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欲哭無淚(1 / 3)

第十三章

欲哭無淚

奧迪車裏,小丁、許大爹正聽得津津有味,曹天蘭卻沉默了。

小丁:曹阿姨,你怎麼不說話了?

曹天蘭:唉,我為他們倆的遭遇難過呀。

小丁:他們不都挺過來了麼。

曹天蘭:剛才說到了劉鳳英中年喪夫,接著再說周全寶中年喪妻……吳玉和周全寶最終沒有搭伴到底,吳玉是偎在周全寶懷裏,攥著周全寶的手咽氣的……貧賤夫妻百事哀,周全寶年輕時,失去了情投意合的初戀情人,人到中年,又失去了患難與共的妻子,黃鼠狼怎麼偏找病鴨子咬呢?可歎的命運,可憐的人啊……

…………

一九九七年初夏,農村裏,正是收割麥子的季節,田野裏一片金黃色,收割機轟鳴著,人們忙碌著……

河頭莊頭的大槐樹,軀幹滿目瘡痍,卻依然枝繁葉茂,似銀髯飄拂的老人,笑吟吟地看著家鄉正發生著的巨大變化。

通往莊上的土路,已鋪上了水泥路麵,不時有摩托車呼嘯而過,灑下一路歡聲笑語。

周全寶家模樣依舊,兩旁的人家已蓋起了樓房,樓頂的太陽能熱水器,在夕陽的映照下,閃著耀眼的光。

周全寶蹬著一輛三輪板車,遠遠而來,一路上不停地與人招呼著。

周全寶來到自家門前,跳下車,抓起毛巾擦擦汗……額上淺淺的皺紋,印記了歲月的滄桑,唯有一雙眯眯眼,依然殘留著昔日“活寶”的風采。

吳玉臉色憔悴,頭發已然枯黃,眼角上,已現出魚尾紋,聽見門口響聲,端了一碗水迎了出來。

吳玉:回來啦?

周全寶:噯,吳玉,你看,今年是個豐收年哪,收了這麼多麥!

吳玉:喲,還真不少呢!你先喝口水。

周全寶接過碗,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幾下就喝完,抹抹嘴,嘿嘿地笑:甜哪。

周全寶稀疏的花白頭發上沾了些許麥芒,吳玉給料理幹淨,低聲埋怨:你就不能慢點喝?跟牛飲水似的……累了吧?

周全寶:不累,現在是用收割機,人隻要站在地頭等著,軋軋軋……我家那點承包地麥子,兩支煙工夫就成,然後把麥袋子扛上車,運回來……嘿嘿,哪像過去,黃金鋪地,老少低頭,忙得老猴子躬腰,到了夜裏,趴在床上還喘氣……嘿嘿,連夫妻間的那點……那點樂事兒都懶得做,嘖嘖,噝……

吳玉早已臊紅了臉:啐,歪嘴和尚念經,沒一句正經!

周全寶:嘿嘿,窮開心,富作樂,叫花子還打“蓮花落”哩。

吳玉:別嚼舌頭了,我已經把灶屋裏拾掇好了,讓你放麥子。

周全寶急了,大聲責怪:哪個讓你收拾的?你肚子上的刀口還沒愈合利索,醫生一再關照不能用力!我不是說過多少次了?就是不聽!你要是……我怎麼辦呀?

吳玉捋捋頭發,淡淡一笑:看你急的,我有那麼嬌貴?天生的賤命,閑下來反而骨頭疼。

周全寶看著吳玉往裏走的背影,搖頭:嘁,東南向的倔脾氣,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周全寶扛起一袋麥往裏走去……還剩下最後一袋麥,袋子特大,周全寶緊緊腰帶,憋足氣,正準備往肩上扛……

