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儀起初是想回家的。她坐的黃包車已經到了她從小長大的棚戶區,許多孩子在媒碴路上追逐嬉鬧,空中掛滿了滴著水的衣服和尿布,她又聞到了熟悉的貧窮肮髒的酸臭味。秋儀看見她的瞎子老父親坐在門口剝蠶豆,她的姑媽挽著袖子從一隻缸裏撈鹹菜,在他們的頭頂是那塊破爛的油氈屋頂,一隻貓正蹲伏在那裏車夫說,小姐下車嗎?秋儀搖了搖頭,往前走吧,一直往前走。在經過父親身邊時,秋儀從手指上摘下一隻大方戒,扔到盛蠶豆的碗裏,父親竟然不知道,他仍然專心地剝著蠶豆,這讓秋儀感到一種揪心的痛苦。她用手絹捂住臉,對車夫說,走吧,再住前走。車夫說,小姐你到底要去哪裏?秋儀說,讓你走你就走,你怕我不付車錢嗎?

路邊出現了金黃色的油菜花地,已經到了郊外的鄉村了,秋儀環顧四周的鄉野春景,有一大片竹林的簇擁中,露出了玩月庵的黑瓦白牆。秋儀站起來,她指著玩月庵問車夫,那是什麼廟?車夫說,是個尼姑庵。秋儀突然自顧笑起來,她說,就去那兒,幹脆剃頭當尼姑了。

秋儀拎著皮箱穿過竹林,有兩個燒香的農婦從玩月庵出來,狐疑地叮著秋儀看,其中一個說,這個香客是有錢人。秋儀對農婦們笑了笑,她站在玩月庵的朱漆大門前,回頭看了看泥地上她的人影,在暮色和夕光裏那個影子顯得單薄而柔軟。秋儀對自己說,就在這兒,幹脆剃頭當尼姑了。

庵堂裏香煙獠繞,供桌上的鬆油燈散著唯一的一點亮光。秋儀看見佛龕後兩個尼姑青白色的臉,一個仍然年輕,一個非常蒼老。她們漠然地注視著秋儀,這位施主要燒香嗎?秋儀沉沒在某種無邊的黑暗中,多日來緊張疲乏的身體在庵堂裏猛然鬆弛下來,她跪在蒲團上對兩個尼姑磕了一記響頭,她說,兩位師傅收下我吧,我已經無處可去。兩個尼姑並不言語,秋儀說,讓我留在這裏吧,我有很多錢,我可以養活你們。那個蒼老的尼姑這時候撚了撚佛珠,飛快地吟誦了幾句佛經,年輕的則掩嘴偷偷地笑了,秋儀猛地抬起頭,她的眼睛裏流露出極度的焦躁和絕望,秋儀的手拚命敲著膝下的蒲團,厲聲喊道,你們聾了嗎?你門聽不見我在求你們?讓我當尼姑,讓我留在這裏,你們再不說話我就放一把火,燒了這個尼姑庵,我們大家誰也活不成。

秋儀怎麼也忘不了在玩月庵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她獨自睡在堆滿木柴和農具的耳房裏,窗台上點著一支蠟燭。夜風把外麵的竹林吹得颯颯地響,後來又漸浙瀝瀝地下起了雨。秋儀在雨聲中輾轉反側,想想昨夜的枕邊還睡著老浦,僅僅一夜之間脂粉紅塵就隔絕於牆外。秋儀想這個世界確實是詭譎多變的,一個人活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誰會想到喜紅樓的秋儀現在進了尼姑庵呢!

很久以後小萼聽說了秋儀削發為尼的事情。老浦有一天到勞動營見了小萼,他說的頭一句話就是秋儀進尼姑庵了。小萼很吃驚,她以為老浦在說笑話。老浦說,是真的,我也才知道這事。我去找她,她不肯見我,小萼沉歇了一會兒,眼圈就紅了。小萼說,這麼說你肯定虧待了秋儀,要不然她絕不會走這條路。老浦愁眉苦臉他說,一言難盡,我也有我的難處。小萼說,秋儀對你有多好,翠雲坊的女孩有這份細心不容易,老浦你明白嗎?老浦說我明白,現在隻有你小萼去勸她了,秋儀聽你的話,小萼苦笑起來,她說老浦你又糊塗了,我怎麼出得去呢?我要出去起碼還有半年,而且要勞動表現特別好,我又幹不好,每天隻能縫二十條麻袋,我自己也恨不能死。

