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儀的黑袍很快消融在街頭的夜色中。小萼覺得一切如在夢中,她和老浦都快忘了秋儀了,也許這是有意的,也許本來就該這樣,男人有時候像驛車一樣,女人都要去搭車,搭上車的就要先趕路了。小萼想秋儀不該怪她,就是怪她也沒用,他們現在已經是夫妻了,小萼拿著那把傘走回飯店去,看見老浦和幾個客人守在門口,小萼整理了一下頭飾和婚紗,對他們笑了笑,她說,我們繼續吧,我把他送走了。

小萼走到門口,突然想到手裏的傘有問題。傘就是散,在婚禮上送傘是什麼意思呢?咒我們早日散夥嗎?小萼這樣想著就把手裏的傘扔到了街道上。她看見一輛貨車駛過,車輪把傘架輾得支離破碎,發出一種異常清脆的聲響,劈,啪。

房子是租來的,老浦和小萼住樓下兩問,樓上住著房東夫婦,那對夫婦是唱評彈的,每天早晨都練嗓,男的彈月琴,女的彈琵琶,兩個人經常唱的是《林衝夜奔》裏的彈詞開篇。老浦和小萼都是喜睡懶覺的人,天天被吵得厭煩,又不好發作,於是就聽著,後來兩個人就評論起來了,小萼說,張先生唱得不錯,你聽他嗓子多亮,老浦說,張太太唱得好,唱得有味道。小萼就用時朝老浦一捅,說,她唱得好,你就光聽她吧。老浦說,那你就光聽他的吧。兩個人突然都笑起來,覺得雙方都是心懷鬼胎。

住長了老浦就覺得張先生的眼睛不老實,他總是朝小萼身上不該看的地方看,小萼到外麵去倒痰盂的時候張先生也就跟出去拿報紙,有一次老浦看見張先生的手在小萼臀部上停留了起碼五秒鍾,不知說些什麼,小萼咯咯地笑起來。老浦的心裏像落了一堆蒼蠅般地難受。等到小萼回來,老浦就鐵青著臉追問她,你跟張先生搞什麼名堂,以為我看不見?小萼說,你別亂吃醋呀,他跟我說了一個笑話,張先生就喜歡說笑話,老浦鼻孔裏哼了一聲,笑話?他會說什麼笑話,小萼撲哧一笑說,挺下流的,差點沒把我笑死,你要聽嗎?老浦說,我不聽,誰要聽他的笑話,我告訴你別跟他太那個了,否則我不客氣。小萼委屈地看著老浦說,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再說我拖著身子,我能跟他上床嗎?老浦說,幸虧你大肚子了,否則你早就跟他上床了,反正我白天在公司,你們偷雞摸狗方便得很,小萼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突然就哭起來,跑到床背後去找繩子,小萼跺著腳說,老浦你冤枉我,我就死給你看。嚇得老浦不輕,撲過去搶了繩子朝窗外扔。

小萼鬧了一天,老浦隻好請了假在家裏陪她。老浦看小萼哭得可憐,就把她抱到床上,偎著她說些甜蜜的言語,說著說著老浦動了真情,眼圈也紅了,老浦的手溫柔而憂傷地經過小萼的臉、脖頸、乳房,最後停留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老浦說,別哭,你哭壞了我怎麼辦?小萼終於緩過氣來,她把老浦的手抓住貼在自己臉上摩挲著,小萼說,我也是隻有你了,我從小爹不疼娘不愛,隻有靠男人了,你要是對我不好,我隻有死給你看。

整個冬天漫長而寂寞,小萼坐在火爐邊半睡半醒,想著一些漫無邊際的事。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院子裏的唯一棵梧桐樹,樹葉早已落盡,剩下許多混亂的枝子在風中抖動。窗外沒有風景,小萼就長時間地照鏡子,因為辭掉了玻璃瓶加工廠的工作,天天閑居在家,小萼明顯地發胖了,加上懷孕後粗壯的腰肢,小萼對自己的容貌非常失望。事實上這也是她不願外出的原因,樓上張家夫婦的家裏似乎總是熱鬧的,隔三差五的有客人來,每次聽到樓梯上的說笑和雜遝腳步聲,小萼就有一種莫名的妒嫉和怨恨,她不喜歡這種冷清的生活,她希望有人到家裏來。

