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故土難離(2 / 3)

大成:那,說定了,你以後就搬到我們那裏去。

周全寶幽幽地:唉,我就剩下你們倆個親人了,還能到哪裏去?

小倆**換了一下眼色,卻做聲不得。

…………

周浩和和兩個村幹部邊走邊議論……

村幹乙:周村長,剛才,我們的工作方法是不是……生硬了點?

周浩:廢話!有紅頭文件,他敢不簽字?反了他了!

村幹乙:……其實,我們還可以把工作再做細點。

周浩瞪眼:你說怎麼做?跟他扯淡?要不,跪下來求他?還有沒有原則了?

村幹甲:碰上這種刺兒頭,軟硬不吃,還隻有老支書拿得住他……咦,說曹操,曹操到。

老支書劉洪背著手,遠遠地走來,三個人緊走幾步,迎上前去打招呼。

周浩:老支書,村裏的拆遷工作又碰上麻煩了,我們剛才去周全寶家……

老支書劉洪須發已然蒼白,卻精神矍爍,黑紅的國字臉依然不怒自威。他接過周浩的話茬,沉穩地說:不怕亂如麻,隻怕不調查。

村幹甲:周全寶是個刺兒頭,拒絕簽拆遷協議。

劉洪:哦?你們工作做到家了嗎?

周浩:都上了好幾趟門了。

村幹乙笑:周村長讀文件,他低頭垂手,喊“臣接旨,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洪:哦,這狗日的,演戲呀?

周浩:他把我當太監宣讀聖旨了。

劉洪哈哈大笑,三個村幹也笑了起來。

劉洪:不在乎形式上上幾次門,隻要講清道理。老人家說過,讓人家講話,天塌不下來。人家提的合理,應該考慮,不合理的,也不要遷就,可是要耐心解釋清楚……以權勢服人服口,以道理服人服心,理是方的,情是圓的,人家不簽字,總有一定原因,不要動不動就給人家扣帽子、打棍子。

村幹甲:憑良心說,村裏的拆遷戶,還沒哪個提什麼無理要求。

劉洪:還是的呀,現在群眾的覺悟提高了,隻要我們把思想工作做到家,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村幹甲:老支書,這事還得請你出麵,你群眾威信高……嘿嘿,虎死威風在。劉洪:嗯?我是死老虎?

周浩:喔,老支書,他的意思是……你能拿妖捉怪,降服魔頭。

劉洪:嗯,我又成張天師了?

三人想繼續解釋,劉洪笑著擺擺手。

劉洪:這點事,看把你們急的,一個個象是舌頭上生瘡,說不出一句好話來,

這樣去做群眾工作,不碰釘子才怪!板起麵孔教訓人,哪個願服?威信麼,要靠自己樹,首先,要尊重群眾,以誠待人,遇事替人家設身處地想想,不能憑自己主觀臆斷,霸王硬上弓……隻曉得鑼是一麵響,不知道鼓是兩麵敲,用老人家的話說,對事物要一分為二,具體情況具體對待。

三人聽了隻是點頭。

劉洪:就說周全寶吧,你們說他覺悟低,拒絕簽字,你們認為是“刺兒頭”,我問你們,曆屆運動,他什麼時候落在後麵?你們可曉得,他在那三間破屋裏,經曆了多少酸甜苦辣?承受了多少感情波折?

三個村幹部麵麵相覷。

劉洪:人家年輕時,受家庭出身拖累,處處低人一等,極“左”思潮泛濫,使他失去了初戀情人;人到中年,又失去了共患難的妻子,你們曉得他心中想什麼嗎?他的屋雖破舊,卻是寄托感情的地方,你們說,現在要拆遷了,他心中難受不難受?

村幹乙若有所悟:哦……明白了,怪不得呢,我說“土地歸國家所有”,他讓我“把土地拿走,房子留下”,我當時還以為他胡攪蠻纏,差點沒把我鼻子氣歪,幸虧我忍住沒發火。

劉洪:所以呀,沒有不講理的群眾,隻有馬大哈的幹部。

周浩:老支書,你說得有道理……不過,這事還要請你出馬,嘿嘿,老將出馬,一個頂倆。

劉洪:哈哈哈,人多勢眾,去打架呀?細狗日的,你大伯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唔,這樣吧,周全寶當年在文藝宣傳隊的副隊長曹天蘭,跟隨她丈夫回來了,現在鄉政府拆遷辦公室,你不妨去找她試試?