兩人相對無言,他們坐在哨樓下的兩塊石頭上。探視時間是半個鍾頭,小萼仰臉望了望哨樓上的哨兵說,時間快到了,老浦你再跟我說點兒別的吧。老浦問,你想聽點什麼?小萼低下頭去看著地上的石塊,隨便說點兒什麼,我什麼都想聽,老浦呆呆地看著小萼削尖的下額,伸過手去輕輕地摸了一下,他說,小萼,你瘦得真可憐。小萼的肩膀猛地縮了起來,她側過臉去,輕聲說,我不可憐,我是自作自受,誰也怨不得。

老浦給小萼帶來了另外一個壞消息,喜紅樓的鴇母已經離開了本地,小萼留在那裏的東西也被席卷而空了,小萼哀怨地看了老浦一眼,說,一點沒留下嗎?老浦想了想說,我在門口搶到一隻胭脂盒,好像是你用過的,我扳貯帶回家了。小萼點點頭,她說,一隻胭脂盒,那麼你就替我留著它吧。

事實上小萼很快就適應了勞動營內的生活,她是個適應性很強的女孩,縫麻袋的工作恢複了良好的睡眠,小萼昔日的神經衰弱症狀不治而愈。夜裏睡覺的時候,瑞鳳的手經常伸進她的被窩,在小萼的胸脯和大腿上摸摸捏捏的,小萼也不惱,她把瑞鳳的手推開,自顧睡了。有一天她夢見一隻巨大的長滿黑色汗毛的手,從上至下慢慢地掠過她的身體,小萼驚出了一身汗。原來還是瑞鳳的手在作怪,這回小萼生氣了,她狠狠地在瑞鳳的手背上掐了一記,不準碰我,誰也別來碰我!

在麻袋二場裏,小萼的眼前也經常浮現出那隻男人的手,有時候它停在空中保持靜止,有時候它在虛幻中遊過來,像一條魚輕輕地啄著小萼的敏感部位。小萼麵紅耳赤地縫著麻袋,她不知道那是誰的手,她不知道那隻手意味著什麼內容,隻模糊感覺到它是昔日生活留下的一種陰影。

到了1952年的春天,小萼被告知勞動改造期滿,她可以離開勞動營回到城市去了。小萼聽到這個消息時手足無措,她的瘦削的臉一下子又無比蒼白。婦女幹部問,難道你不想出去?小萼說,不,我隻是不知道出去後該怎麼辦,我有點害怕。婦女幹部說,你現在可以自食其力重新做人了,我們會介紹你參加工作的,你也可以為祖國建設貢獻力量了。婦女幹部拿出一疊表格,她說,這裏有許多工廠在招收女工,你想選擇哪一家呢?小萼翻看了一下表格,她說,我不懂,哪家工廠的活最輕我就去哪家。婦女幹部歎了口氣說,看來你們這些人的思想是改造不好的,那麼你就去玻璃瓶加工廠吧,你這人好吃懶做,就去揀揀玻璃瓶吧。

在玩月庵的開始那些日子,秋儀仍然習慣於對鏡梳妝。她看見鏡子裏的臉日益泛出青白色來,嘴唇上長了一個火皰。她摸摸自己最為鍾愛的頭發,她想這些頭發很快就要從她身上去除,而她作為女人的嫵媚也將隨之消失。秋儀對此充滿了惶恐。

老尼姑選擇了一個吉日良辰給秋儀剃發賜名。刀剪用紅布包著放在供台上,小尼姑端著一盆清水立於側旁。秋儀看著供台上的刀剪,雙手緊緊捧住自己的頭發。秋儀突然大聲叫起來,我不剃,我喜歡我的頭發。老尼姑說,你塵緣未斷,本來就不該來這裏,你現在就走吧。秋儀說,我不剃發,我也不走。老尼姑說,這不行,留發無佛,皈佛無發,你必須作出抉擇。秋儀怒睜雙眼,她跺跺腳說,好,用不著你來逼我,我自己絞了它。秋儀抓起剪刀,另一隻手朝上拎起頭發,刷地一剪下去,滿頭的黑發輕飄飄地紛紛墜落在庵堂裏,秋儀就哭著在空中抓那些發絲。

