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緊閉心扉
方桌上，供奉著何勇的遺像。
香秀比一年前長高了，她把采來的野菊花，擺放在爸的遺像前，小聲問：爸爸，這花兒香嗎？
遺像上，何勇笑嗬嗬地盯著小香秀，卻什麼話也不說。
香秀帶著哭腔：爸爸，你不理香秀了？你說話呀，爸爸，香秀長大了，再也不把你當馬騎了……
劉鳳英消瘦了，鬢角上，插了一朵白花，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裏蘊含了憂傷，她默默地摘下一朵小白菊花，別在香秀的小辮子上。
劉鳳英將一盤盤菜端上供桌，小心擺放好，斟上酒，又端來一碗辣子麵，擱在遺像前。
劉鳳英輕輕對香秀說：給你爸磕個頭吧。
香秀乖巧地跪下給爸爸磕頭。
劉鳳英：何勇，你看到了麼，香秀在給你磕頭呢。
劉鳳英撩起圍裙，擦了擦眼淚，哽咽：娃她爸，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菜，還有你愛吃的辣子麵，特為你做的，慢慢吃吧，別狼吞虎咽的……你撇下我們母女倆，一聲不吭地走了一年了，也該回來看看了……你可曉得，這一年，我們母女倆是泡在眼淚裏過日子呀！
香秀：爸爸，你慢慢吃，你說過，要細嚼慢噎。
何勇在像框裏，隻是笑嗬嗬地看著母女倆，供桌上的碗盤裏，仿佛有熱氣嫋嫋升起，酒杯裏，清洌的酒水，與母女倆眼眶裏的淚花交相閃亮。
劉鳳英忍不住啜泣：何勇，你說過，你是我身後一堵堅實的牆，我們相互護佑到白頭……可，可是，牆坍了，我沒有護佑好你呀！
香秀抬起頭，一雙跟媽媽一樣的大眼睛裏閃著淚花：媽，媽，你又哭啦？
劉鳳英：媽不哭，我們都不哭，讓你爸爸慢慢吃吧……走，我們上山坡看長江去。
…………
母女二人上得山坡，遙望長江，夕陽下，波濤滾滾，向東奔流不息，氣勢磅礴。一艘艘輪船，劈波斬浪，穿梭往來，汽笛聲有的高亢雄渾，有的悠揚綿長，隨風傳來，聲聲入耳……
香秀：媽媽，我們什麼時候，也坐上大輪船，去看姥姥、姥爺呀？
劉鳳英：等你長大了，媽一定帶你回老家去，看望姥姥、姥爺，還有……
香秀：現在不行嗎？
劉鳳英：現在不行。
香秀：為什麼呀？
劉鳳英煩躁起來：小孩子家，別問那麼多，玩去吧，讓媽一個人呆一會兒。
香秀走開去摘花，劉鳳英獨自坐在山坡上，呆呆地看著江水，喃喃：何勇，還記得嗎？去年的今日，我們一家三口，就是坐在這裏，你指著長江說，從這裏往東，就是世界聞名的長江三峽……
香秀在遠處喊：媽媽，我摘了好多花！
劉鳳英仿佛沒有聽見，仍在喃喃自語：這裏的人說，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一聲斷客腸……唉，沒聽到猿啼，隻聽到了汔笛聲，我的心就碎了……記得何勇笑著把我比作《紅樓夢》裏的探春遠嫁……“清明涕泣江邊站，千裏東風一夢遙”……我遠嫁到這裏，坐在江邊的山坡上，遙望生我養我的故鄉……何勇啊何勇，你去年就坐在這個地方，親口答應過我，陪我回家看看……
朦朧中，去年一家子坐在山坡上說的話在劉鳳英耳邊重新響起……
…………
何勇：鳳英，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一家子坐輪船，經過三峽，回到你蘇北老家，去看望香秀的姥姥、姥爺……
香秀：真的？騙人是小狗。
何勇：當然真的，爸什麼時候說過假話？
香秀：咱們拉勾。
劉鳳英：就看我爹媽？
何勇：喔，還有二叔、二嬸，還有老支書和王橋的鄉親們……還有我的老戰友盧根生。
劉鳳英：還有呢？
何勇：還有你文娛宣傳隊的夥伴們。
劉鳳英：還有呢？
何勇：喔，還有你的初戀情人周全寶……
…………
劉鳳英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唉，離家七年了，他們現在怎麼樣了？真想啊……可是，何勇啊，我現在想回家都難了，四個老的，要是曉得你沒了，會多麼傷心！又會替我發愁！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何勇啊，我現在連家信都不敢寫了，深怕他們問起你來……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折騰了呀。
香秀滿頭大汗，手捧一堆花花草草，興衝衝跑來。
香秀：媽媽，你給我編花頭箍。
劉鳳英：媽不會編。
香秀：不嘛，我要嘛。
劉鳳英：香秀，別鬧，媽心裏煩呢。
香秀：媽不好，爸從來不煩我，編好多好多花頭箍，還給我講故事，七仙女呀，上天配呀……
香秀見媽神色大變，嚇得帶著哭腔，撲到媽媽懷裏：媽，媽，我惹你生氣了……媽，香秀不好，你打我吧……
劉鳳英眼淚奪眶而出，緊緊摟住香秀，嗚咽著說不出話。
鄰居宋大爹、宋大媽尋上山來。
宋大爹：鳳英……香秀！
香秀：宋爺爺、宋奶奶，我們在這兒呐。
劉鳳英抹淚，趕緊站起：宋大爹，我在這裏！