有一天張先生把小萼喊上去打麻將。小萼很高興地上樓了,看見一群陌生的男女很詭秘地打量著她,小萼鎮定自若地坐到牌桌上,聽見張先生把二餅喊成胸罩,小萼就捂著嘴笑。有人給小萼遞煙,她接過就抽,並且吐出很圓的圈兒。這次小萼玩得特別快活,下摟時已經是淩晨時分,她摸黑走到床邊,看見老浦把被窩卷緊了不讓她進去,老浦在黑暗中說,天還沒亮呢,再去玩。小萼說,這有什麼,我成天悶在家裏,難得玩一回,你又生什麼氣?老浦說,我天天在公司拚命掙錢養家,回來連杯熱茶也喝不上,你倒好,麻將搓了個通宵。

小萼就去掀被子,朝老浦的那個地方揉了揉,好啦別生氣啦,以後再也不玩了。我要靠你養活,我可不敢惹你生氣,老浦轉過身去歎了一口氣。小萼說,你歎什麼氣呀?你是我男人,你當然要養我。現在又沒有妓院了,否則我倒可以養你,用不著看你的臉色了。老浦伸手敲了敲床板,怒聲說,別說了,越說越不像話,看來你到現在還忘不了老本行。

結婚以後老浦的脾氣變得非常壞,小萼揣測了眾多的原因,結果又一一排除,又想會不會是自己懷孕了,在房事上限製了老浦所致呢?小萼想這全要怪肚子裏的孩子,想到懷孕破壞了她的許多樂趣,小萼又有點遷怒於未出世的孩子。什麼事情都是有得必有失,這一點完全背離了小萼從前對婚姻的幻想。

在玩月庵修行的兩年中,秋儀回去過兩次。一次是聽說小萼和老浦結婚,第二次是得到姑媽的報喪信,說是她父親坐在門口曬太陽時,讓一輛汽車撞飛了起來,再也醒不了了。秋儀回家奔喪,守靈的時候秋儀從早到晚地哭,嗓子哭破了,幾天說不出話來。她知道一半在哭靈,一半則是在哭她自己。料理完喪事後秋儀昏睡了兩天兩夜: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萼和老浦在一塊巨大的房頂上跳舞,而她在黑暗中悲傷地哭泣,她的死去的父親也從棺材中坐起來,與她一起哭泣。秋儀就這樣哭醒了。醒來長久地回味這個夢,她相信它是一種脆弱和宣泄,並沒有多少意義。

秋儀的姑媽拿了一隻方戒給秋儀說,這是你的東西吧,我炒蠶豆的時候在鍋裏發現的。秋儀點了點頭,想到那次路過家門不入的情景,眼圈又有點紅。姑媽說,你什麼時候回庵裏呢?我給你準備了一壇子鹹菜,你喜歡吃的。秋儀瞥了眼姑媽的臉,那麼我是非回庵裏去啦?我要是不想當姑子了呢?姑媽有點窘迫他說,我也不是趕你回去,這畢竟是你的家,回不回去隨你的便。秋儀扭過臉去說,我就是要聽你說真話,到底想不想留我?姑媽猶豫了一會兒,輕聲說,回去也好,你做了姑子,街坊鄰居都沒有閑話可說了,秋儀的眼睛漠然地望著窗外破敗的街道,一動不動,淚珠卻無聲地滴落在麵頰上。過了一會兒,秋儀咬著嘴唇說,是啊,回去也好,外麵的人心都讓狗吃了。