秋儀剃度後的第三天,老浦聞訊找到了玩月庵。那天沒有香火,庵門是關著的。老浦敲了半天門,出來開門的就是秋儀,秋儀看看是老浦,迅速地把門又頂上了,她衝著老浦說了一個字,滾。老浦乍地沒認出是秋儀,等他反應過來已經晚了,秋儀在院子裏對誰說,別開門,外麵是個小偷。老浦繼續敲門,裏麵就沒有動靜了。老浦想想不甘心,他繞到庵堂後麵,想從院牆上爬過去,但是那堵牆對老浦來說太高了,老浦從來沒幹過翻牆越窗這類事。老浦隻好繼續敲門,同時他開始拚命地推,慢慢地聽見裏麵的門閂活動了,門掩開了一點,老浦試著將頭探了進去,他的肩膀和身體卡在門外。秋儀正站在門後,冷冷地盯著老浦伸過來的腦袋,老浦說,秋儀,我總算又見到你了,你跟我回去吧。秋儀用雙手捂住了她的頭頂,這幾乎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老浦竭力在門縫裏活動,他想把肩膀也擠進去。老浦說,秋儀,你開開門呀,我有好多話對你說,你幹什麼把頭發剃掉呢?現在外麵沒事了。你用不著東躲西藏了,可你為什麼要把頭發剃掉呢?老浦的一隻手從門縫裏伸進來,一把抓住了秋儀的黑袍。秋儀像挨了燙一樣跳起來,她說,你別碰我!老浦抬起眼睛哀傷地凝視著秋儀,秋儀仍然抱住她的頭,她尖聲叫起來,你別看我!老浦的手拚命地在空中劃動,想抓住秋儀的手,門板被擠壓得嘎嘎地響。這時候秋儀突然從門後操起了一根木棍,她把木棍舉在半空中對老浦喊,出去,給我滾出去,你再不滾我就一棍打死你。

老浦沮喪地站在玩月庵的門外,聽見秋儀在裏麵嗚嗚地哭了一會兒。老浦說,秋儀你別強了,跟我回去吧,你想結婚我們就結婚,你想怎樣我都依你,但是秋儀已經踢踢吐吐地走掉了。老浦麵對著一片死寂,隻有茂密的竹林在風中颯颯地響,遠遠的村舍裏一隻狗在斷斷續續地吠,玩月庵距城市十裏之遙,其風光畢竟不同於繁華城市。這一天老浦暗暗下決心跟秋儀斷了情絲,他想起自己的腦袋夾在玩月庵的門縫裏哀求秋儀,這情景令他斯文掃地,老浦想世界上有許多豐滿的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又何苦天天想著秋儀呢,秋儀不過是翠雲坊的一個妓女罷。

1952年老浦的闊少爺的奢侈生活遭到粉碎性的打擊,浦家的房產被政府沒收,從祖上傳下來的巨額存款也被銀行凍結,老浦的情緒極其消沉,他天天伏在電力公司的寫字桌上打瞌睡。有一天老浦接到一個電話,是小萼打來的,小萼告訴老浦她出來了,她想讓老浦領她去見秋儀。老浦說,找她幹什麼?她死掉一半了,你還是來找我,我老浦好歹還算活著。

在電力公司的門口,老浦看見小萼從大街上姍姍而來,小萼穿著藍卡其列寧裝,黑圓口市鞋,除了走路姿勢和左顧右盼的眼神,小萼的樣子與街上的普通女性並無二致。小萼站在陽光裏對老浦嫣然一笑,老浦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她比原先漂亮多了,他的心為之怦然一動。

