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個早晨,從營隊裏開來的一輛越野卡車停在翠雲坊的巷口,濃妝豔抹的妓女們陸續走出來,爬上卡車的後車廂去。旁觀的人包括在巷口擺燒餅攤的、賣香煙和賣自主花的幾個小販。除此之外,有一個班的年輕士兵荷槍站在巷子兩側,他們像樹一樣保持直立的姿態。

最後出來的是喜紅樓的秋儀和小萼,秋儀穿著花緞旗飽和高跟鞋,她倚著門,彎腰把長統襪子從小腿上往上扮。後麵的是小萼。她明顯是剛剛睡醒,披頭散發的,眼圈下有一道黑圈。秋儀拉著小萼的手走到燒餅攤前,攤主說,秋小姐,今天還吃不吃燒餅了?秋儀說,吃,怎麼不吃?她隨手拿了兩塊,遞了一塊給小萼。小萼朝卡車上的人望著,她說,我不想吃,我們得上去了。秋儀仍然站著,慢慢地從錢包裏找零錢,最後她把燒餅咬在嘴裏,一邊吃一邊朝卡車前走,秋儀說,怎麼不想吃?死犯殺頭前還要吃頓好飯呢。

等到她們爬上車時,卡車已經嗡嗡地發動了。車上一共載了十五六個妓女,零落地站著或者坐著。在一個角落裏堆著幾隻皮箱和包裹。秋儀和小萼站在欄杆邊上,朝喜紅樓的窗口望去,一條水綠色的內褲在竹竿上隨風飄動。小萼說,剛才忘收了,不知道會不會下雨。秋儀說,別管那麼多了,去了那兒讓不讓回來還不知道呢。小萼黯然地低下頭,她說,把我們拉去到底幹什麼?秋儀說,說是檢查性病,隨便吧,反正我也活膩了,就是殺頭我也不怕。

卡車駛過了城市狹窄的坑坑窪窪的路麵,一些熟悉的飯店、舞廳和煙館賭場呼喇喇地閃過去。妓女們心事重重,沒有人想對她們的未來發表一點見解。紅旗和標語在幾天之內覆蓋了所有街道以及牆上的美人廣告,從妓女們衣裙上散發的脂粉香味在卡車的油煙中很快地稀釋。街道對麵的一所小學操場上,許多孩子在練習歡慶鑼鼓,而大隆機器廠的遊行隊伍正好迎麵過來,工人們揮舞紙旗唱著從北方流傳過來的新歌,有人指著翠雲坊過來的卡車溜笑,還有一個人從隊伍裏蹦起來,朝卡車上的人吐了一口唾沫。

豬玀!妓女們朝車下罵。直到這時氣氛才鬆弛下來,她們都擠到車擋板邊上,齊聲斥罵那個吐唾沫的人。但是卡車也突然加速了,拉開了妓女們與街上人群的距離,她們發現卡車正在朝城北開,秋儀看見老浦從一家茶葉店出來,上了黃包車。她就朝老浦揮手,老浦沒有發現什麼,秋儀又喊起來,老浦,我走啦。老浦沒有聽見:他的瘦長的身形越縮越小,秋儀隻記得老浦那天穿著銀灰色西服,戴著一頂禮帽。

臨時醫院設在城北的一座天主教堂裏,圓形拱門和窗玻璃上仍然可見不規則的彈洞,穿著白褂的軍醫和護士們在台階上出出進進。有個軍官站在樓梯上大聲喊,翠雲坊來的人都上樓去!