第二天秋儀披麻戴孝地回到玩月庵。開門的是小尼姑,她把門打開,一看是秋儀就又關上了。秋儀罵起來,快開門呀,是我回來了。她聽見小尼姑在院子裏喊老尼姑,秋儀回來了,你來對她說。秋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拚命地撞著門。等了一會兒,老尼姑來了,老尼姑在門裏說,你還回來幹什麼?你騙了我們;玷汙了佛門,像你這樣的女人,竟然有臉進庵門,你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吧。秋儀尖叫起來,用拳頭撞著門,我聽不懂你的鬼話,我要進去,快給我開門。老尼姑在裏麵哢噠上了一條門閂,她說,我們已經用水清洗了庵堂,你不能再回來了,你已經把玩月庵弄得夠髒的了,秋儀突然明白眼前的現實是被命運設計過的深淵絕境,一種最深的悲愴打進她的內心深處,秋儀的身體漸漸像沙子一樣下陷,她伏在門上用前額叩擊庵堂大門時已是泣不成聲,秋儀說,讓我進去吧,我想躲一躲。我不願意回去,外麵的人心都讓狗吃了,我沒有辦法隻好回來了,你們就再收留我一次吧。玩月庵的大門被秋儀撞得搖搖欲墜,狗在院子裏狂吠起來。老尼姑說,你走吧,你回來也沒有飯吃了,施主少了,庵裏的口糧也少了,多一張嘴吃飯我們就要挨餓。秋儀立刻喊起來,我有錢,我可以養活你們,你不要擔心我分口糧,我的錢買口糧吃到老死也吃不完呐。老尼姑說了一句,那髒錢你留看自己用吧。秋儀聽見她的遲滯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庵裏的狗也停止了吠叫。秋儀重新麵臨一片死寂的虛無,反而是欲哭無淚。

附近的竹林裏有幾個農民在拔冬筍。他們目睹了秋儀在玩月庵前吃閉門羹的場景。秋儀麵如上灰,黑白相雜的衣袍在風中傷心地飄拂。後來她開始滿地尋找樹枝雜木,收攏了一齊碼在玩月庵的門前,農民們猜到她想引柴縱火,他們緊張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議論她會不會帶著火種。然而秋儀沒帶火種,也許她最後缺乏火燒玩月庵的勇氣。秋儀後來坐在柴禾堆上扶腮沉思了很長時間,其容顏憔悴而不乏美麗。竹林裏的農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秋儀,有一個說:聽說她從前是一個妓女。然後他們看見秋儀從柴禾堆上站了起來,她脫下身上的黑袍,用力撕成幾條,掛在庵門的門環上。秋儀裏麵穿的是一件藍底紅花的織錦緞緊身突祆,色彩非常鮮豔,她站在玩月庵前環顧四周,在很短的時間內複歸原狀。農民們後來看見秋儀提著個小包裹,扭著腰肢,悄悄地經過了竹林,她的你上並沒有悲傷。

到了1954年,政府對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妓女不再心存芥蒂,專門為妓女開設的勞動訓練營幾乎全撤銷了。秋儀知道了這個消息,心中反而悵然,她想她何苦這樣東躲西藏的,禍福不可測,如果當初不從那輛卡車上跳下來,她就跟著小萼一起去了。也許還不會弄到現在走投無路的局麵。

秋儀回到她的家裏時姑媽很吃驚,她說,你真的回來了?再也不去庵裏了?秋儀把小包裹朝床上一扔,說,不去了,做尼姑做膩了,想想還是回來過好日子吧。姑媽的臉色很難看,她說,哪兒會有你的好日子過呢?你是浪蕩慣了的女孩,以後怎麼辦?秋儀說,不用你操心,我遲早要嫁人的,隻要是個男的,隻要他願意娶我,不管是阿貓阿狗,我都嫁。姑媽說,嫁了以後又怎麼辦呢?你能跟人家好好過日子嗎?秋儀笑了笑說,當然能,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別人能我為什麼不能?

姑媽一家對秋儀明顯是冷淡的。秋儀也就不給他們好臉色看,做什麼事都摔摔打打的。秋儀什麼都不在乎,因此無所畏懼,隻是有一次她掃地時看見了半張照片埋在垃圾裏,撿照片的時候秋儀哭了,那是從一張全家福上撕下來的,光把秋儀一個人撕下來了,拍照時秋儀才八九歲的樣子,梳著兩條細細的小辮,對著照像機睜大了驚恐的眼睛。秋儀抓著半張照片,身體劇烈地顫動起來,她一腳踢開姑媽的房門,搖著照片喊,誰幹的,誰這麼恨我?姑媽不在,秋儀的表弟在推著刨子於木工活,表弟不屑地瞟了秋儀一眼,是我幹的,我恨你。秋儀說,你憑什麼恨我?我礙你什麼事了?表弟說,你回來於什麼?弄得我結婚沒房子。你既然在外麵鬼混慣了,就別回來假正經了,攪得家裏雞犬不寧。秋儀站在那兒愣了會兒,突然佯笑著說,你倒是實在,可是你不摸老娘的脾氣,有什麼事盡管好好說,惹急了我跟你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表弟的臉也轉得快,馬上嘻笑著說,好表姐,那麼我就跟你商量了,求求你早點兒嫁個人吧,你要是沒有主我來當媒人,東街那個馮老五對你就很有意思。秋儀怒喝了一聲,閉上你的臭嘴,我賣X賣慣了,用得著你來教?說著用力把門一撞,人就踉蹌著走出了家門。