正巧是吃午飯的時間,老浦領著小萼朝繁華的飯店街走,老浦說,小萼你想吃西餐還是中餐?小萼說,西餐吧,我特別想吃豬排、牛排,還有罐燜雞,我已經兩年沒吃過好飯了。老浦笑著連聲允諾,手卻在西裝口袋裏緊張地東掏西挖,今非昔比,老浦現在經常是囊中羞澀的。老浦估量了一下口袋裏的錢,心想自己隻好餓肚子了。後來兩個人進了著名的企鵝西餐社,老浦點菜都隻點一份,自己要了一杯荷蘭水。小萼快活地將餐巾鋪在膝上,說,我的口水都要掉下來了。老浦說,隻要你高興就行,我已經在公司吃過了,我陪你喝點酒水吧。

後來就談到了秋儀,小萼說,我真不相信,秋儀那樣的人怎麼當了姑子,她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老浦說,鬼知道,這世道亂了套,什麼都亂了。小萼用刀叉指了指老浦的鼻子,她說,你薄情寡義,秋儀恨透了你才走這條路。老浦攤開兩隻手說,她恨我我恨誰去,我現在也很苦,佩不上她了。小萼沉默了一會兒,歎口氣說,秋儀好可憐,不過老浦你說得也對,如今大家隻好自顧自了。

侍者過來結帳,幸好還沒有出洋相。老浦不失風度地給了小費。離開西餐社時小萼是挽著老浦的手走的。老浦想想自己的窘境,不由得百感交集。看來是好夢不再了,在女人麵前一個窮酸的男人將寸步難行。兩人各懷心事地走,老浦一直把小萼送到玻璃瓶加工廠。小萼指了指竹籬笆圍成的廠區說,你看我呆的這個破廠,無聊死了。老浦說,過兩天我們去舞廳跳舞吧。小萼說,現在還有舞廳嗎?老浦說,找找看,說不定還有營業的。小萼在原地劃了一個狐步,她說,該死,我都快忘了。小萼抬起頭看看老浦,突然又想起秋儀,那麼秋儀呢?小萼說,我們還是先別跳舞了,你帶我去看秋儀吧。老浦怨恨地搖搖頭,我不去了,她把我夾在門縫裏不讓進去,要去你自己去吧。小萼說,我一個人怎麼去?我又不認識路,再說我現在也沒有錢給她買禮物。不去也行,那麼我們就去跳舞吧。

三天後小萼與老浦再次見麵。老浦這次向同事借了錢裝在口袋裏,他們租了一輛車沿著商業街道一路尋找熱鬧的去處。舞廳酒吧已經像枯葉一樣消失了,入夜的城市冷冷清清,店鋪稀疏殘缺的霓虹燈下,有一些身份不明者蜷縮在被窩裏露宿街頭。他們路過了翠雲坊口的牌樓,牌樓上掛著橫幅和標語,集結在這裏做夜市的點心攤子正在紛紛撤離。小萼指著一處攤子叫老浦,快,快下去買一客水晶包,再遲就趕不上了。老浦匆匆地跳下去,買了一客水晶包,老浦扶著車子望了望昔日的喜紅樓,喜紅樓黑燈瞎火的,就像一塊被廢棄的電影布景。老浦說,小萼,你想回去看看嗎?小萼咬了一口水晶包,嘴裏含糊他說,不看不看,看了反而傷心,老捕想了想說,是的,看了反而傷心。他們繞著城尋找舞廳,最後終於失望了,有一個與老浦相熟的老板從他家窗口探出頭,像趕雞似的朝他們揮手,他說,去,去,回家去,都什麼年代了,還想跳舞?要跳回床上跳去,8家舞廳都取締啦。老浦悵然地回到黃包車上,他對小萼說,怎麼辦?剩下的時間怎麼打發呢?小萼說,我也不知道,我隨便你。老浦想了想說,到我那裏去跳吧。我現在的房子很破,家具也沒有,不過我還留著一罐德國咖啡,還有一台留聲機,可以跳舞,跳什麼都行。小萼笑了笑,抿著嘴說,那就走吧,隻要別撞上旁的女人就行。

這一年老浦幾易其居,最後搬到電力公司從前的車庫裏。小萼站在門口,先探頭朝內張望了一番,她說,想不到老浦也落到了這步田地。老浦說,世事難測,沒有殺身之禍就是幸運了。小萼走進去往床上一坐,兩隻腳噗地一敲,皮鞋就踢掉了。小萼說,老浦,真的就你一個人?老浦拉上窗簾,回頭說,我從來都是一個人呀,我母親到我姐姐家住了,我現在更是一個人啦。