三人興奮得連連點頭。

村幹乙:老支書是拄拐杖走泥路,一步一個點兒,什麼事都難不倒。

劉洪:哈哈哈,你小子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了,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我這叫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呐。

劉洪說完,擺擺手,哼著《借東風》,悠閑地離去:設壇台,祭東風,相助周郎……

三個村幹部看著老支書的背影,由衷地欽佩讚歎。

…………

兩天後的早晨,周全寶關好院子門,打開雞籠喂好雞,擦擦額上沁出的汗,搬出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仔細地擦拭。

門外響起敲門聲,一個聲音隨之響起:喂,裏麵有喘氣的麼?

周全寶聽著,覺得耳熟,一時又想不起是哪個,停下手中的活計,愣怔著。

一串仍然清脆爽朗的笑聲響起:咯咯咯,這小子,不認識老姑奶奶啦!

周全寶眉眼一動,一個激靈,跳將起來,飛快地打開院子門……

曹天蘭,人到中年,一身得體的穿戴,脖頸上掛了一根金項鏈,原先的兩根朝天刷子,已改成了一頭燙發,顯得多了一份沉穩。模樣依舊俏麗,隻是眼角淺淺的魚尾紋,印記著已逝的青春年華……此刻,她正笑嘻嘻地站在門口。

周全寶細眯的眼睛陡然睜大、放光,大喊一聲:曹天蘭!

曹天蘭又是一陣大笑:咯咯咯……沒想到吧?

周全寶樂嗬嗬地把曹天蘭讓進院子。

門外又響起一個聲音:嘿,揀主兒放債哪?

周全寶納悶兒:咦,好耳熟?

曹天蘭笑而不答。

門外聲音:嘿,隔著門縫看包公,小瞧大人了!

周全寶似乎聽出什麼,剛想去開門,呯一下,門被踢開,來人一聲斷喝:呔,本大人到此,還不速速迎候!

周全寶哈哈大笑著,上前一拳:是你呀,吳勝!什麼狗屁大人。

吳勝哈哈大笑著,還以一拳:周活寶啊周活寶,多年不見,想不到你成勢利眼啦。咳,一樣的客,兩樣的菜,一樣的人,兩樣的待哪,你把曹天蘭請進來,把我關門外呀?

周全寶抱拳道歉:哪裏話,不知老弟大駕光臨,多有得罪,還望多多包涵

曹天蘭咯咯笑著:哎呀,別酸文假醋啦,牙都倒了,還不讓進去坐呀?

周全寶一邊回應,一邊忙亂地將自行車拾掇進灶間。

曹天蘭:咯咯咯,這破車老掉牙了,還舍不得扔掉呀?

吳勝:老兄,你以前可不這樣摳呀?都什麼年代了,人家都騎上摩托車了,有錢人都換上四個輪子了,你還騎這破車,不嫌丟人現眼?

周全寶:我平時還舍不得騎呐,這是老古董,正宗的SH產“鳳凰42”

曹天蘭:這車,你還當心肝寶貝?賣給收荒貨的,都值不了十塊錢。

周全寶:噯,噯,你別埋汰它,看仔細了,這哪是車?這是花轎呐!

曹天蘭大笑不止:花轎?這是花轎?咯咯,就算是花轎吧,說,準備到哪抬新娘子?

