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麵上岸,孩子又哭得厲害,於是又趕緊在一家館子裏買水衝奶粉,喂過奶粉又給她換尿布,直待三時半方才討好黃包車去樟村,車錢一元二,路程四十裏。
黃包車在石子路上拖著走,不快也不慢,倒還算是舒服。過了一村又一村,黃狗汪汪叫,孩子也睡了又醒,醒了又啼的。廣場上常有壯丁在晚操,他們都是村人,樣子怪蠢的,腳步左右都弄不清,休息時不時扯開褲子去撒尿,弄得教官火起來,拿起皮鞭亂抽,但他們卻也毫不躲避,隻自默默地忍受。
鄭媽家前麵臨溪,半截瓦牆,缺口處就是進路,沒有大門。我們到時已快六點了,她媳婦還忙著要弄點心;我再三攔阻她不住,鄭媽自去溪邊洗尿布去了,一會兒便捧上一大碗青菜炒年糕來。碗是藍花的,又粗又大,年糕切得很厚。青菜還硬,油太少而鹽過多,我委實吃不下。一個八九歲的女孩眼望著我咽唾沫,我連忙推開來碗叫她吃去,她剛待舉步,卻又趑趄不前。鄭媽的媳婦便開口罵:"你這小賤×!臭花老!一天到晚隻饞嘴。奶奶吃的點心也有你的份兒?晚飯快好了還想動嘴!"罵的那女孩不敢動了,眼望著我又狠命的咽下一口唾沫。
於是我問她是不是鄭媽的孫女,那媳婦便接上口來:"我自己養的女兒早給人家做養媳婦去了。這個賤×是寄養在我家的,一餐吃上二三碗飯,她娘隻出三元錢一月!近來已有三個多月不帶錢來了,鞋布也沒一塊,自己在外麵掙大錢快活……"我低頭瞧瞧那女孩的腳,鞋頭開了口,踏倒鞋後跟拖起來隻有半腳大,腳上又沒有襪子。
晚飯時村裏的人都圍了攏來,鄭媽在洗尿布時已把我要揀奶媽的消息宣布了,因此她們都想來謀這"肥缺"。
"我家媳婦養了孩子剛五天,"一個癟嘴老太婆說,"奶可是真多,襯衫舍不得穿,赤身睡在棉被裏,棉花都給滲得硼硼硬的;一天擠出三大碗還嚷著奶子給漲得痛死。要是你奶奶歡喜,這些大的娃娃包管一隻奶也吃不完,餘下的可擠出來給你奶奶喝著滋補……"
"但是我家奶媽是要緊著要雇進的,揀定了就要帶上城去,你媳婦還在月子裏,怎麼好立刻跟我動身呢?"
老太婆可真著急了,翕動著幹癟的雙唇:"我們窮人家娘兒們還有什麼月子裏不月子裏的,還不是養下來過了三朝便煮飯洗衣?她還算福氣,有我老的活著,肚痛了有人遞湯燒水,若換了個沒有婆婆的,還不是自己收下血淋淋的孩子來,還得自己去生火弄湯,——假如你奶奶要,就是今天也可以跟去,那孩子就順便帶了去丟在堂裏。"
"人家奶奶不喜歡未滿月的,"一個三十來歲抱著嬰兒的婦人插口說:"我倒是養了快兩個月了。在月子裏當家的本想把這娃娃丟去,我因一時沒有人家,故主張暫時把她留下,省得奶不吃就要失去。前幾天當家的說前村張家嫂要出去當奶媽,把新生的兒子來我處寄養,我的女兒就由她帶了去放在堂裏。我想抱一個來家養每月不過二三元錢,飯要吃著自己的,算來沒有當奶媽好。要是你奶奶出我六塊錢一月,我今夜就可以偎著寶寶睡,把這小東西擱開一夜,明早就叫他爹爹抱到堂裏去。"
這是一個做母親說出來的,我詫異!吃了一碗飯,孩子又哭了,我放下飯碗問她們要水衝奶粉。她們沒有熱水瓶,要開水就得生火燒起來,我可沒有想到。於是這許多婦人都搶著獻殷勤,要把奶給我的孩子吃,我不能不接受她們的好意。於是鄭媽就揀定了在根生嫂處吃;根生嫂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梳著髻兒,麵孔倒還白淨。她的孩子剛三月大,奶袋子直掛到臍邊,見了有些怕人。最令人驚異的是我問她年紀時,她還隻二十一歲,想不到這樣年青的人會有這麼老成的容顏及樣子。後來我方才知道村裏的人都是這樣的,她們吃著沒有滋養的東西,做得又苦,打扮是更不必說了,所以看起來,就顯得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