小萼坐在床上翻著一本電影畫板,她抬頭看看老浦,老浦也呆呆地朝她看。小萼笑起來說,你傻站著幹什麼?放音樂跳舞呀。老浦說,我的留聲機壞了。小萼說,那就煮咖啡呀。老浦說,爐子也熄掉了。小萼就用畫報蒙住臉咯咯地笑起來,她說,老浦你搞什麼鬼?你就這樣招待我嗎?老浦一個箭步衝到床上,攬住小萼的腰,老浦說我要在床上招待你,說著就拉滅了電燈。小萼在黑暗中用畫報拍打著老浦,小萼喘著氣說,老浦你別撩我,我欠著秋儀的情。老浦說這有什麼關係,現在誰也顧不上誰了。小萼的身體漸漸後仰,她的手指習慣性地掐著老浦的後背。小萼說,老浦呀老浦,你讓我怎麼去見秋儀?老浦立刻就用幹燥毛糙的舌頭控製了小萼的嘴唇,於是兩個人漂浮在黑暗中,不再說話了。

玻璃瓶加工廠總共有二十來名女工,其中起碼有一半是舊日翠雲坊的女孩,她們習慣於圍成一圈,遠離另外那些來自普通家庭的女工。工作是非常簡單的,她們從堆成小山的玻璃瓶中挑出好的,清洗幹淨,然後這些玻璃瓶被運送出去重新投入使用。當時人們還不習慣於這種手工業的存在,許多人把玻璃瓶加工廠稱做妓女作坊。

小萼的工作是清洗玻璃瓶,她手持一柄小刷子伸迸瓶口,沿著瓶壁旋轉一圈,然後把裏麵的水倒掉,再來一遍,一隻綠色的或者深棕色的玻璃瓶就變得光亮幹淨了。小萼總是懶懶地重複她的勞動,一方麵她覺得非常無聊,另一方麵她也清醒地知道世界上不會有比這更輕鬆省力的工作了。小萼每個月領十四元工資,勉強可以維持生計。頭一次領工資的時候小萼很驚詫,她說,這點錢夠幹什麼用?女廠長就搶白她說,你想幹什麼用?這當然比不上你從前的收入,可是這錢來得幹淨,用得踏實。小萼的臉有點掛不住,她說,什麼幹淨呀髒的,錢是錢,人是人,再幹淨的人也要用錢,再髒的人也要用錢,誰不喜歡錢呢?女廠長很厭惡地瞟了小萼一眼,然後指著另外那些女工說,她們也領這點兒工資,她們怎麼就能過?一出門小萼就罵,白花花,一臉麻,真惡心人。原來女廠長是個麻臉,小萼一向認為麻臉的人是最刁鑽可惡的。她經常在背後挖苦女廠長的麻臉,不知怎麼就傳到了女廠長的耳朵裏,女廠長氣得把玻璃瓶朝小萼身上砸。她是個身寬體壯的山東女人,撲上來把小萼從女工堆裏拉出來,然後就揪住小萼的頭發往竹籬笆上撞,女廠長說,我是麻臉,是舊社會害的,得了天花沒錢治,你的臉漂亮,可你是個小婊子貨,你下麵髒得出蛆,你有什麼臉對別人說三道四的?小萼知道自己惹了禍,她任憑暴怒的女廠長扳鑄的臉往竹籬笆上撞,眼淚卻簌簌地掉了下來。女工紛紛過來拉架,小萼說,你們別管,讓她把我打死算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