冬天的街道上人跡稀少,秋儀靠著牆走,一隻手神經質地敲著牆和關閉的店鋪門板,不僅是冬天的街道,整個世界也已經空空蕩蕩。秋儀走過鳳凰巷,她忘不了這條小巷,十六歲進喜紅樓之前她曾經在這裏走來走去,企盼一個又英俊又有錢的男人扳鑄的貞操買走,她拒絕了許多男人,最後等來了老浦。如果說十六歲的秋儀過了一條河,老浦就是唯一的橋,在這個意義上秋儀無法忘記者浦給她的烙印和影響。那時候鳳凰巷裏的人都認識秋儀,幾年過去了,社會已經起了深刻的變化,現在沒有人朝秋儀多看一眼,沒有人認識喜紅樓的秋儀了。秋儀走過一家羊肉後,聽見店裏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看是瑞鳳,瑞鳳從店裏跑出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說,真的是你?你不是進尼姑庵了嗎?秋儀說,不想呆那兒了,就跑出來了。瑞鳳拍拍手說,我說你遲早會出來,翠雲坊的女孩在尼姑庵怎麼過呢?瑞鳳嘻嘻地笑了一氣,又說,你去哪裏?秋儀說,哪裏也不去,滿街找男人呢。瑞鳳會意地大笑起來,硬把秋儀拉進羊肉店喝羊湯。

原來瑞鳳就嫁了這家羊肉店的老板,秋儀掃了一眼切羊糕的那個男人,雖然肥胖了一些,麵目倒也老實和善。秋儀對瑞鳳說,好了,都從良了。就剩下我這塊糟頭肉,不知會落到哪塊案板上?瑞鳳說,看你說得多淒慘,你從前那麼紅,男人一大把,還不是隨你挑。秋儀說,從前是從前呀,說完就悶著頭喝羊湯。瑞鳳突然想起什麼,說對了,忘了告訴你小萼生了個兒子,八斤重呢。你吃到紅蛋了嗎?秋儀淡然一笑,默默地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又問,他們兩個過得好嗎?瑞鳳說,好什麼,聽說老是吵架,小萼那人你最了解,愛使小性子,動不動尋死覓活的。我看小萼是死不了的,倒是老浦非讓她纏死不可。秋儀低著頭說,這是沒辦法的,一切都是無意。瑞鳳說,你要去看他們嗎?秋儀又搖頭,她說,結婚時去看過一次就夠了,再也不想見他們。

秋儀起身告辭時瑞鳳向她打聽婚期,秋儀想了想說,快了,湊合一下就快了。瑞鳳說,你別忘了通知我們,姐妹一場,喜酒都要來喝的秋儀說,到時再說吧,要看嫁給什麼人了。

半個月後秋儀嫁給了東街的馮老五,秋儀結婚沒請任何人。過了好久有人在東街的公廁看見秋儀在倒馬桶,身後跟著一個雞胸駝背的小男人。昔日翠雲坊的姐妹們聽到這個消息都驚詫不已,她們不相信秋儀會把下半輩子托付給馮老五,最後隻能說秋儀是傷透了心,破罐子破摔了,她們普遍認為秋儀的心裏其實隻有老浦,老浦卻被小萼搶走了。

老浦給兒子取名悲夫。小萼說,這名字不好,聽著刺耳,不能叫樂夫或者其他名字嗎?老浦揮揮手說,就叫悲夫,有紀念意義。小萼鄒起眉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老浦抱起兒子,凝視著嬰兒的臉,他說,就這個意思,悲夫,老大徒傷悲,想哭都哭不出來啦。