翠雲坊的妓女們列隊在布簾外等候,裏麵有個女聲在叫著妓女們的名字,她說,一個一個來,別著急,秋儀撲哧一笑,她說,誰著急了?又不是排隊買豬蹄膀。妓女們都笑起來,有人說,真惡心,好像劁豬一樣的,押隊的軍官立刻把槍朝說話的人晃了晃,他說,不準胡說八道,這是為你們好。他的神態很威嚴,妓女們一下就噤聲不語了。

很快叫到了小萼。小萼站著不動,她的神情始終恍恍惚惚的,秋儀搡了她一把,叫你進去呢。小萼就勢抓住秋儀的手不放,她說,我怕,要不我倆一起進去。秋儀說,你怕什麼?你又沒染上什麼髒病,讓他們檢查好了,不就是脫一下嗎?小萼的嘴唇哆嗦著,好像快哭出來了。秋儀跺了跺腳說,沒出息的貨,那我就陪你進去吧。

小萼蜷縮在床上,她從小就害怕醫生和酒精的氣味。女軍醫的臉捂在口罩後麵,隻露出一雙淡漠的細長的眼睛。她等著小萼自己動手,但小萼緊緊捂著內褲,她說,我沒病,我不要檢查,女軍醫說,都要檢查,不管你有病沒病。小萼又說,我身上正來著呢,多不方便。女軍醫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你這人怎麼這樣麻煩?那隻戴著橡皮手套的手就毫不留情地伸了過來。這時候小萼聽見那邊的秋儀很響地放了一個屁。她朝那邊看看,秋儀朝她擠了擠眼睛。那邊的女軍醫尖聲叫了句討厭。秋儀翻了個身說,難道屁也不讓放了嗎?脹死了誰負責?小萼不由得捂住嘴笑了。布簾外麵的人也一齊笑起來,緊接著響起那個年輕軍官的聲音,不準嘻嘻哈哈,你們以為這是窯子嗎?

其他樓裏有幾個女孩被扣留了,她們坐在一張條椅上,等候處理。有人在嚶嚶哭泣,一個叫瑞鳳的女孩專心致誌地啃著指甲,然後把指甲屑吐在地上。她們被查明染上了病,而另外的妓女們開始陸續走下教堂的台階。

秋儀和小萼挽著手走,小萼的臉蒼白無比,她環顧著教堂的破敗建築,掏出手絹擦拭著額角,然後又擦脖頸、手臂和腿。小萼說,我覺得我身上髒透了。秋儀說,你知道嗎?我那個屁是有意放的,我心裏憋足了氣。小萼說,以後怎麼辦?你知道他們會把我們弄到哪裏去?秋儀歎了口氣說,誰知道?聽說要讓我們去做工。我倒是不怕,我擔心你吃不了那個苦。小萼搖了搖頭,我也不怕,我就是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心裏發慌。

那輛黃綠色的大卡車仍然停在臨時醫院門口,女孩們已經坐滿了車廂。秋儀走到門口臉色大變,她說,這下完了,他們不讓回翠雲坊了。小萼說,那怎麼辦?我還沒收拾東西呢。秋儀輕聲說,我們躲一躲再說。秋儀拉著小萼悄悄轉到了小木房的後麵。小木房後麵也許是士兵們解決大小便的地方,一股強烈的尿噪味嗆得她們捂住了鼻子。她們沒有注意到茅草叢裏蹲著一個士兵,士兵隻有十八九歲,長著紅潤的圓臉,他一手拉褲子,一手用步槍指著秋儀和小萼,小萼嚇得尖叫了一聲。她們隻好走出去,押車的軍官高聲喊著,快點快點,你們兩個快點上車。

秋儀和小萼重新站到了卡車上,秋儀開始咒罵不迭,她對押車的軍官喊,要殺人嗎,要殺人也該打個招呼,不明不白地把我們弄到哪裏去?軍官不動聲色他說,你喊什麼,我們不過是奉命把你們送到勞動訓練營去,秋儀跺著腳說,可是我什麼也沒帶,一文錢也沒有,三角褲也沒有換的,你讓我怎麼辦?軍官說,你什麼也不用帶,到了那裏每人都配給一套生活必需品。秋儀說,誰要你們的東西,我要帶上我自己的,金銀首飾,旗袍絲襪,還有月經帶,你們會給我嗎?這時候軍官沉下了臉,他說,我看你最不老實,再胡說八道就一槍崩了你。