這天夜裏小萼又去了老浦的汽車庫。小萼一見老浦就撲到他懷裏哭起來。老浦說小萼你怎麼啦?小萼嗚咽著說,麻臉打我。老浦說。她為什麼打你?小萼說,我背後罵了她麻臉。老浦禁不住吭地笑出聲來,那你為什麼要在背後罵她呢?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現在不比在喜紅樓,凡事不能大任性,否則吃虧還在後麵呢。小萼仍然止不住她的眼淚,她說,鴇母沒有打過我,嫖客也沒有打過我,就是勞動營的人也沒有打過我,我倒被這個麻臉給打了,你讓我怎麼咽得了這口氣?老浦說,那你想怎麼樣呢?小萼用手抓著老浦的衣領,小萼說,老浦,我全靠你了,你要替我出這口氣,你去把麻臉揍一頓:老浦苦笑道,我從來沒打過人,更不用說去打一個女人了。小萼的聲音就變了,她用一種悲哀的目光盯著老浦說,好你個老浦,你就忍心看我受氣受昔,老浦你算不算個男人?你要還算是男人就別給我裝蒜,明天就去揍她!老浦說,好吧,我去找人揍她一頓吧。小萼又叫起來,不行,我要你去揍她,你去揍了她我才解氣。老浦說,小萼你真能纏人,我纏不過你。

老浦覺得小萼的想法簡直莫名其妙,但他第二天還是埋伏在玻璃瓶加工廠外麵攻擊了麻臉女人。老浦穿著風衣,戴著口罩站在那裏等了很久,看見一個臉上長滿麻子的女人從裏麵出來,她轉過身鎖門的時候老浦迎了上去,老浦說,對不起,女人回過頭,老浦就朝她臉上打了一拳,女人尖叫起來,你幹什麼?老浦說,你別瞎叫,這就完了。老浦的手又在她臀部上擰了一把,然後他就跑了。女人在後麵突然喊起來,流氓,抓流氓呀!老浦嚇了一跳,拚命地朝一條弄堂裏跑,幸好街上沒有人,要是有人追上了他就狼狽了。老浦後來停下來喘著粗氣,他想想一切都顯得很荒唐,也許他不該擰麻臉女人的臀部,這樣容易造成錯覺,好像他老浦守在門口就是為了吃麻臉女人的豆腐。老浦有點自憐地想,為了女人他這大半輩子可沒少吃苦。

老浦回到他的汽車庫,門是虛掩著的。小萼正躺在床上剪腳指甲,看見老浦立刻把身子一弓,鑽進了被窩。小萼說,你跑哪裏去風流了?老浦說,那,不是你讓我替你去出氣嗎?我去打了麻臉女人一頓,打得她鼻青臉腫,趴在地上了,小萼咯咯地笑起來,她說,老浦你也真實在,我其實是拭試你對我疼不疼,誰要你真打她呀?老浦愣在那裏聽小萼瘋笑著,笑得喘不過氣來。老浦想他怎麼活活地被耍了一回,差一點出了洋相。老浦就罵了一句,你他媽的神經病。小萼笑夠了就拍了拍被子,招呼老浦說,來吧,現在輪到我給你消氣了。老浦沉著臉走過去掀被子,看見小萼早已光著了,老浦狠狠地掐了她一下,咬著牙說,看我怎麼收拾你,我今天非要把你弄個半死不活,小萼勾起手指刮刮老浦的鼻子,她說,就怕你沒那個本事嘛。

汽車庫裏的光線由黃漸漸轉至虛無,最後是一片幽暗。空氣中有一種言語不清的甜腥氣味。兩個人都不肯起床,突然砰地一聲,窗玻璃被什麼打了一下,老浦騰地跳起來,掀開窗簾一看原來是兩個小男孩在擲石子玩。老浦捂著胸口罵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我以為是誰來捉奸呢。小萼在床上問,是誰,不是秋儀吧?老浦說,兩個孩子。小萼跳下床,朝一隻臉盆裏解手。老浦叫了起來,那是我的臉盆!小萼蹲著說,那有什麼關係?我馬上潑掉就是了。隨手就朝修車用的地溝裏一潑。老浦又叫起來,哎呀,潑在我的皮鞋上了!原來老浦的皮鞋都是扔在地溝裏的。老浦趕緊去撈他的皮鞋,一摸已經濕了。老浦氣得把鞋朝牆角一摔,怎麼搞的,你讓我明天穿什麼?小萼說,買雙新皮鞋好了。老浦苦笑了一聲,你說得輕巧,老子現在吃了上頓沒下頓,哪兒有錢買皮鞋?小萼見老浦真的生氣,自己也很不高興,小萼撅著嘴說,老浦你還算不算個男人,為雙破皮鞋對我發這麼大的火。就坐在那裏不動了。

