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故土難離
曹天蘭繼續講述:……又是一年過去了,省裏規劃的高速公路,要從
河頭莊通過,我和吳勝受鄉政府委托,到河頭莊協助做拆遷動員工作。
…………
年複一年,莊戶人家又一個夏忙已近尾聲,家家戶戶,樓前的院子裏,晾曬著金黃燦燦的麥子。
周全寶家小院子的水泥地上,也鋪曬了麥子,院子裏靜悄悄的,唯有幾隻鳥雀吱吱喳喳嬉鬧著,肆無忌憚地吞食著麥粒。
周全寶明顯衰老了,憂傷過度,兩鬢已顯斑白,頭發更稀疏,隻是一雙眯眯眼,仍不失當年活寶風采……此刻,他正在後門外,精心地為幾棵白果樹施肥。
院門外傳來摩托車轟鳴聲,轟鳴聲剛停,院子裏就響起了說話聲:喲,今
年收了這麼多麥呀。……好哇,又是一個豐收年。……
周全寶停下手中活計,往門裏瞅了瞅。
大成和玉蘭小倆口戴著頭盔,笑吟吟地走來,齊齊地叫:爹!
周全寶:噯……我就算到你們今天要回來。
大成:明天是媽的周年,我們不管多忙,都得趕回來祭奠。
周全寶眉眼裏帶笑:唔,有孝心,好,好哇。
玉蘭:爹,你在忙什麼呢?
周全寶:我在給這幾棵白果樹上肥。
玉蘭:你歇著,等我們來。
周全寶:不用,你們趕了大幾十裏路呢,快去屋裏涼快涼快,茶壺裏有冷開水。
大成:爹,我給你帶了點好茶葉。
周全寶:嘿嘿,你爹這些年喝慣了白開水,再花錢花鈔的買什麼茶葉。
大成:爹,你跟不上潮流啦,現在是能掙會花,該享受就得享受。
周全寶:怪不得呢,我上次進城,看到沿街開了兩家茶館,起的名字也怪怪的,好像是什麼什麼情侶……記不起來了,咳,生意還不錯,你們說說,有那點閑工夫,還不如在家忙活點什麼。
大成:爹,現在呀,人的生活質量提高了,也講究品味了,人家那是休閑,工作累了到裏麵坐坐,喝杯茶,年輕人談情說愛,經商的交朋友﹑談生意,都是好去處。
周全寶:爹老了,跟不上形勢了。
玉蘭:爹,這幾棵白果樹,你侍弄得真好。
周全寶:在我們蘇北農村,家家都栽白果樹,白果樹全身都是寶,是搖錢樹、聚寶盆;白果樹也叫子孫樹,前人栽樹,造福子孫後代。你們奶奶那一年,沿這條河邊栽了不少白果樹苗,都活了棵,可惜被造反派砍了個精光,說是“割資本主義尾巴”,“寧長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哼,七鬥八鬥,鬥得連樹木都跟著遭殃。
玉蘭:嘻嘻,荒唐,遍地是“社會主義的草”,大家吃什麼?吃草呀?
大成:聽上了年紀的人說,那個年代,荒唐事何止這一件,現在想想都覺得愚昧可笑。
周全寶:這幾棵白果樹,是你媽五年前種上的,長得多好!唉,可惜,沒多久就得挪窩了,上點肥,喂它個飽,樹也通人性呢……還有好幾棵,被後麵人家填河砌房子弄掉了。
大成:好好的一條河,填掉幹什麼?