小萼緊緊捏住秋儀的手,她說,你別說了,我求求你別再說了。秋儀說我不信他敢開槍。小萼嗚咽起來,她說都到這步田地了,還要那些東西幹什麼?橫豎是一刀,隨它去吧。遠遠地可以看見北門的城牆了,城牆上插著的紅旗在午風中款款飄動。車上的女孩們突然意識到卡車將扳鑄們拋出熟稔而繁華的城市,有人開始嚎陶大哭。長官,讓我們回去!這樣的央求聲此起彼伏。而年輕的軍官挺直腰板站在一側,麵孔鐵板,絲毫不為所動。靠近他的女孩能感覺到他的呼吸非常急促,並且夾雜著一種濃重的蒜臭味。

卡車經過北門的時候放慢了速度。秋儀當時的手心沁出了許多冷汗,她用力握了握小萼的手指,縱身一躍,跳出了卡車,小萼看見秋儀的身體在城門磚牆上蹭了一下,又彈回到地上。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車上響起一片尖叫聲。小萼驚呆了,緊接著的反應就是去抓年輕軍官的手,別開槍,放了她吧。小萼這樣喊著,看見秋儀很快從地上爬起來,她把高跟鞋踢掉了,光著雙腳,一手撩起旗袍角飛跑,秋儀跑得很快,眨眼工夫就跑出城門洞消失不見了,年輕軍官朝天放了一次空搶,小萼聽見他用山東話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髒話:操不死的臭婊子。

1950年暮春,小萼來到了位於山窪裏的勞動訓練營。這也是小萼離開家鄉橫山鎮後涉足的第二個地方。訓練營是幾排紅瓦白牆的平房。周圍有幾株桃樹。當她們抵達的時候,粉紅色的桃花開得正好,也就是這些桃花使小萼感到了一絲溫暖的氣息,在桃樹前她終於止住了啜泣。

四麵都是平緩逶迤的山坡,有一條土路通往山外,開闊地上沒有鐵絲網,但是路口矗立著一座高高的哨樓,士兵就站在哨樓上了望營房的動靜,瑞鳳一來就告訴別人,她以前來過這裏,那會兒是日本兵的營房,小萼說,你來這裏來什麼?瑞鳳咬著指甲說,陪他們睡覺呀,我能幹啥?

宿舍裏沒有床,隻有一條用磚砌成的大統鋪,軍官命令妓女們自由選擇。六個人睡一條鋪。瑞鳳對小萼說,我門挨著睡吧,小萼坐在鋪上,看著土牆上斑駁的水漬和蜘蛛網,半晌說不出話。她想起秋儀,秋儀不知,逃到哪裏去了,如果她在身邊,小萼的心情也許會好得多。這些年來秋儀在感情上已經成為小萼的主心骨,什麼事情她都依賴秋儀,秋議不在她就更加心慌。

在訓練營的第一夜,妓女們夜不成寐。鋪上有許多跳蚤和虱子,牆澗裏的老鼠不時地跳上妓女們的臉,宿舍裏的尖叫和咒罵聲響成一片。瑞鳳說,這他媽哪裏是人呆的地方?有人接茬說,本來就沒把你當人看,沒有一槍崩了就算便宜你了,瑞風又說,讓我們來幹什麼,陪人睡覺嗎?妓女們笑起來,都說瑞鳳糊塗透頂。半夜裏有人對巡夜的哨兵喊,睡不著呀,給一片安眠藥吧!哨兵離得遠遠地站著,他惡聲惡氣他說,讓你們鬧,明天就讓你們幹活去。你們以為上這兒來享福嗎,讓你門來是勞動改造脫胎換骨的。睡不著?睡不著就別睡!