老浦沮喪地打開燈,穿好了衣服。看看小萼披著條枕巾背對著他,好像要哭的樣子,老浦想他真是拿這些女人沒有辦法。老浦走過去替小萼把衣裙穿好,小萼才破涕而笑。我肚子餓了。小萼說。肚子餓了就出去吃飯,老浦說。去哪裏吃?去四川酒家好嗎?出去了再說吧,老浦從枕頭下摸出他的金表,歎口氣說,不知道它能換多少錢?小萼說,你要把金表當掉嗎?老浦說,隻能這樣,我手上已經一文不名了,這事你別對人說,說出去丟我的臉,小萼皺看眉頭說,這多不好,我們就餓上一頓吧。老浦挽住小萼的手說,走,走,你別管那麼多,我老浦從來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是死是活呢。

兩個人拉扯著走出汽車庫。外麵的泥地上浮起了一些水窪,原來外麵下過雨了,他們在室內渾然不知。風吹過來已經添了很深的秋意。小萼抱著肩膀走了幾步,突然停住了。老浦說,又怎麼了?小萼抬頭看看路邊的樹,看看樹枝上暗藍色的夜空,她說,天涼了,又要過冬天了。老浦說,那有什麼辦法?秋天過去總歸是冬天。小萼說,我怕,我一個人呆在宿舍裏怎麼熬過這個冬天?沒有火烤了,也沒有絲棉棉袍,這個冬天怎麼過?老浦說,你怕冷,沒關係,我會把你捂得很暖和的。小萼看了眼老浦,低下頭說,現在是新社會了,我們老在一起沒有名分不行,老浦你幹脆娶了我吧。老浦愣了一會兒,說,結婚好是好,可是我怕養不活你。我該結婚的時候不想結婚,到想結婚時又不該結婚了,你不知道我現在是個窮光蛋嗎?小萼蕪爾一笑,走過來勾住了老浦的手,我這樣的人也隻能嫁個窮光蛋了,你說是不是?

在剩餘的秋天裏,老浦為他和小萼的婚事奔波於親朋好友之間,目標隻是借錢。老浦答應了小萼要舉行一個像樣的婚禮,要租用一套單門獨院,另外小萼婚後不想去玻璃瓶工廠上班了,一切都需要錢。最重要的一點是小萼已經懷孕了。老浦依稀記得有人告訴過他,隻有最強壯的男人才會使翠雲坊的女孩懷孕,老浦為此感到自豪。

沒有多少人肯借錢給老浦。親戚們或者是冷臉相待,或者是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老浦知道這些人的潛台詞,你是個著名的敗家浪蕩子,借錢給你等於拿銀子打水漂玩,我們玩不起,老浦於是訕訕地告辭,把點心盒隨手放在桌上。老浦從不死纏硬磨,即使是窮困潦倒,也維護一貫的風度和氣派,隻是心裏暗歎人情淡薄,想想浦家發達的時候,這些人恨不得來舔屁眼,現在卻像見瘟神一樣躲著他。老浦隻好走最後一步棋,去求母親幫忙。他本來不想驚動她,浦太太是決計不會讓他娶小萼的。但事已至此,他隻能向她攤牌了,於是老浦又提了禮盒去他姐姐家。

浦太太果然氣得要死要活,她指著老浦的鼻子說,你是非要把我氣死不可了,好端端一個上流子弟,怎麼就死死沾著兩個婊子貨?我不會給你錢,你幹脆把我的老命拿走吧。老浦耐心地勸說著,他說,小萼是個很好的姑娘,我們結了婚會好好過的。浦太太說,再好也是個婊子貨,你以為這種女人她會跟你好好過嗎?老浦說,媽,我這是在求你,小萼已經懷孕了,浦太太鼻孔裏哼了一聲,懷孕了?她倒是挺有手段,浦家的香火難道要靠一個婊子來續嗎?老浦已經急得滿臉通紅,他嗓音嘶啞著說,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要我跪下來求你嗎?浦太太最後癱坐在一張藤椅上嚎陶大哭。老浦有點厭惡地看著母親傷心欲絕的樣子,他想,這是何必呢?我老浦沒殺人沒放火,不過是要和翠雲坊的小萼結婚。為什麼不能和妓女結婚?老浦想他偏偏就喜歡上了小萼,別人是沒有辦法的。

