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寶鼻子裏哼了聲：嗯。
吳玉：以後早點回來，幹活悠著點，別累壞了身子。
周全寶擱下鍬，撂下一句：我繞到莊頭上去轉了轉。
大成：爹，你去找窩了？
周全寶：找什麼窩？
大成：媽說了，你在大槐樹下有個窩。
周全寶狠狠瞪了吳玉一眼：嘴裏嫌淡塞把鹽，你跟孩子胡說什麼？
吳玉：喔，沒，沒說什麼。
周全寶：哼，沒話說，尋屁放！
吳玉默默地打來一盆水：他爹，洗洗臉，坐下歇會，我去炒個蛋，讓你下酒。
大成：爹，你帶我到大槐樹上掏鳥窩。
周全寶：去去去！
大成：我不嘛，小虎的爹，給小虎逮了一窩小鳥，養在籠子裏，可好玩了。
周全寶瞪眼：你煩不煩哪？
吳玉端來雞蛋，見大成站在一邊抹眼淚，艾怨地瞪了周全寶一眼：心裏不痛快，跟孩子發什麼火？孩子瘦得三根筋撐住頭，小臉黃得擠得下水，手膀子細得用指甲都掐得動，這個蛋，還是他省下來的，你就忍心罵他？你有氣就朝我發。
周全寶瞪眼：去去去，我懶得看見你，唉，人比人，氣煞人，曹操背時遇蔣幹哪！
吳玉：哼，你是曹操背時遇蔣幹？我呀，還是胡豆背時遇稀飯呐！整天跟烏眼雞似的，你瞪我，我瞪你，既然看著礙眼，還不如入夥打散！
大成：媽，爹不好，總是凶巴巴的。
吳玉攙起大成：成成，我們走，屙屎離他三丈，惹不起還躲不起？讓他一個人去橫吧……這日子沒法過了！
大成對著爹掬起鼻子：哼，不理你！媽，天都黑了，我們到哪兒呀？
吳玉：就隻當是孤魂野鬼，到野地裏轉。
大成：媽，我們怎麼成了鬼啦？
吳玉：這日子再這樣下去，離孤魂野鬼不遠了。
母子二人出門，周全寶一個人呆呆地坐著發愣……桌子上碗筷紋絲未動，一小盆韭菜炒雞蛋微微冒著熱氣……
………
夜深了，外麵靜悄悄，周全寶倚在床頭，雙手托著後腦勺，望著屋梁發呆。
吳玉不耐煩地坐起身：耗電不要錢呀？你還睡不睡？成天唉聲歎氣心事重重的，胡子上掛秤砣，拉長個臉。
周全寶：沒心事，就是睡不著。
吳玉：沒心事？閻王說謊，哄鬼！你以為我看不出來？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賈寶玉結婚，娶的不是心上人！
周全寶：唱戲的不瞞敲鑼的，是又怎樣？
吳玉：好辦，散夥！
周全寶：我要是不肯呢？
吳玉：那就認命過日子！
吳玉轉過身，躺下便睡。
周全寶深深歎口氣，滅燈躺下……漸入夢境……
幻境……
明月高懸，大槐樹下，周全寶翹首以盼……
劉鳳英撫弄著辮梢，笑吟吟地走來……
周全寶欣喜地迎上前去，二人激情相擁……
周全寶：鳳丫頭，可把你盼回來了……六年啦，我天天盼呀，盼呀……
劉鳳英四處瞅瞅：唔，“家”裏還挺清爽。
周全寶：我經常來收拾，見草就拔，連樹上的鳥窩都不許人掏，上麵的鳥兒見到我又跳又叫，六年的鄰居了，是不？
劉鳳英：咯咯咯，遠親不如近鄰麼。
周全寶：我一有空，就到這裏等你，你答應過我，夢裏常回“家”看看麼。
劉鳳英：咯咯咯，我不是回“家”了嗎？你不是跟吳玉成家了嗎？日子過得還好嗎？
周全寶：唉，湊合吧，隻能算搭伴過日子，柴米夫妻，談不上感情，日子過得，就象一杯白開水，淡淡泊泊。
劉鳳英：吳玉對你好不好？
周全寶：天理良心，她是個當家過日子的好女人，對我也知冷知熱，隻是……唉！
劉鳳英：你不合適？
周全寶：人比人，氣煞人，比你差遠了。吳玉說我是“賈寶玉結婚，娶的不是心上人”
劉鳳英：唔，和尚不吃葷，吳玉心中有數（素）。
周全寶：我說過，我是“曹操背時遇蔣幹”，她回應我“胡豆背時遇稀飯”。
劉鳳英：你懊惱，人家就不懊惱？千人千麵，千人百性萬脾氣，你不要總是把我與她比，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說不定呀，我好些地方不如她哩。
