禮膜拜。各地大興土木,建造寺院,風靡全國。而韓愈卻一反世俗,竭力尊儒反佛。元和十四年(819),憲宗皇帝傳下聖旨,要從鳳翔法門寺迎接釋迦牟尼的一節指骨入宮供奉。正在刑部任侍郎的韓愈聞訊後立書奏章《論佛骨表》,極言迎佛骨之弊,力諫皇上放棄此舉。但揭示真理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結果觸怒了一意孤行的唐憲宗,欲判他死刑。幸虧裴度等人力保得免,遂改貶為潮州刺史。潮州(即潮陽)多瘴氣,人若碰上很難生還。這年早春時節,年已五十二歲的韓愈騎著一匹老馬,一步三回頭地告別了親人,心情沉重地離開了皇城長安。一日,韓愈到達離京城不遠的藍關時,他的侄孫韓湘得知他遭貶,不遠數百裏趕來伴行。詩人見狀,悲歌當哭,激昂悲壯地寫下了這一名篇。
沒想到,因一封上奏皇帝的《論佛骨表》而獲大罪,竟被貶到八千裏外的炎熱荒蕪的潮陽。既然想為王朝除奸去弊,那就無所畏懼了,更不惜這把風燭殘年的衰朽老骨。烏雲遮蔽了長安,遮蔽了終南山,望不見,也看不著,不知妻子兒女他們上路了沒有?當詩人立馬藍關,麵對連馬也難以邁步的寒冰大雪時,他感到前途茫茫,難以預料。他悲哀地對侄孫說:“我知道你為何遠道而來,是要到瘴江邊去收斂我的屍骨吧!”
韓愈此詩分明是向侄孫交代後事,但他在無辜被放逐的悲憤與哀傷中,仍充滿著為國為民、正言直諫的凜然正氣。是啊,此去潮陽路八千,甘拋傲骨瘴江邊。今生若該命不休,還諫君王斷佛緣!有骨氣!大丈夫本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