改造是什麼意思?瑞鳳問小萼。

我不懂。小萼搖了搖頭,我也不想弄懂。

什麼意思?就是不讓你賣了。有個妓女嘻嘻地笑著說。讓你做工,讓你忘掉男人,以後再也不敢去拉客。

到了淩晨時候,小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這期間她連續做了好幾個惡夢。直到後來妓女們一個個地坐到尿桶上去,那些聲音扳鑄驚醒廠。小萼的身體非常疲乏,好像散了架。她靠在牆上,側臉看著窗外。一株桃花的枝條斜陳窗前,枝上的桃花蕊裏還凝結著露珠。小萼就伸出手去摘那些桃花,這時候她聽見從哨樓那裏傳來了一陣號聲,小萼打了個冷顫。她清醒地意識到一種新的陌生的主活已經開始了。

秋儀回到喜紅縷時天已經黑透了。門口的燈籠摘掉了,秋儀站在黑暗中攏了攏零亂的頭發。樓門緊閉著,裏麵隱約傳來搓麻將牌的聲音。秋儀敲了很久,鴇母才出來開門,她很吃驚他說,怎麼放你回來了?秋儀也不答話,徑直朝裏走,鴇母跟在後麵說,你是逃回來的?你要是逃回來的可不行,他們明天肯定還要上門,現在外麵風聲緊。秋儀冷笑了一聲說,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我不過是回來取我的東西,鴇母說,取什麼東西?你的首飾還有細軟剛才都被當兵的沒收了,秋儀噔噔地爬上樓梯,她說,別跟我來這一套,你吞了我的東西就不怕天打雷劈?

房間裏淩亂不堪,秋儀找她的首飾盒果然找不到了,她就衝到客廳裏,對打麻將的四個人說,怎麼,現在開始把我的首飾當籌碼了?鴇母仍然在摸牌,她說,秋儀你說話也太過分了,這麼多年我侍你像親生女,我會吞你的血汗錢嗎?秋儀不屑地一笑,她說,那會兒你指望我賺錢,現在樹倒猢猻散,誰還不知道誰呀?鴇母沉下臉說,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我沒精神跟你吵架,秋儀說,我也沒精神,不過我這人不是好欺的主,什麼事我都敢幹。鴇母厲聲說,你想怎麼樣?秋儀抱著臂繞著麻將桌走了一圈,突然說,點一把火最簡卑了,省得我再看見這個臭烘烘的破窯子,鴇母冷笑了一聲,她說,諒你也沒這個膽子,你就不怕我喊人挖了你的小X喂狗吃。秋儀說,我怕什麼,我十六歲進窯子就沒怕過什麼,挖X算什麼?挖心也不怕!

秋儀奔下樓去,她從牆上撕下一張畫就到爐膛裏去引火,打麻將的人全跑過來拉扯秋儀的手,秋儀拚命地揮著那卷火苗喊,燒了,燒了,幹脆把這窯子燒光,大家都別過了。拉她的人說,秋儀你瘋了嗎?秋儀說,我是瘋了,我十六歲進窯子就瘋了,樓下正亂作一團時,鴇母從樓梯上扔下一個小包裹,鴇母氣急敗壞他說,都在裏麵了,拿著滾蛋吧。滾吧。

後來秋儀夾著小包裹走出了翠雲坊。夜已經深了,街上靜寂無人。秋儀走到街口,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愴之情襲上心頭。回頭看看喜紅樓,小萼的內褲仍然在夜空中飄動,她很為小萼的境況擔憂,但是秋儀無疑顧不上許多了。短短幾日內物是人非,女孩都被永遠地逐出了翠雲坊。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秋儀辨認了一下方向。她決定去城北尋找老浦,不管怎麼樣,老浦應該是她投靠的第一個人選。

老浦住在電力公司的單身公寓裏。秋儀到那裏時守門人剛剛打開鐵門。守門人告訴秋儀說,老浦不在,老浦經常夜不歸宿,秋儀說,沒關係,我上樓去等他。秋儀想她其實比守門人更了解老浦。