浦太太最後遞給老浦一個鐵皮煙盒。煙盒裏裝著五根金條。浦太太冷冷地看著老浦,浦家隻有這點兒東西了,你拿去由著性子敗吧,敗光了別來找我,我沒你這個兒子了。老浦把煙盒往兜裏一塞,對母親笑了笑說,您不要我來我就不來,反正我也不要吃您的奶了。

1953年冬天,老浦和小萼的婚禮在一家聞名南方的大飯店裏舉行。雖然兩家親友都沒有到場,賓客仍然坐滿了酒席。老浦遍請電力公司的所有員工,而小萼也把舊日翠雲坊的姐妹們都請來了。婚禮極其講究奢華,與其說是習慣使然,不如說是刻意安排,老浦深知這是他一生的最後一次歡樂了。電力公司的同事發現老浦在豪飲闊論之際,眉宇間凝結著牢固的憂傷。而婚禮上的小萼身披白色婚紗,容光煥發地遊弋於賓客之間,其美貌和風騷令人傾倒。人們知道小萼的底細,但是在經過客觀的分析和臆測之後,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了。婚禮永遠是歡樂的,它掩蓋了男人的汙言穢語和女人的陰暗心理”昔日翠雲坊的妓女早已看出小萼體態的變化,她們對小萼一語雙關他說,小萼,你好福氣呐。小萼從容而嫵媚地應酬著男女賓客,這時有個侍者托著一個紅布包突然走到小萼麵前,說,有個尼姑送給你的東西,說是你的嫁妝。小萼接過紅布包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個紫貢緞麵的首飾盒,再打開來,裏麵是一隻龍鳳鐲,鐲上秋儀的名字赫然在目。小萼的臉煞地白了,她顫聲問侍者,她人呢?侍者說,走了,她說她沒受到邀請。小萼提起婚紗就朝外麵跑,嘴裏一迭聲喊著好秋儀好姐姐。賓客們不知所以然,都站起來看。老浦擺擺手說,沒什麼,是她姐姐從鄉下來了。旁邊有知情的女賓捂嘴一笑,對老浦喊,是秋儀吧?老浦微微紅了臉說,是秋儀,你們也知道,秋儀進了尼姑庵。

小萼追出飯店,看見秋儀身著黑袍站在街對麵吵燈下。小萼急步穿越馬路時看見秋儀也跑了起來,秋儀的黑袍在風中颯颯有聲。小萼就站在路上叫起來,秋儀,你別跑,你聽我說呀。秋儀仍然頭也不回,秋儀說,你回去結你的婚,什麼也別說,小萼又追了幾步就蹲下來了,小萼捂著臉嗚嗚哭起來,她說,秋儀,你怎麼不罵我?原本應該是你跟老浦結婚的,你怎麼不罵我呢?秋儀現在站在一家雨傘店前,她遠遠地看著哭泣的小萼,表情非常淡漠。等到小萼哭夠了抬起頭,秋儀說,這有什麼可哭的?世上男人多的是,又不是隻有一個老浦,我現在頭發還沒長好,也不好出來嫁人,我隻要你答應跟老浦好好過,他對得起你了,你也要對得起他。小萼含淚點著頭,她看見秋儀在雨傘店裏買了把傘,秋儀站在那裏將傘撐開又合攏,嘴裏說,我買傘幹什麼?天又不下雨,我買傘幹什麼?說著就把傘朝小萼扔過來,你接著,這把傘也送給你們吧,要是天下雨了,你們就撐我這把傘。小萼抱住傘說,秋儀,好姐姐,你回來吧,我有好多話對你說。秋儀的眼睛裏閃爍著冷靜的光芒,很快地那種光芒變得犀利而殘酷,秋儀直視著小萼的腹部冷笑了一聲,懷上老浦的種了?你的動作真夠快的。小萼又啜泣起來,我沒辦法,他纏上我了。秋儀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纏你還是你纏他?別把我當傻瓜,我還不知道你小萼?天生一個小婊子,打死你也改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