吳玉從屋裏奔出來:全寶,悠著點,別閃了腰。

吳玉欲上前幫忙,被周全寶推開。

周全寶:讓開,沒你的事,過去,這麼大的袋子,我一手拎一個,從打麥場拎到生產隊倉庫,大氣都不喘一口。

吳玉:英雄不提當年勇,那時你年輕氣盛,現在是半老頭子啦,不要逞能了,我來幫你搭。

吳玉剛一用力,輕輕地啊了一聲,按著腹部,額上滲出冷汗。周全寶趕緊攙扶著吳玉進屋,嘴裏不住地埋怨。

周全寶三下兩下拾掇完麥子、車子,拍拍手,撣撣身上,進屋,從水桶裏抓出黑魚,剖開、洗淨、上灶……

…………

吳玉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緊咬牙關,眉頭微蹙。

周全寶小心翼翼地將吳玉扶坐起來,墊好靠背,替吳玉擦臉、洗手……

周全寶:好點了嗎?

吳玉:嗯,就是肚子上拆線的地方有點疼。

周全寶:讓我看看。

吳玉攔住:孫悟空打天下,毛手毛腳的,你又不是醫生。

周全寶:送你上醫院檢查一下吧?

吳玉:不要緊,歇歇就沒事了。

周全寶:你呀,你呀,咳,說你什麼好呢。

周全寶轉身端來黑魚湯:這是我下河摸的魚,起水鮮,熬湯補補身子,嘿嘿,沒錢買肉吃,我就去抓魚撈蝦,這新鮮的野生魚湯,城裏人還吃不到呐。

吳玉淡淡一笑:苦日子難不倒你。

周全寶:嘿嘿,餓出來的主意,窮出來的聰明,過去,我媽病了,我都是想的這個辦法,噯,魚湯要趁熱喝,冷了就腥氣了。

吳玉喝湯,皺眉:唔……鮮……

周全寶:鹹了?淡了?你皺眉幹什麼?

吳玉:嗯……

周全寶嚐了一口:苦。

吳玉卟嗤笑了:你把魚膽刺破了吧?

周全寶:糟糕!忙中出錯,這魚湯不能吃。

吳玉:唉,可惜了。

周全寶:我明天再下河捉。

吳玉:省點力氣吧,我明天不吃了。

周全寶:這哪成!《沙家浜》上的沙奶奶,照顧新四軍傷病員,“一日三餐有魚蝦”呢,讓傷病員養得腰圓膀又乍……

吳玉:那,我不成大冬瓜了?還不讓人笑話。

周全寶:醜妻薄田家中寶,冬瓜就冬瓜,反正我不嫌。

吳玉:不要嚼舌頭了,給我把電視打開。

電視裏正在播放香港回歸的新聞……

吳玉:唉,說不定呀,有人看不到香港回歸這一天了。

吳玉這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周全寶聽了一愣,不解地盯著吳玉。

吳玉掩飾失言:盯著我看什麼?二十多年了,還沒看夠?

周全寶:你這張“七溝八梁一麵坡”的臉,越看越中看,我要一直看到老,看到……電影《劉三姐》裏,劉三姐和阿牛不是相互承諾,“哪個九十七歲死喲,奈何橋上等三年”麼。

吳玉淡淡一笑:什麼死呀活的,說點開心事。香港就要回歸了,改革開放了,思想禁錮解除了,人也不分三六九等了。

周全寶臉上放光,眯眯眼也睜大了:是啊,是啊,人也不分三六九等了,再也沒人敢放屁,說我們是“黑五類”、“狗崽子”了。

吳玉:瓦片也有翻身日,烏龜終有出頭時,這些年,夾著尾巴做人,心口總象堵了塊石頭,現在,心裏順暢多了。

周全寶:改革開放好哇,分田到戶,土地經營承包,日子有奔頭哩。

吳玉:大成倆口子去通江承包果園有四年了,難得回家一趟。

周全寶:噢,前天我到郵局給他們打了電話,說了,等忙過了這一陣,就回家來看望爹媽。

吳玉:你沒把我住院開刀的事說出來吧?