周全寶:先下手為強,爭地皮呀,現在寸土寸金,寸土必爭……不過,填掉也好,這河水早些年還碧清碧綠的,站在岸邊就看見河裏的魚在遊來遊去。
大成:我記得小時候還跟你下河捉魚撈蝦逮螃蟹。
周全寶:這些年,河水被汙染,發黑發臭……所好的是,現在家家都用上了自來水。
玉蘭:這後麵人家的房子蓋得真氣派。
周全寶:蓋成皇宮都沒用,上麵下來了紅頭文件,村裏也開了會,省裏規劃的高速公路要從莊東頭通過,這一片的房子都要拆遷。
玉蘭:可惜了,這麼漂亮的房子。
周全寶:活該!這傢夥是個藥販子,倒賣假藥發了筆橫財。小人發財如受罪,燒得不行,戴他媽副黑眼鏡,走起路來都搖頭擺尾的……好了,不說他了,都進屋去說正經吧。
三人進屋,周全寶洗淨了手臉,從房裏捧出一隻精致的像框,吳玉的遺容微笑著,栩栩如生。
周全寶:你們看,這是我特地到市中心的百誠影樓,重新給你媽放的像片,還挑選了一隻上好的鏡框。
小倆口接過像框,認真端詳,嘖嘖稱讚。
周全寶將像框在方桌上放好,對著遺像點點頭:孩他媽,明天是你的周年,大成、玉蘭趕回來祭奠你了……你聽見了嗎?……噢,聽見了,嘿嘿,我也聽見你在笑呢。
玉蘭從包裏取出精美糕點:這是媽喜歡吃的蛤蟆酥……這是杏仁條……這是如意糕,都是正宗的名牌糕點……
玉蘭將糕點一一裝到盤子裏,擺放整齊,恭恭敬敬擺放在像前:媽,你慢慢嚐啊……我明天做幾樣你愛吃的菜……
周全寶:不用了,你媽合適的口味,隻有我最清楚,明天還是我下廚。
大成:那,明天我跟玉蘭趕早上城裏的槐花池菜場。
周全寶:好,好,你媽從來舍不得吃好的,這次不聽她的,給她鋪張一下。
門外有人說話:周全寶在家嗎?
周全寶皺皺眉,咕噥一句:又來了。
周全寶無奈地站起身,迎出來,村長周浩領著著兩個村幹部,挾著皮包進來。
周全寶:哦,周村長啊……幾位領導快請進屋坐……玉蘭,泡茶。
周浩:不用,不用,我們帶著呢。
幾個人分別從公文包裏取出鋥亮的不鏽鋼茶杯,剛想擱桌上,一抬眼,瞥見吳玉的遺像,驚得“喲”地一聲,往後退了一步。
周全寶:喔,吳玉明天周年……唉,走了一年啦,說是要回家看看……窮家難舍,故土難離呀,你們輕點聲,別嚇著她。
周浩等麵麵相覷,做聲不得……
大成、玉蘭端來方凳、椅子,幾個人坐下,惴惴不安地偷著往方桌那邊瞅。
周全寶:不礙事,不礙事,我們談我們的,不管她……吳玉,這都是我們村的幹部,你又不是不認識,老是笑什麼?
周浩幹咳了一聲,從包裏取出紅頭文件,煞有介事地:這是關於拆遷的文件。
周全寶:哦,村裏開會的時候傳達過了。
周浩:上次是市裏的,這是鄉裏的補充規定。
周全寶:以哪個為準?前文服從後文?
周浩:別囉嗦,聽著!
周全寶故意卑躬屈膝狀:臣接旨,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皆笑了起來。
周浩:你這是幹什麼?嚴肅點!
周全寶:村長,我怎麼覺得你在宣讀聖旨呢,會也開了,文件也聽了,用不
著王瞎子看告示,裝模作樣了,直說吧,不就是拆遷的事麼?
幾個人連連點頭。
周浩從包裏取出合同:爽!這是拆遷合同,簽字吧。
周全寶:我要是……不簽呢?
周浩:咦,又不爽了?我告訴你,周全寶,高速公路是國家重點工程,老百姓應該無條件支持,讓你拆,你就得拆,耽誤了事兒,要追究法律責任!
周全寶:咦喂,嘖嘖嘖,上綱上線了,提升到法律高度了,既然這樣,請問,這房子的產權是不是周全寶的?
周浩:嗯哪。
周全寶:國家依法保護公民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憲法裏有沒有這一條?
周浩:喔……嗯,嗯哪。
周全寶:那,強行拆我的房子算不算犯法?要不要追究法律責任?
周浩:嗯……這個,這個……
周全寶:總得商量著辦吧?
周浩:我們上門做工作,不就是商量麼?
