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從家裏新安裝的有線廣播喇叭裏聽到一個甜甜的聲音,說“現在是音樂節目”時,我茫然了。啊,是鑼,是鼓,是胡胡子柔柔的哭語,是笛笛子尖尖的叫鳴——我家的老公雞也懂音樂啊?它也叫鳴。我一點也說不清楚。隻是在鄉裏看社火時,聽人把坐在台子兩邊敲鑼打鼓的、拉胡胡子的叫“文武場麵”。那些個把式們,半醒半睡地眯縫著眼睛,搖搖晃晃地拉動著弓子,好像有多神氣似的。其實他們隻會拉秦腔。後來我讀小學了,除了語文、算術外,還有個“唱歌”課。可是,誰知道唱歌與音樂有什麼關係呢!
做夢也沒想到,我會被分配在一個自治州文工團裏當什麼演奏員,居然要和音樂終身廝混在一起了。我簡直不相信,那麼神秘、美妙的音樂會和我有什麼緣份。
然而這是真的。那年我十九歲一與戰馬為伍三年之後,竟然走向了高雅的音樂殿堂。這可完全不同於唱社火的“文武場麵”。那麼一群人,橫七豎八地抱著些叫不出名堂的家夥,能弄出一模一樣的調子,還那麼好聽。
我的老師給了我一把拉開管子比我的個頭還長的喇叭,說:“這叫長號。”我莊嚴地雙手托著這個閃閃發光的巨型武器,不知怎的,突然覺得心裏一陣慌亂。我應該去犁地或者放牛,去拿鐮刀收獲……土地是我熟悉的,大山是我熟悉的。可這麼大的號,我還是剛剛認識呢,能吹好嗎?
人生有許多想不到要做的事,結果做了,而且做得不壞的事是常有的。音樂這個永遠年輕、永遠含情脈脈的女郎,就這樣跚跚地投入了我的懷抱。我開始循著五線譜上所指示的方向去尋求,去“拔長音”,去認識我的老師劉振吉,去熟悉貝多芬、肖邦和柴科夫斯基……我仿佛從夢中醒來,一切都變得那麼和諧,那麼充滿詩情。是啊,一個人如果不能感受音樂的美,就活不出真正的味道來。音樂啊音樂……
我常常喜歡在黃昏的小河邊吹號。那河水很清很清,流得很遠很遠。河邊有一片小小的樹林,吹累了還可以躺在樹下的綠草地上想心事。這時朦朧的月光照在身上,像是從天宮墜落的輕紗,飄飄然然,嫋嫋婷婷。樹上歸巢的群鳥,似乎在圍繞著一個什麼主題感懷,它們叫出各種各樣的音調,勾起人難以名狀的情思。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是個夏日的黃昏,我正麵對小河,摸擬著二胡的音調吹奏《江河水》——那時公開吹外國練習曲會招來麻煩的,我隻好選擇了這樣一個對長號來說難度很大的二胡獨奏曲練習。我很喜歡這支曲子。在轟轟烈烈的年代,那悲涼的、如泣如訴的旋律,用低音長號吹奏出來,確實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特殊感受。就在我的號音停頓的間隙,我似聽到身後有粗重的歎息聲,猛然回過頭去,隻見距我約有兩米遠處,一位微微仰起麵孔的老人,正在注視著我。我覺得很奇怪。他是什麼時侯來的,到這裏千什麼呢?木木的,像一棵久經風霜的老樹。我的回頭,好像並沒有使他改變姿態與表情,還是那樣靜靜地矗立著。我不好意思再吹下去了,就靠在一棵樹上休息。半晌,他用近乎哀求的口氣,斷斷續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