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停在自家門口……
一群大人、小孩在圍觀,幾個婦女在交頭結耳,評頭評足……
芮素芬滿臉喜色,與眾人打招呼、散糖,有的小孩接過,有的小孩猶豫著……
大隊治保主任周政權走過,芮素芬趕緊上前招呼,遞糖……
周政權鼻子裏哼了一聲,丟下一句:“糖衣炮彈!”,揚長而去……
一個小孩纏著大人剝糖紙,大人低聲吼了句:“扔掉!”,嚇得小孩將糖趕緊扔地上,一雙恐懼的眼睛還盯著地上的糖……
幾個小孩紛紛把糖扔地上……
芮素芬滿臉臊紅,不知所措……
周全寶將自行車、包袱送進院子,默默地一手扶著媽,一手拽了吳玉進院子……
眾人議論紛紛:……新娘子望上去比新郎倌大。……聽說也是家庭成分不好,沒人要。……臭豬頭自有齉鼻子聞。……嗨嗨,魚找魚,蝦找蝦,王八找個鱉親家,門當戶對。……這樣也好,一窩老鼠不嫌灰,久蹲茅坑不嫌臭,要臭就臭成堆。……
一陣哄笑後,有人罵開了:嘴上積點德,媽的,人家招惹你們了?……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慫相,黑母豬笑烏鴉,隻見別人一身黑,不曉得自己一個樣……
又一陣哄笑後,有人大聲反擊:你敢汙蔑貧下中農是黑母豬?……跟階級敵人同流合汙!……
更大的聲音回擊:放你娘的屁!窮老子三代貧農,罵你們狗日的怎樣?有種來咬我卵!……
周全寶等在院子裏聽得分明,怒不可遏:媽的,欺人太甚!
周全寶抓起牆邊的木棍就往外衝,芮素芬、吳玉死死拖住……
芮素芬奪過木棍,扔向一邊:全寶哇,識點相吧,你一出去,就是“階級敵人翻天”……
吳玉掩好院門,勸慰:惹不起還躲不起?由他們放屁去!
門外一陣怪笑,幾個痞子起哄:嗷,爛鞋趟狗屎,入洞房嘍!
吳玉靠在院門上,臉上氣得煞白……
門外一老漢怒指幾個王八羔子:三癩子、二疤子,還有你們幾個,年紀輕輕,流裏流氣,沒教養的東西!
幾個大伯、大媽也跟著喝斥,一個老奶奶幹癟的嘴咕嚕著:作孽喲,遭報應喲……
老支書劉洪從遠處走來,威嚴地咳了一聲,幾個王八羔子就象老鼠見了貓,一下子溜得沒了蹤影……
院子裏,周全寶領著吳玉,到處轉了轉,芮素芬笑著,從灶上端出兩碗湯圓……
芮素芬:吳玉、全寶,來吃圓子,圖個吉兆……象征你們有緣有分,夫妻恩愛,甜甜蜜蜜到白頭……
吳玉靦腆:媽,你也吃。
芮素芬笑:你們吃吧,孩子,委屈你了……家裏窮,拿不出什麼,大喜的日子,吃幾個圓子,甜甜心吧。
芮素芬轉過身去,偷偷抹眼淚。
吳玉哽咽:媽……
周全寶:媽,這不還有肉?
芮素芬、吳玉同時:肉?
周全寶笑嘻嘻地挾起圓子裏的一條蛀蟲,炫耀:喏,蛀蟲雖小,一身肥肉哩……
三人眼中閃耀著淚花,笑了……
…………
二人從往事的回憶中,漸漸醒悟過來,感慨萬端。
吳玉:唉,一晃二十六年了,大成都已經成家了……也不曉得在外頭忙得怎樣了……不過呢,這孩子從小做事就有心勁,跟你一樣,讓人放得下心……再說,有玉蘭跟著,有事可以商量著辦。
周全寶:噢,大成和玉蘭在電話裏還說,他們正在蓋樓房。
吳玉:蓋樓房?嘁,又說胡話了,你以為蓋房子是堆積木呀?得花多少錢?胡蘿卜盤盤,有一片算一塊錢,還得日夜不停地切上三年五載呢。
周全寶:不騙你,他們說今年忙得不錯,交了承包款,還積餘了一些,果園附近的村民都跟著種起了果樹,當地政府稱他們是“能人”,為了挽留人才,給他們規劃了兩間屋的地皮,還貸了一筆款子,由鄉建築公司替他們蓋樓房。
吳玉興奮得雙手一拍:好啊,好啊!千金難買好音訊哪!唔,這些年的苦總算沒白吃,兒子有出息嘍,我也弄塊熱豆腐燙燙心呐。
周全寶:嘿嘿,老鼠的兒子不光會打洞……
吳玉:你煩不煩?別人念經也還罷了,你也跟著唱道清呀?犯賤!
周全寶:吳玉,不怪你罵,我一高興,就滿嘴亂放屁……喔,大成倆口子還說了,等樓房蓋好了,裝璜得漂漂亮亮的,把爹媽一起接去享福。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老人家喜歡看戲,買一台大彩電,日日夜夜看個夠。
吳玉:那敢情好,孩子們有這份孝心,我心滿意足了,隻是……我恐怕捱不到那一天了。
周全寶:胡說八道!你這不也是放屁嗎?好好兒的,說這喪氣話。
吳玉:我的病,自己心中有數,這些日子,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周全寶:你呀,總是疑神疑鬼,打起臉來照鏡子,自己嚇唬自己……你隻不過是做了個闌尾切除手術。
吳玉:……不見得吧?