宋大爹：鳳英哪，天晚嘍，你跟娃子咋還在山上？你大媽做了過橋米線，給你送過去，王家麼姑說你帶娃子上山嘍，我們又尋到這裏……咦，還哭嘍？
劉鳳英掩飾地笑：沒有哇。
香秀：媽騙人，你哭了。
劉鳳英：不許胡說。
宋大媽：孩子，想家嘍？
劉鳳英：大媽，這裏就是我的家，你們就是我的親人。
宋大爹：對頭，對頭。
宋大爹指著群山：這世上沒有爬不過去的山！何勇不在了，還有我們大家噻。
宋大媽抻大爹的衣角：樹老根多，人老話多，鳳英，山風大，陰氣重，跟我們回家。
四人相依相伴下山坡。
…………
次日午後，劉鳳英正在水文站伏案工作，站長汪宣推門進來。
汪宣：劉鳳英，你中午也不休息喲？
劉鳳英頭也不抬：我在作水文觀測記錄。
汪宣：工作認真負責，好同誌喲。
劉鳳英微笑：談不上，做好本職工作罷。
汪宣湊近：嘿，你寫的字好秀氣喲，跟人一樣，娟秀、灑脫。
劉鳳英挪挪椅子，禮貌性地跟汪宣拉開一段距離，紅了臉：汪站長，你說得人怪不好意思……喔，我正要找你請假呢。
汪宣：隻管說，隻管說。
劉鳳英：我家香秀昨夜裏發熱，宋大媽正在照看著，我作完記錄，帶她到醫院看一下。
汪宣：當然可以，小孩生病拖不得喲，你現在就去，我讓小範代你作記錄。
劉鳳英：不行，工作第一，驢子拉磨牛耕田，各有各的活。
汪宣微笑：你這人，還真是頭強驢。
劉鳳英：泥人還有土性兒。
汪宣：我就喜歡你……
汪宣故意把話截住，眼睛直瞪瞪地看著劉鳳英。
劉鳳英微微一愣：啊？
汪宣：我就喜歡你，呃，你這種土性兒，鳳英哪，我對你有愧喲，總想補償。
劉鳳英：嗯？
汪宣：何勇是因公殉職的，我作為接任站長，對你的照顧太少嘍。
劉鳳英：哦，謝謝領導的關心，穀要自長，人要自強，我不需要特殊照顧，千靠萬靠，不如自靠……喔，記錄作完了，我先走嘍。
汪宣：劉鳳英，你等一下。
劉鳳英在門口轉過身：還有事嗎？
汪宣：到醫院要爬兩個山坡，你一個人帶香秀，難哪，要不，我派個人陪你去，也好有個照應？
劉鳳英感激地看了汪宣一眼：謝謝站長好意，我能行。
汪宣無奈地搖搖頭，拿起記錄，認真看了看，又點點頭，丟下記錄本，走到窗前，呆呆地看著劉鳳英匆匆離去的背影……
小範哼著曲子，推門進來，汪宣仿佛靈魂出竅，渾然不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窗外……
小範扭頭向窗外看去，劉鳳英正走出大門口……小範抿嘴一笑。
小範：汪站長，看啥子喲？別看呆嘍！
汪宣臉脹得通紅，吱唔：哦……這個……
小範：嘻嘻，窗外的景致不錯嘛。
汪宣：唔，不錯，不錯。
小範：嘻嘻，景色美，人也美，心裏想的是何時攜得美人歸喲。
小範怪模怪樣地緊盯汪宣的臉，汪宣被點中穴位，尷尬掩飾。
汪宣：嘿嘿……小範，莫亂講噢。
小範：嘻嘻，站長大人，唱戲的莫瞞打鑼的，你呀，早就對劉鳳英有意思嘍，蔥頭不開花，裝啥子蒜嘛！
汪宣：嘿嘿，你這個小範，鬼精喲。
小範：嘻嘻，坦白從寬嘛，這有啥子不好意思噻，正大光明，家仔婆死了幾年了，你又當爹又當媽的，拉扯個娃子多不容易。
汪宣：唉，這三年我好累喲，家也不像個家。
小範：所以呀，得趕緊找個伴噻，劉鳳英心腸好，人能幹，又長得漂亮，打著燈籠難找呐。她一個人領著娃子過日子也難，你跟她年齡相當，就口的饃你不吃？猶豫啥子嘛，早就該發起進攻嘍。
汪宣：可是……人家要是不同意呢，那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小範：嘻嘻，你是說人家是掛在牆上的美人，你愛她，她不愛你？王母娘娘的蟠桃，再好也吃不到？
汪宣：那，我不成單相思了？多沒意思，被人笑話嘍。
小範：我說你們這些大老爺兒們，都一個德性，又想摘花，又怕挨刺……吃豆腐花還怕硌牙，小心過分嘍……嘻嘻，蝴蝶圍著花兒飛，卻不敢落在花瓣上，等到花兒謝了，蝴蝶也飛不動嘍。
汪宣：這個，這個……
小範：你看過電影《劉三姐》麼？
汪宣：看過，看過，唱山歌的。
小範：你把劉鳳英看著是劉三姐，你呢，就是阿牛。
汪宣：嘿嘿，有意思。
小範：阿牛愛上劉三姐，又不敢明說，劉三姐急在心裏，就唱山歌啟發阿牛……世上隻有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哎，枉過一春又一春嘍……
小範一曲唱完，嘻嘻一笑：站長大人，你這青藤早就要往樹上纏嘍。
汪宣高興得兩眼放光：唱得好！小範，我明白嘍！
小範：嘻嘻，曬裂的瓢，開竅嘍，本來嘛，這事哪有女方主動的？正等著男人大膽追！
汪宣：大膽追？
小範：對頭！
汪宣：要是跛腳佬追老婆，越追越遠呢？
小範：那就看你們的緣分嘍。尊敬的站長大人，你不會是香櫞的表兄——木瓜吧？當做不做，豆腐放醋，你得抓緊喲，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家店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