周全寶:哪能呢,孩子們在外麵打拚不容易,不要讓他們分心了。

吳玉:隻是苦了你。

周全寶:嘿嘿,我想好了,明年,家裏裝電話,喏,就放在你床頭,什麼時候想他們了,順手拿起電話就熬粥。

吳玉:熬粥?

周全寶:煲電話粥嘛。

吳玉:什麼電話粥?

周全寶:嘿嘿,老土了吧,咱農民老大哥也要趕時髦哩,煲電話粥,就是用電話聊聊天。

吳玉:嘖嘖,那得花多少錢呀,省著點吧,這幾年,我病懨懨的身子,幹不了活,還要往醫院大把大把的扔錢,前不久,住院動手術,花去家裏所有的積蓄……

周全寶:人重要還是錢重要?

吳玉:你看人家,蓋樓房的,買彩電、冰箱、洗衣機的,買摩托車的……再看看我們家破房子,被兩邊的樓夾著,多寒酸!這電視機還是十四吋黑白的,唉,關了吧。

周全寶關電視:別看我們家房子破,嘿,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呐……就說這老爺電視機吧,咳,當年慈禧老佛爺都沒有,看戲還得勞駕上戲樓,哪象你,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就能看戲,願看多久就看多久,還不用包賞銀。你呀,比慈禧太後福氣。

吳玉笑:慈禧太後?我的媽呀,那成分不是更高了?誰敢呀!

周全寶:現在的政策好了,過去誰窮誰光榮,現在讓部分人先富起來,帶動大家一起富,誰窮誰狗熊……等你養息好了,我們承包魚塘,科學喂養,老支書說了,憑咱倆的心勁,用不上幾年,就能脫貧致富……到時候,蓋樓房、裝空調、買彩電……嗯,一人買個手機,往腰上一別,也象電視上那樣,喂,我是活寶,吳玉,我的老婆,我在三樓上呢,快上樓吧,我好好想你喲,哇噻!

周全寶情不自禁捧住吳玉叭地親一口。

二人樂。

吳玉:往後的日子,是五更天趕路,越走越亮堂了……我倆就算是搭伴過日子,也得咂出點滋味來!

周全寶:我們剛開始搭伴,是越過越糊塗,後來是越過越黏乎,我真懊悔,頭幾年怎的就不把你當回事……嘿嘿,吳玉啊吳玉,你呀,遠看是疤,近看是花,是一杯茉莉花茶,要慢慢細評,這茶就越泡越濃,越咂越香。

吳玉笑:嘁,算了吧,我當初不是你床底下的夜壺嗎?見又見不得,離又離不得……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雄鴨,現在倒成了茉莉花了。

周全寶:你這夜壺,比當年乾隆下江南時的夜光九龍杯還金貴,我以後要天天擱在枕頭邊,捂在被子裏。

吳玉:嘻嘻,胡說八道,我說你是歪嘴和尚,一點不錯,成天到晚,沒正經。

周全寶眼睛笑成“一線天”:嘿嘿……

吳玉:嗨,你還別說,我哪一天聽不到你念歪經,心裏還空落落的。

周全寶:這就叫少年夫妻老來伴,一時不見淌冷汗……吳玉,我們一定要相伴到白頭!

吳玉:哪對夫妻不想一根麻絲扯到頭!

周全寶:吳玉,你還記得我們結婚時的情景嗎?

吳玉:怎能不記得?那是一九七一年十月二十七號,星期三,陰曆是九月初九。

周全寶:……那天陰沉沉的,天老爺都苦著臉……

當年情景再現……

…………

一輛吱嘎作響的自行車在鄉間路上顛簸……

周全寶穿著蘭色中山裝,別著偉人像章,使勁蹬著車,額上泌出細密汗珠。車籠頭上,一邊掛一個舊旅行包,後座上,吳玉穿著紅色對襟夾襖,別了偉人像章,一手挽著碎花布包袱,一手緊緊抓住車座,茫然地看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