吳勝悄悄地拉了拉曹天蘭的衣角,小聲責備:嘴上又沒把門的了,哪壺不開提哪壺。

曹天蘭覺察失言,吐吐舌頭,偷覷了周全寶一眼。

周全寶仿佛什麼都沒聽見,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自言自語:……這車雖說破舊,可是珍貴著哩……二十七年前,我就是用這輛車,把吳玉迎娶過來的……幾十裏的土路哇,我是把她連人帶嫁妝,一口氣馱過來的……

曹、吳一時無語,愣在哪裏……

周全寶見狀醒悟過來:喔,你們看我,隻顧著說話,倒冷淡了老朋友……快,快進屋坐。我去擦把臉,來給你們沏茶,大成給我帶了好茶葉呢。

曹、吳看著掛在牆上的吳玉遺像,小聲議論……

曹天蘭:這吳玉長得不比鳳丫頭差呐,唉,跟著周全寶過了這些年的窩囊日子,眼見得日子直頭了,卻又去了。

吳勝:天蘭姐,看起來,周全寶跟吳玉的感情深著哩。

曹天蘭:說起來挺傷心的,周全寶跟鳳丫頭早先是多好的一對!可惜好夢難圓,可惜呀!後來,娶了吳玉,聽說總是磕磕碰碰的……眼見得兩人搭伴過日子,搭出感情了,可又分手了……初戀情人棒打鴛鴦兩離分,患難夫妻中途陰陽永隔,人生最苦處,生離與死別,周全寶都經受了,黃鼠狼怎麼專找病鴨子咬呢!

周全寶端上茶:來來,喝茶,喝茶。

周全寶眼睛笑成“一線天”,欣喜地搓著手:噯呀,將近三十年了,我們又聚在一起了!

曹天蘭:是呀,當年文藝宣傳隊的夥伴,現在都東流西散了,你還記得趙衛紅嗎?

周全寶:怎不記得?

曹天蘭:他後來被公社推薦,當了工農兵大學生。

吳勝:還不是沾他老子趙恒善的光。

曹天蘭:不要數理化,隻要有個官爸爸,咯咯咯……

周全寶:不說這些,趙衛紅現在呢?

曹天蘭:按當時“社來社去”的政策,他畢業以後,回到了王橋公社,後來接替了王文書的工作,又娶了宣傳隊的常玉梅。

周全寶:王文書呢?

曹天蘭:王文書鬧派性,不光明正大,被公社革委會清除了。

周全寶:啊?

曹天蘭:怎麼,你這本鄉本土的,連這個都不曉得?

周全寶:我和吳玉整天為生計忙活,哪有閑工夫管這些閑事?再說,這是“狗崽子”管得著的事麼?

曹天蘭:我這次在鄉政府遇到趙衛紅,人也見老了,哎呀,熱情得沒得了,還拉我到他家做客……噢,他還珍藏了你的竹板。

周全寶:竹板?

曹天蘭:嗯,你在宣傳隊演出用的竹板哪,那是鳳丫頭……噝……

吳勝:又說漏嘴了吧?

周全寶眼光黯淡下來,卻裝著無所謂:說吧,說吧,都這麼多年了。

曹天蘭:鳳丫頭隨何勇去了SC……

周全寶:鳳丫頭是一九六九年九月九日上午九點走的,那天,雷雨大風……周全寶說著,說著,止不住傷感起來,眼淚直在眼眶裏打圈。曹、吳遞換了

眼色,點點頭。

吳勝趕緊打岔:你的記性真好。

周全寶:這斷腸的日子,斷腸的時辰,斷腸的情景,到死都忘不了哇!

吳勝:不說這些了……反正是鳳丫頭走了以後,趙衛紅把你叫去排節目,

你老是走神。

周全寶:那時候,魂兒都隨鳳丫頭去了,能不走神麼?

吳勝:趙衛紅氣得不行,說你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個人感情看得過重,不想繼續革命。

曹天蘭:你跟趙衛紅吵了一架,氣得把竹板往地上一扔,抬腳就走,大夥兒拉都拉不住。

周全寶:噢,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曹天蘭:你走了以後,大家七嘴八舌,說他沒人性,趙衛紅自己也懊悔,不該在你傷口上再撒把鹽,他撿起竹板,說,“這是周全寶的寶貝,先替他保管,說不定以後有用得著的時候”。

周全寶沉吟了一會:說說你們自己吧。

吳勝:我嘛,後來也離開了宣傳隊,跟著舅舅學木匠手藝,常言說得好,少年木匠老郎中,現在人老了,做不動了,在家裏歇著,有時候,幫鄉裏去幹點零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