周全寶：鳳丫頭，我對她始終熱情不起來，怎麼看都不順眼，煩躁起來，還摔碗砸盆的。
劉鳳英：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你應該對人家好一點。
周全寶：鳳丫頭，我也覺得蠻對不起她的，可是沒辦法，我的感情都給了你，你走後，我大病了一場，莊上人都說，“周全寶的魂被鳳丫頭帶走了”。
劉鳳英：唉，其實，我的魂，當時也留在了“家”裏，留在了這槐樹下……是何勇，慢慢地把我的魂收了回去。
周全寶：何勇對你還好吧？
劉鳳英：我抽了上上簽，他對我很好，知冷知熱，什麼事都順著我……這些，我不都在信中告訴過你嗎？
周全寶：嗯。
劉鳳英：我有時煩躁起來，莫明其妙地衝他發火，他曉得我心中放不下你，總是好言相勸……假如我的初戀是跟何勇，我肯定會成為好妻子。
周全寶：忘掉初戀吧，做他的好妻子！我有時也想，忘掉初戀，做一個好丈夫……可是，難哪！荊條編小筐，看著容易做著難。刻骨銘心的初戀，怎能說忘就忘呢？
劉鳳英：你說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們的初戀，把感情都投入了，跟別人重新建立感情，還得慢慢來……喲，何勇在找我呢，我得走了……
周全寶：SC離這裏千山萬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怎麼說走就走呢？我還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你說。
劉鳳英：周全寶，我已對不起你了，再也不能對不起何勇了，什麼事都要有個度，不能感情用事啊，回來看看你，了卻心頭的思念就夠了，我走啦，你多保重，記住，跟吳玉好好過日子！
周全寶挽留，劉鳳英執意要走，周全寶拽住劉鳳英的辮子，劉鳳英頭一偏，辮子被拽了下來……
周全寶：鳳丫頭，你的辮子！
劉鳳英：咯咯，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
周全寶雙手亂舞，似乎在抓什麼，閉著眼睛喊：鳳丫頭，你的辮子……
吳玉被驚醒，打開燈，見周全寶還在喊，氣不打一處來，將被子一下子掀起。
周全寶從夢中驚醒，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還在懵懵憧憧地滿床尋找……
周全寶：辮子呢，鳳丫頭……
吳玉臉色煞白，顫顫地指著周全寶：做你的大頭夢！把你的細眼睛睜大點，仔細看看，我是哪個？
周全寶揉揉眼睛，完全清醒過來：喔，你是，是吳玉……我，我剛才做夢了？
吳玉冷笑：夢見鳳丫頭了？
周全寶：嗯，夢見鳳丫頭到“家”了。
吳玉冷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兩人夢中在家相會了？周全寶，你這個王八蛋，吃著碗裏，望著鍋裏！
周全寶：我吃著碗裏，望著鍋裏？我跑夜路打野食了？人家鳳丫頭遠在天邊，我夠得著麼？你吃的哪門子醋？
吳玉：遠在天邊？她是你什麼人？近在眼前，我又是你什麼人？周全寶，你拍拍心口想一想，我過門五年了，兒子都四歲了，你正眼瞧過我一次嗎？我整天低眉順眼，小心伺候你，你還不領情，動不動就打狗吆雞摔碗砸盆的……
吳玉越說越氣，往日的委屈、悲傷齊齊湧上心頭，一下子跳下床，抓起枕頭、枕邊的衣服就摔：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受夠了，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呐，我今天也砸給你看看！