吳玉兩眼緊盯周全寶,周全寶極力躲閃吳玉的目光,神色不安地王顧左右而言他:現在,醫學先進了,什麼樣的病都能治好。等我把麥曬幹了,忙過這一陣,帶你到SH、BJ大醫院裏看專家門診,順便逛逛。
吳玉:唉,醫生治病治不了命,別再花冤枉錢了。
周全寶: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錢是身外之物,花掉了再掙,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治好你的病!錢的事不用你操心。
吳玉點點頭,欣慰:全寶哇,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們從當初的兩不相識,經媒人撮合到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了二十六年囉。
周全寶:還有兩個二十六年。
吳玉:別打岔,聽我說……這些年,我們將錯就錯,以彎就彎,從搭伴過日子到相親相愛,有鹽同鹹,無鹽同淡,日子雖說苦點,可是夫妻恩愛苦也甜呐。
周全寶倒了一杯茶,先喝了一口,遞給吳玉:不冷不燙,正合口。
吳玉接過周全寶遞來的茶,喝了兩口,擱下,眼裏溢滿柔情蜜意:全寶,為了治我的病,你費心、費力、費錢,我住院手術,你不分日夜的服侍,人都累瘦了一圈,我心疼啊。
周全寶:應該的,應該的,要不,怎能算患難夫妻呢。隻要你身體恢複好,我吃屎都不嫌臭。
吳玉苦笑:人算不如天算,不管我這病熬不熬得過去,我死而無憾。
周全寶:又來了,又來了!說得人心酸肉麻的。
吳玉:別人說我命苦,我說命不苦,隻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輩子嫁給你,也算是歪打正著,值了!
周全寶:嘿嘿,你是有福之人不落無福之地,有福之人人服侍,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遇難逞祥。
吳玉苦笑:好了,好了,別安慰我了,我現在是心苦命不苦呐……去,把箱子裏那個梳妝盒子拿來。
周全寶:你今天太勞神了,臉色也不好,現在拿那玩意兒幹什麼?改天吧。
吳玉煩躁起來:我讓你拿,你就拿,哪來這麼多廢話!
周全寶詫異:吳玉,你平常總是輕言細語的,你,你今天怎麼啦?
吳玉:你拿不拿?
吳玉起身下床,稍一用力,眉頭皺了皺,輕輕地**了一下。
周全寶趕緊按住:我拿,我拿,我的活祖宗哎,你快坐好。
吳玉重新倚在床頭,悒鬱的眼神盯著周全寶。周全寶抬頭看見異樣的目光,手不覺抖了抖,滿腹狐疑地轉身去開箱子。
周全寶小心謹慎地捧出梳妝盒子,吳玉鄭重地接過,把玩了一會,緩緩打開……
梳妝盒子有一支鋼筆,還有一個紅紙包……
吳玉拿起鋼筆,深情地撫摸,貼著心口,緩緩地說:這支鋼筆,是我的初戀情人肖天富,在臨別的那天夜裏送給我留作紀念的。
吳玉頓了頓,抬頭看了看周全寶,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片紅暈:這些年,我一直沒有拿出來,怕睹物思人,影響你我的夫妻感情,隻是……把這份刻骨銘心的情意,珍藏在心底,你,你不介意吧?
周全寶:哪能呢,我不是也珍藏著鳳丫頭的辮子嗎?你我都是重情重義的人,相互能理解初戀的感情份量。
吳玉點點頭:這就好。這些年,壓在我心頭的話終於說出來了,不說出來,對你是不公平的。
吳玉輕舒一口氣,放下筆,緩緩地拆開紅紙包:……這是兩枚太平錢,是我臨出嫁時,媽送給我的,讓太平錢保佑我們太太平平過日子,恩恩愛愛伴終生……
周全寶接過銅錢,對著燈光,仔細端詳,銅錢上鑄有“太平通寶”四個字。
周全寶將銅錢遞還,抬起頭,看見吳玉的眼裏有淚珠閃光,更覺詫異:吳玉,你今天倒底怎麼了?
吳玉淒然一笑:全寶,我也不曉得今天是怎麼了,總覺得冥冥之中,有誰在支使我,讓我把該說的話說盡了。
周全寶倒吸一口冷氣:噝……
吳玉:全寶,這些年,我們倆相依相伴,好象是黃米煮紅薯,稀飯拌漿糊,糊裏糊塗地就過來了……眼見得日子往好處過……
周全寶:是啊,今後的好日子長著呢,我們倆既同過患難,更要共歡樂。
吳玉幽幽地:我恐怕是隻能共患難的命了……
周全寶全身一震:啊?
吳玉:昨天夜裏,我做了個夢……
周全寶如釋重負:哦,怪不得呢,你疑神疑鬼,是在琢磨夢啊!咳,哪個人夜裏不做夢?還有人白日做夢呢。
吳玉:這個夢可不尋常,說不定是預兆。
周全寶:哦?
吳玉:我夢見自己被一陣風刮上天,你一把沒拽住,我就隨著風往天上飛呀……飛呀,你在下麵追呀……哭呀,喊呀……
周全寶瞪著眼睛,呆愣著:這……
吳玉:全寶,有句俗話,叫雙木橋好過,獨木橋難行,這夫妻呀,是兩個人攙扶著好走,若是剩下一個人難行喲。
周全寶:你……你怎麼一會夢話,一會胡話的?就象城隍廟裏說卦,聽得人心裏發毛。
吳玉:一個夢麼。
周全寶回過神來:對,對,做夢麼,瑞雪兆豐年,噩夢報平安。
二人正說著話,外麵一陣狂風呼啦啦掠過,緊接著,一道閃電,一串炸雷,大雨傾盆。
周全寶:暴風雨說來就來,灶屋裏擱麥的地方漏雨。
吳玉急:哎呀,我該死!怎地就忘了這事呢!
周全寶:不要急,有我呢,去把麥子挪個地方就是了,多大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