小萼坐月子的時候老浦雇了一個鄉下保姆來,伺候產婦和洗尿布。老浦幹不來這些零碎雜事,也不想幹。咬著牙請了保姆,借了錢付保姆的工錢。這樣過了一個月,老浦眼看著手頭的錢無法應付四口之家,硬著頭皮就把保姆辭掉了。小萼事先不知道此事,她仍然等著保姆送水泡蛋來,等等不來,小萼就拍著床說,想餓死我嗎,怎麼還不送吃的來?老浦手裏握著兩隻雞蛋走進來,他說你自己起來燒吧,保姆辭掉了。小萼說,你怎麼回事?辭保姆也不跟我商量,我坐月子,你倒讓我自己起來燒,老浦說,再不辭就要喝西北風了,家裏見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萼白了老浦一眼,五根金條,鬼知道是怎麼折騰光的。老浦的眼睛也瞪圓了,梗著脖子喊,我現在不賭不嫖,一分錢也不花,不都是你在要吃好的要穿好的?你倒怪起我來了。小萼自知理虧,又不甘認輸,躺到被窩裏說,不怪你怪誰,誰讓你沒本事掙大錢的?老浦說,你還以為在舊社會,現在人人靠工資吃飯,上哪兒掙大餞去?除非我去搶銀行,除非我去貪汙公款,否則你別想過闊太太的日子了!

小萼仍然不肯起床做家務,老浦無奈隻好胡亂做些吃的送到床邊,不是鹹了就是淡了,小萼皺著眉頭吃,有時幹脆推到一邊不吃。老浦終於按捺不住,砰地把碗摔在地上,老浦說,不吃拉倒,我自己還愁沒人伺候呢。你這月子坐到什麼時候才完?小萼和懷裏的嬰兒幾乎同時哭了起來,小萼一哭起來就無休無止,後來驚動了樓上的張家夫婦,張太太下樓敲著門說,小萼你不能哭了,月子裏哭會把眼睛哭瞎的。小萼說,哭瞎了拉倒,省得看他的臉。但是張太太的話還是有用,小萼果然不再哭了,又過了一會兒,小萼悉悉索索地起了床,披了件鬥篷到廚房裏去,煎煎炸炸,弄了好多碗吃食,一齊堆在碗櫥裏,大概是想留著慢慢吃。

這個時期老浦回家總是愁眉緊鎖,唉聲歎氣的,兒子夜裏鬧得他睡不好覺,老浦猛然一個翻身,朝兒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萼叫起來,你瘋啦,他才多大,你也下得了這毒手。老浦豎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說,我心煩,我煩透了,小萼往老浦身邊湊過去,抓住他的手說,你再打,連我一起打,打死我們娘倆你就不煩了。老浦抽出自己的手,冷不丁地打了自己一記耳光,老浦啞著嗓子說,我該死,我該打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老浦從公司回來,表情很異常。他從西裝口袋裏摸出一疊錢,朝小萼麵前一摔,你不是嫌我沒本事掙錢嗎,現在有錢了,你拿去痛痛快快地花吧。小萼看著那疊錢疑惑地問,上哪兒弄來這麼多錢?老浦不耐煩他說,那你就別管了,我自然有我的辦法。

靠著這筆錢小萼和老浦又度過了奢華愜意的一星期。小萼抱著悲夫上街盡情地購物,並且在恒孚銀樓訂了一套黃金飾物,小萼的心情也變得順暢,對老浦恢複了從前的溫柔嫵媚。直到有一天,天已黑透了,老浦仍不見回來。來敲門的是電力公司老浦的兩個同事。他們對小萼說,老浦出了點事,勞駕你跟我們去一趟吧。小萼驚惶地看著來人,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她把悲夫托給樓上的張太太,匆匆披上件大衣就跟著來人去了。

在路上電力公司的人直言不諱地告訴小萼,老浦貪汙了公款,數目之大令人不敢相信,小萼說不出話,隻是拚命拉緊大衣領子,借以遮擋街上凜冽的寒風,電力公司的人說,老浦過慣了公子少爺的生活,花錢花慣了,一下子適應不了新社會的變化,這時小萼開始嗚咽起來,她喃喃他說,是我把老浦坑了,我把老浦坑了。