秋儀站在老浦的房間前,耐心地等候。公寓裏的單身職員們陸續拿著毛巾和茶杯走進盥洗間。有人站在水池前回頭仔細地看秋儀的臉,然後說,好像是翠雲坊來的。秋儀隻當沒聽見,她掏出一支香煙慢慢地吸著,心裏猜測著老浦的去向。老浦也許去茶樓喝早茶了,也許搭上了別的樓裏的姑娘,他屬於那種最會吃喝玩樂的男人。

你怎麼上這兒來了?正等得心焦時,老浦回來了,老浦掏出鑰匙打開門,一隻手就把秋儀拉了進來。

沒地方去了。秋儀坐到沙發上,說,解放軍把翠雲坊整個封了一卡車人全部拖到山溝裏,我是跳車逃走的。

我聽說了,老浦皺了皺眉頭,他盯著秋儀說,那麼你以後準備怎麼辦?

天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外麵風聲還緊,他們在抓人,抓去做苦工。我才不去做工,這一陣我就在你這兒躲一躲了,老浦,我跟你這點情分總歸有吧?

這點忙我肯定要幫,老浦把秋儀抱到他腿上,又說,不過這兒人多眼雜,我還是把你接到我家裏去吧,對外人就說是新請的保姆。

為什麼要這樣作踐人,就不能說是新婚的太太嗎?秋儀摟住老浦的脖子親了一下,又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好吧,你願意怎樣就怎樣。老浦的手輕柔地拎起秋儀的旗袍朝內看看,嘴裏噓了一口氣,他說,秋議,我見你就沒命,你把我的魂給搶走。

秋儀朝地上陣了一口,她說,甜言蜜語我不稀罕,我真想拿個刀子把你們男人的心挖出來看看,看看是什麼樣子,什麼顏色。說不定挖出來的是一攤爛泥,那樣我也就死了心了。

兩個人在無錫餛飩館吃了點三鮮餛飩和小籠包,在路上攔了一輛黃包車,老浦說,現在我就帶你回家,秋儀用一塊絲中蒙住半個臉,挽著老浦的手經過蕭條而紊亂的街市,電影院仍然在放映好萊塢的片子,廣告畫上的英雄和美女一如既往地情意綿綿,秋儀指著廣告說,你看那對男女,假的,老浦不解地問,什麼假的?秋儀說什麼都是假的,你對我關心是假的,我對你歡心也是假的,他們封閉翠雲坊也是假的,我就不相信男人會不喜歡逛窯子。把我們攆散了這世界就幹淨了嗎?

黃包車顛簸著來到一條幽靜的街道上,老浦指著一座黃色的小樓那是我家,是我父親去世前買的房產,現在就我母親帶一個傭人住。空了很多房間。秋儀跳下車,她問老浦,我該怎麼稱呼你母親?老浦說,你叫她浦太太好了。秋儀說,咳,我就不會跟女人打交道。她們道我的身份嗎?最好她也幹過我這行,那就好相處了,老浦的臉馬上就有點難看,他說,你別胡說八道。我母親是很有身份的人,見了她千萬收斂點。你就說是我的同事,千萬別露出馬腳。秋儀笑了笑,這可難說,我這人不會裝假。

浦太太坐在藤倚上打毛線。秋儀一見她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心裏就虛了三分。長著這種馬眼的女人大凡都是很厲害的。見麵的儀式簡單而局促,秋儀心不在焉地左顧右盼,她始終感覺到浦太太尖銳的目光在她的全身上下敲敲打打的,浦太太的南腔北調的口音在秋儀聽來也很刺耳。

女傭把秋儀領到樓上的房間,房間顯然空關己久了,到處積滿灰塵。女傭說,小姐先到會客間坐坐,我馬上來打掃。秋儀揮揮手,你下去吧,等會兒我自己來打掃,秋儀把窗戶拉開朝花園裏俯視,老浦和浦太太還站在花園裏說話,秋儀聽見浦太太突然提高嗓門說,你別說謊了,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什麼貨色,你把這種女人帶回家、就不怕別人笑話!秋儀知道這是有意說給她聽的。她不在乎。她從小就是這樣,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她,說了也是白說。