周全寶左躲右閃地避讓：你，你瘋啦！
吳玉扔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掩麵哭泣：……當初介紹人說你人好，好什麼呀……早曉得這樣，一輩子不嫁人了！我是饞嘴進藥店，自找苦吃呀，我吳玉命苦哇……
周全寶垂頭喪氣地站在吳玉麵前，像做錯事的孩子，聽大人的訓斥。
吳玉穿著單薄的衣服，凍得直打寒噤，周全寶趕緊將吳玉扶上床，擁上被子，自己抓起衣服披上，默默地撿起地上的東西，打來一盆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吳玉麵前。
吳玉仍在哭泣，周全寶趕緊整了毛巾，恭恭敬敬遞到她手上。
吳玉接過毛巾，狠狠瞪了周全寶一眼：滾！獻什麼殷勤？打一巴掌揉三揉。
周全寶：唔，老鼠啃高粱，順竿兒往上爬囉，我是拍馬屁拍到馬腳上了。
吳玉：裝瘋賣傻，一時貓臉，一時狗臉的！
周全寶：我，我是怕你氣壞了身子，學戲台上的白鼻子，裝瘋賣傻，讓你消消氣。
吳玉憤憤地將毛巾扔進臉盆，“叭”一下，濺了周全寶一臉水。
周全寶陪著笑臉，整了毛巾，擦去臉上的水，端起臉盆，邊走邊說：哎呀，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
吳玉：周全寶，你這個王八蛋！我服侍了你五年，你難得給我打了盆水，還要說屁話，我滿腹委屈向哪個說去？
房門被推開，大成光著屁股進來，小雞雞被凍得縮成一團，周全寶趕緊抱起，捂在被子裏。
大成：爹，你老是欺負媽，你不是好人！
周全寶：成成說得對，爹不是個好人，是個王八蛋，吃在碗裏，望著鍋裏。
吳玉想笑，趕緊轉過身去，故意板起臉。
大成揪爹耳朵：下次還欺負媽不？說！
周全寶故意呲牙咧嘴：噝，不了，不了，老臣有罪，陛下饒命。
吳玉終於忍不住破涕為笑：成成，去睡吧。
大成：不嘛，我要跟媽睡。
吳玉：不行，你是男子漢了，不能跟媽睡。
大成：媽媽也欺負人！
吳玉：哦？
大成：爹也是男子漢，你為什麼跟他睡？
吳玉：你爹不算男子漢。
周全寶：你還小，你不懂。
周全寶用衣服裹住成成，抱起：看，小雀雀都睡著了，去吧，去睡吧。
大成：你給我逮好多雀兒。
周全寶：行，行。
周全寶將成成送回房間，回來倒了一杯水，遞給吳玉：家裏就剩下這隻暖瓶，還不保溫，將就著喝吧。
吳玉扭過頭，不予理睬。
周全寶將水杯擱在桌上：吳玉，還在生我的氣呀？我認錯，我不是人，我對不起長官，我自已掌嘴。
周全寶佯裝打嘴巴，吳玉聽得辟裏啪啦響：呆巴入猴的，還真打呀？轉過身來，瞅見周全寶正起勁地用手拍打大腿，惱怒：裝神弄鬼！
周全寶陪著笑臉，我曉得你心疼我，使的苦肉計。
周全寶乘機將水端上，吳玉接過杯子，苦笑：周全寶，你不覺得，我們這日子過得就象這杯溫吞水嗎？
周全寶：唉，你也曉得，家裏是一窮二黑。
吳玉：我是認頭扣帽子，窮，我不怕，叫花子打算盤，窮有窮打算。天生的勞碌命，八敗命不怕死做，不愁日子過不下去……喔，再說黑，我家也是剝削階級成份，地富反壞，螃蟹的親家，盡是王八！其實，上輩子人作下的孽，憑什麼讓我們遭報應？
周全寶：你弄不懂，我也困惑，不談這個。
吳玉：我記得介紹人跟我爹媽說，吳玉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老是為著成份問題嫁不出去，靠船下篙吧，魚找魚，蝦找蝦，王八找個鱉親家，一窩老鼠不嫌灰，久蹲茅坑不怕臭……那小夥子人不錯，談過對象，也是因為家庭成份不好，弄得沸沸揚揚的，差不多要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