老浦坐在拘留所的一間鬥室裏,看見小萼進來他的嘴唇動了動,但是沒有說話。老浦的臉色呈現出病態的青白色,未經梳理的頭發淩亂地披垂在額上,小萼走過去抱住他的頭,一邊哭著一邊用手替他梳理頭發。

沒想到我老浦落到這一步。老浦說。

沒想到我們夫妻緣分這麼短,看來我是再也回不了家了。你一個人帶著悲夫怎麼過呢?老浦說。

等悲夫長大了別讓他在女人堆裏混,像我這樣的男人沒有好下場。老浦最後說。

老浦站起來,攬住小萼的腰用力親她的頭發、眼睛和嘴唇,老浦的嘴唇冰涼冰涼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茫然而空洞的白光。小萼無法忘記者浦給她的最後一吻,它漫長而充滿激情,幾乎令人窒息,直到很久以後,小萼想起與老浦的最後一麵,仍然會渾身顫抖,這場疾風暴雨的婚姻,到頭來隻是一夜驚夢,小萼經常在夜半發出夢魘的尖叫。

昔日翠雲坊的妓女大多與老浦相熟,1954年3月的一天,她們相約到舊墳場去送老浦最後一程,看見老浦跪在那裏,嘴裏塞著一團棉花,老浦沒穿囚服,身上仍然是灰色的毛料西裝。當槍聲響起。老浦的腦袋被打出了血漿,妓女們狂叫起來,隨即爆發出一片淒厲的慟哭,有人尖叫,都是小萼,都是小萼害了他。

小萼沒有去舊墳場。老浦行刑的這一天,小萼又回到玻職瓶加工廠上班,她的背上背著兒子悲夫。小萼坐在女工群裏,麵無表情地洗刷著無窮無盡的玻璃瓶,到了中午十點鍾光景,悲夫突然大聲啼哭起來,小萼打了個冷顫,騰出一隻手去拍兒子。邊上有個女工說,孩子是餓了吧?你該喂奶了。小萼搖了搖頭,說,不是,是老浦去了,可憐的老浦,他是個好人,是我扳蛀坑了。

秋儀也沒有去送老浦。從墳場回來的那群女人後來聚集到秋儀的家裏,向秋儀描述老浦的慘相,秋儀隻是聽著,一言不發。秋儀的丈夫馮老五忙著給女客人殷勤地倒茶,秋儀對他說,你出去吧,讓我們在這裏敘敘。馮老五出去了,秋儀仍然沒有說話,等到女人們喝完了一壺茶,秋儀站起來說,你們也出去吧。人都死了,說這說那的還有什麼用?我想一個人在這裏呆著,我心裏亂透了。

這天晚上下雨,雨潑打著窗外那株梧桐樹的枝葉,張家的小樓在嘩嘩雨聲中像一座孤立無援的小島。小萼抱著悲夫在室內坐立不安。後來她看見窗玻璃上映出秋儀濕漉漉的模糊的臉。秋儀打著一把傘,用手指輕輕地彈著窗玻璃。

小萼開門的時候眼淚止不住淌了下來。秋儀站在門口,直直地注視著小萼,她說,小萼,你怎麼不戴孝?小萼低著頭回避秋儀的目光,囁嚅著說,我忘了,我不懂這些,心裏亂極了。秋儀就從自己頭上摘下一朵小白花,走過來插在小萼的頭發上,秋儀說,知道你會忘,給你帶來了。就是雨太太,弄濕了。小萼就勢抱住秋儀,哇地哭出聲來,嘴裏喊著,我好悔,我好怕呀,是我把老浦逼上絕路的。秋儀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男女之事本來就是天意,生死存亡就更是無意了。你要是對老浦有情義,就好好地養悲夫吧,做女人的也隻能這樣了。

秋儀抱過悲夫後就一直不放手,直到嬰兒酣然入睡,秋儀看著小萼給嬰兒換尿布脫小衣裳,突然說,你還是有福氣,好壞有一個胖兒子。小萼說,我都煩死了,你要是喜歡就抱走吧。秋儀說,當真嗎?當真我就抱回家了,我做夢都想有個兒子。小萼愣了一下,抬頭看秋儀的表情,秋儀背過身去看著窗外。我上個月去看醫生了,醫生說我沒有生育能力,這輩子不會懷孩子了。小萼想了想說,沒孩子也好,少吃好多苦。秋儀說,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吃點苦算什麼?我是不甘心呀,說來說去都是以前自己造的孽,誰也怨不得。