從早晨到傍晚,小萼每天要縫三十條麻袋。其他人也一樣,這是規定的任務,縫不完的不能擅自下工。這群年輕女人擠在一間昔日的軍械庫裏縫麻袋,日子變得冗長而艱辛。那些麻袋是軍用物資,每天都有卡年來把麻袋運出勞動營去。

小萼看見自己的纖纖十指結滿了血泡,她最後連針也抓不住了,小萼麵對著一堆麻袋片黯然垂淚,她說,我縫不完了,我的手指快掉下來了,邊上的人勸慰說,再熬幾天,等到血泡破了就結老繭了。結了老繭就好了。最後人都走空了,隻留下小萼一個人陷在麻袋堆裏,暮色漸濃,小萼聽見士兵在門外來回踱步,他焦躁地喊,8號,你還沒縫完呐,每天都是你落後。小萼保持僵直的姿勢坐在麻袋上,她想我反正不想縫了,隨便他們怎樣處理我了。昔日的軍械庫彌漫著麻草苦澀的氣味,夜色也越來越濃,值班的士兵啪地開了燈,他衝著小萼喊,8號你怎麼坐著不動?小心關你的禁閉。小萼慢慢地舉起她的手指給士兵看,她想解釋什麼,卻又懶得開口說話。那個士兵嘟噥著就走開了。小萼後來聽見他在唱歌: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值班的士兵走進工場,看見小萼正在往房梁上拴繩套,小萼倦怠地把頭伸到繩套裏,一隻手拉緊了繩子,士兵大驚失色,他叫了一聲,8號,不許動!急急地開了一記朝天空槍。小萼回頭看著,小萼連忙用手護著脖子上的繩套說,你開槍幹什麼?我又不逃跑。士兵衝著那繩了,他說你想死嗎?小萼漠然地點點頭,我想死,我縫不完三十條麻袋,你讓我怎麼辦呢?

營房裏的人聽到槍聲都往這邊跑,妓女們趴著窗戶朝裏麵張望。瑞鳳說,小萼,他開槍打你嗎?年輕的軍官帶著幾個上兵,把小萼推出了工場。小萼捂著臉踉蹌著朝外走,她邊哭邊說,我縫不完三十條麻袋了,除了死我沒有辦法。她聽見妓女們一起大聲慟哭起來。軍官大吼,不準哭,誰再哭就斃了誰。馬上有人叫起來,死也不讓死,哭又不讓哭,這種日子怎麼過?不如把我們都斃了吧。不知是誰領頭,一群妓女衝上來抱住了軍官和士兵的腿,撕扯衣服,抓捏他們的褲襠,營房在霎時間混亂起來,遠處哨樓上的探照燈打過來,槍聲劈啪地在空中爆響。小萼跳到一堵牆後,她被自己點燃的這場戰火嚇呆了,這結果她沒有想到。

妓女勞動營發生的騷亂後來曾經見諸報端,這是1950年暮春的事。新聞總是簡潔籠統的,沒有提小萼的名字,當然更沒有人了解小萼是這場騷亂的根源。

第二天早晨小萼被叫到勞動營的營部。來了幾個女幹部,一式地留著齊耳短發,她們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了小萼一番,互相竊竊私語,後來就開始了漫長的談話。

夜裏小萼沒有睡好,當她意識到自己惹了一場風波以後一直提心吊膽。如果他們一槍殺了她結果倒不算壞,但是如果他們存心收拾她要她縫四十條甚至五十條麻袋呢?她就隻好另尋死路了。如果秋儀在,秋儀會幫她的,可是秋儀拋下她一個人逃了。整個談話持續了一個上午,小萼始終恍恍惚惚的,她垂頭盯著腳尖,她看見從翠雲坊穿來的絲襪已經破了一個洞,露出一顆蒼白而浮腫的腳趾。