周全寶指著拆遷合同:你們早就打印好了合同,讓我簽字,這是商量嗎?
村幹甲:周大伯,土地歸國家所有。
周全寶:好辦,你們把土地拿走,房子留下。
村幹甲:這……
周浩:我們動員工作做也做了,你別長毛驢馱不起金鞍子,不識抬舉,管你簽不簽字,沒工夫跟你扯淡,你這房子非拆不可!
周全寶:嘿嘿,周大村長,口氣也太大了吧?你說我是長毛驢馱金鞍子,得,那你就是癩蛤蟆打哈欠……這房子拆不拆,還得問問女主人答應不答應!
周全寶指指吳玉的遺像。
周浩:周全寶,你想做釘子戶?哼,香的不吃吃臭的!
周全寶:我就喜歡吃臭豆腐,越臭越香,你怎麼著吧……告訴你,現在講民主,講法製,你到我家拍桌子打板凳的,也叫做工作?嘁,蚊子放屁,嚇不了人!這陣勢,我這輩子見得多了。
周浩:我到鄉政府去報告!
周全寶:你告到聯合國都沒用,人吃的鹽和米,講的情和理,想讓我低頭服你,嘿嘿,牆上掛簾子,沒門!
周浩:哼!
周全寶:要不,跟你老子周政權學,辦我的學習班?
周浩怒目而視:你?
周全寶:不認識了?我——當年的周活寶。
周浩:你這人,怎麼沒點覺悟?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周全寶:周浩,你是民選村長,說話怎麼這樣沒水平?枉為了我當初投你一票。依我看哪,不論大官小官,一品宰相官、九品芝麻官,公雞頭上長塊肉,大小是個官﹙冠﹚,若是得誌便猖狂,不尊重群眾,群眾就不買你的賬,民心不可欺!
周浩氣得直翻白眼:你,你你……
周全寶:你要跟老支書學學,不然的話,下屆選舉村幹部,你一邊晾著去。
眾皆捂嘴笑。
周浩:你敢教訓我?
周全寶:嘿嘿,你別氣壞了身子,好話不留情,留情沒好話,我這是床底下關雞,提﹙啼﹚醒你。
兩個村幹部早已忍不住,側過臉笑,周浩氣得臉色發青,愣怔片刻才緩過氣來,恨恨地說:好,好,刀快不怕脖子硬,周全寶,騎驢看賬本,走著瞧……我們走!
周浩將茶杯、文件胡亂塞進公文包,刷刷兩下拉上拉鏈,挾起包,氣哼哼
地起身便走,兩個村幹部挾起公文包跟上。
周全寶:你們就走哇?不好意思,茶都沒喝上一口,家裏也也拿不出像樣的東西招待,我也不虛留你們了……常來坐坐呀。
周浩氣咻咻地咕噥一句:來你個鬼!
大成、玉蘭看著爹隻是笑。
周全寶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就看不慣這種盛氣淩人的樣子,什麼時代了,還想讓我受窩囊氣呀……
周全寶對著吳玉的遺像,眯起細眼睛:是不是呀,吳玉?
大成:爹,國家建高速公路,是為民造福,你要支持。
玉蘭:我看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周全寶:說的是嘛,這麼多年,爹經過多少次運動?愛國愛家鄉,個人服從集體,小局服從大局,這點道理還不明白?按拆遷政策辦就是了,用得著他們咋咋呼呼的?這周浩跟他爹周政權一個種氣,當了個村官,就象是孫猴子當了弼馬溫,不知官的大小,土地佬兒騎雄雞,神氣啯啯的,對人吆五喝六……要在過去,誰頂撞誰就是**反革命,反新生紅色政權,就是階級鬥爭新動向……
大成:爹,現在政策好了,不要老扯過去的事了,反正屋子也舊了,外麵起風,裏麵揚沙,一到雨天,外麵住了雨,裏麵還滴滴答答,拆就拆了吧。我們那邊,房子也裝修好了,保證讓你住得舒舒服服。
周全寶:說內心話,這老屋我真的割舍不下,兒啊,你爹老啦,窮家難舍,故土難離……不過,既然是國家征用,也管不了這許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