兩個人坐著說話,看著窗外雨依然下著,說話聲全部湮沒在淅淅瀝瀝的夜雨中了。小萼說,雨停不了,你就陪我一夜吧,我本來心裏就害怕,有你在我就不怕了。秋儀說,你不留我我也不定,我就是來陪你。的,畢竟姐妹一場。

午夜時分小萼和秋儀鋪床睡下,兩個人頭挨著頭,互相摟抱著睡。秋儀說,這被頭上還有老浦的頭油味。小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秋儀在黑暗中歎了口氣說,這日子過得可真奇怪呀。

隻聽見雨拍打著屋頂和梧桐,夜雨聲幽幽不絕。

小萼做了一年寡婦。起初她仍然帶著悲夫住在張先生的房子裏,以她的收入明顯是交不起房租和水電費的。玻璃瓶加工廠的女工向小萼詢問這些時,小萼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後來就傳出了小萼和說評彈的張先生私通的消息。再後來小萼就帶著悲夫報到女工宿舍來了,據說是被張太太趕出來的,小萼額上的那塊血痂,據說是張太太用驚堂木砸出來的,血痂以後變成了疤,一直留在小萼清秀姣好的臉上。

第二年小萼就跟個北方人走了。那個北方男人長得又黑又壯,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玻璃瓶廠的女工都認識他。她們說他是來收購二種墨綠色的小玻璃瓶的,沒想到把小萼也一起收購走了。

離鄉的前夜,小萼一手操著包裹一手抱著悲夫來到秋儀的家。秋儀和馮老五正在吃晚飯,看見小萼抱著孩子無聲地站在門洞裏。秋儀放下筷子迎上去,小萼已經慢慢地跪了下來。我要走了,我把孩子留給你。秋儀慌忙去扶,小萼你說什麼?小萼說,我本來下決心不嫁人,隻想把悲夫撫養成人,可是我不行,我還是想嫁男人。秋儀把小萼從地上拉起來,看小萼的神色很恍憫,像夢遊人一樣。

秋儀抱過悲夫狠狠地親了一下,然後她又望了望小萼,小萼坐在椅子上發呆。秋儀說,我料到會有這一天的。我想要這個孩子。小萼哇地一聲哭了,竹椅也在她身下咯吱咯吱地哀鳴,秋儀說,別哭了,悲夫交給我你可以放心,我對他會比你更好,你明白這個道理嗎?小萼抽泣著說,我什麼都明白,就是不明白我自己是怎麼回事。

去火車站給小萼送行的隻有秋儀一個人。秋儀原來準備帶上悲夫去的,結果臨出門又改變了主意,光是拎了一兜水果話梅之類的食物。在月台上秋儀和小萼說著最後的悄悄話,小萼的眼睛始終茫然地望著遠處的什麼地方。秋儀說,你在望什麼?小萼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我在找翠雲坊的牌樓,怎麼望不見呢?秋儀說,哪兒望得見牌樓呢,隔這麼遠的路。

後來火車就嗚嗚地開走了,小萼跟著又一個男人去了北方。這是1954年的事。起初秋儀收到過小萼托人代筆的幾封信,後來漸漸地斷了音訊。秋儀不知道小萼移居北方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到了悲夫能認字寫字的年齡,秋儀從箱底找出小萼寫來的四封信,用紅線紮好塞進爐膛燒了。悲夫的學名叫馮新華,是小學校的老師取的名字。馮新華在馮家長大,從來沒聽說過自己的身世,從來沒有人告訴他那些複雜的陳年舊事。

馮新華八歲那年在床底下發現一隻薄薄的小圓鐵盒,是紅綠相間的,盒蓋上有女人和花朵的圖案。他費了很大的勁把蓋子擰開,裏麵是空的,但是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這股香味揮之不去,馮新華對這隻小鐵盒很感興趣,他扳貯在地上滾來滾去地玩,直到被秋儀看到。秋儀收起那隻盒子,鎖到櫃子裏。馮新華跟在後麵問,媽,那是什麼東西?秋儀回過頭,精神很淒惻。她說,這是一隻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