小萼,請你說說你的經曆吧。一個女幹部對小萼微笑著說,別害怕,我們都是階級姐妹。

小萼無力地搖了搖頭,她說,我不想說,我縫不完三十條麻袋,就這些,我沒什麼可說的。

你這個態度是不利於重新做人的。女幹部溫和他說,我們想聽聽你為什麼想到去死,你有什麼苦就對我們訴,我們都是階級姐妹,都是在苦水裏泡大的。

我說過了,我的手上起血泡,縫不完三十條麻袋。我隻好去死。

這不是主要原因。你被妓院剝削壓迫了好多年,你苦大仇深,又無力反抗,你害怕重新落到敵人的手裏,所以你想到了死,我說得對嗎?

我不知道。小萼依然低著頭看絲襪上的洞眼,她說,我害怕極了。

千萬別害怕。現在沒有人來傷害你了。讓你們來勞動訓練營是改造你們,爭取早日回到社會重新做人。妓院是舊中國的產物,它已經被消滅了。你以後想幹什麼?想當工人,還是想到商店當售貨員?

我不知道。幹什麼都行,隻要不太累人。

好吧。小萼,現在說說你是怎麼落到鴇母手中的,我們想幫助你,我們想請你參加下個月的婦女集會,控訴鴇母和妓院對你的欺淩和壓

我不想說。小萼說,這種事怎麼好對眾人說,我怎麼說得出口?

沒讓你說那些髒事。女幹部微紅著臉解釋說,是控訴,你懂嗎?比如你可以控訴妓院怎樣把你騙進去的,你想逃跑時他們又怎樣毒打你的。稍微誇張點沒關係,主要是向敵人討還血債,最後你再喊幾句口號就行了。

我不會控訴,真的不會。小萼淡漠他說,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到喜紅樓是畫過押立了賣身契的,再說他們從來沒有打過我,我規規矩矩地接客掙錢,他們憑什麼打我呢?

這麼說,你是自願到喜紅樓的?

是的,小萼又垂下頭,她說,我十六歲時爹死了,娘改嫁了,我隻好離開家鄉到這兒找事幹。沒人養我,我自己掙錢養自己。

那麼你為什麼不到縲絲廠去做工呢?我們也是苦出身,我們都進了螺絲廠,一樣可以掙錢呀。

你們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小萼的目光變得無限哀傷,她突然捂著臉嗚咽起來,她說,你們是良家婦女,可我天生是個賤貨。我沒有辦法,誰讓我天生就是個賤貨。

婦女幹部們一時都無言以對,她們又對小萼說了些什麼就退出去了。然後進來的是那些穿軍服的管教員。有一個管教員把一隻小包裹扔到小萼的腳下,說,8號,你姐姐送來的東西。小萼看見外麵的那條絲巾就知道是秋儀托人送來的。她打開包裹,裏麵塞著絲襪、肥皂、草紙和許多零食,小萼想秋儀果真沒有忘記她,茫茫世界變幻無常,而秋儀和小萼的姐妹情誼是難以改變的。小萼剝了一塊太妃夾心糖含在嘴裏,這塊糖在某種程度上恢複了小萼對生活的信心。後來小萼嚼著糖走過營房時自然又扭起了腰肢,小萼是個細高挑的女孩,她的腰像柳枝一樣細柔無力,在麻袋工場的門口,小萼又剝了一塊糖,她看見一個士兵站在桃樹下站崗,小萼對他嫵媚地笑了笑,說,長官你吃糖嗎?士兵皺著眉扭轉臉去,他說,誰吃你的糖?也不嫌惡心。

去勞動營給小萼送東西的是老浦。老浦起初不肯去,無奈秋儀死磨硬纏,秋儀說,老浦你有沒有人味就看這一回了。老浦說,哪個小萼?就是那個瘦骨伶峋的黃毛丫頭?秋儀說,你喜歡豐滿,自然也有喜歡瘦的,也用不著這樣損人家,人家小萼還經常誇你有風度呢,你說你多渾。

秋儀不敢隨便出門,無所事事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內容是睡覺。白天一個人睡,夜裏陪老浦睡。在喜紅樓的歲歲月月很飄逸地一閃而過,如今秋儀身份不明,她想以後依托的也許還是男人,也許隻是她多年積攢下來的那包金銀細軟。秋儀坐在床上,把那些戒指和鐲子之類的東西擺滿了一床,她估量著它們各自的價值,這些金器就足夠養她五六年了,秋儀對此感到滿意。有一隻鐲子上鐫著龍鳳圖案,秋儀最喜歡,她把手鐲套上腕子,這時候她突然想到小萼,小萼也有這樣一隻龍鳳鐲,但是小萼臨去時一無所有,秋儀無法想像小萼將來的生活,女人一旦沒有錢財就隻能依賴男人,但是男人卻不是可靠的。

一晃半個月過去了,秋儀察覺到浦太太對她的態度越來越惡劣。有一天在飯桌上浦太太開門見山地問她,秋小姐,你準備什麼時候離開我家呢?秋儀說,怎麼,下逐客令嗎?浦太太冷笑了一聲說,你不是什麼客人,我從來沒請你到我家來,我讓你在這兒住半個月就夠給麵子了。秋儀不急不惱他說,你別給我擺這副臉,老娘不怕,有什麼對你兒子說去,他讓我走我就走。浦太太摔下筷子說,沒見過你這種下賤女人,你以為我不敢對他說?

這天老浦回家後就被浦太太攔在花園裏了。秋儀聽見浦太太對他又哭又鬧的,纏了好半天,秋儀覺得好笑,她想浦太太也可憐,這是何苦呢?她本來就沒打算賴在浦家,她隻是不喜歡被驅逐的結果,太傷麵子了。

老浦上樓後臉上很尷尬。秋儀含笑注視著他的眼睛,等著他說話。秋儀想她倒要看看老浦怎麼辦。老浦跑到盥洗間洗淋浴,秋儀說,要我給你擦背嗎?老浦說,不要了,我自己來。秋儀聽見裏麵的水濺得嘩嘩地響,後來就傳來老浦悶聲悶氣的一句話,秋儀,明天我另外給你找個住處吧,秋儀愣了一會兒。秋儀很快就把盥洗間的門踢開了,她指著老浦說,果然是個沒出息的男人,我算看錯你了。老浦的嘴湊在水龍頭上,吐了一口水說,我也沒辦法,換個地方也好。我們一起不是更方便嗎?秋儀不再說話,她飛速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全部塞到剛買的皮箱裏。然後她站到穿衣鏡前,梳好頭發,淡淡地化了妝。老浦在腰間圍了條浴巾出來。他說,你這就要走?你想去哪裏?秋儀說,你別管,把錢掏出來。老浦疑惑他說,什麼錢?秋儀啪地把木梳砸過去,你說什麼錢?我陪你這麼多天,你想白嫖嗎?老浦撿起木梳放到桌上,他說,這多沒意思,不過是換個住處,你何必生這麼大的氣?秋儀仍然柳眉倒豎,她又踢了老浦一腳。你倒是給我掏呀,隻當我最後一次接客,隻當我接了一條狗。老浦咕噥著從錢包裏掏錢,他說,你要多少,你要多少我都給你。這時候秋儀終於哭出聲來,她抓過那把鈔票攔腰撕斷,又摔到老浦的臉上,秋儀說,誰要你的錢,老浦,我要過你的錢嗎?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老浦躲閃著秋儀的攻擊,他坐到沙發上喘著氣說,那麼到底要怎麼樣呢?你既然不想走就再留幾天吧。秋儀已經拎起了皮箱,她尖叫了一聲,我不稀罕!然後就奔下樓去,在花園裏她撞見了浦太太,浦太太以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看著秋儀的皮箱,秋儀呸地對她吐了一口唾沫,她說,你這個假正經的女人,我咒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