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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食物你憑它的外表就可以判斷它是否美味可口,這隻蛋糕就是這樣。小孟從營業員手裏接過蛋糕的時候,嘴裏忍不住地發出了讚歎的聲音,營業員從他的微笑中看出這位顧客是滿意的,她於是也露出一種燦爛的笑容,她說,我們店的蛋糕是全市最好的,你看上麵的奶油,都是新鮮的,自己做的,你再看奶油上的棱花,那也是上等貨,可以放心地食用,不含色素,是從法國進口的。小孟說,不錯,看著就好,你們店看來是名不虛傳,對了,我還要小蠟燭,你們店不是奉送蠟燭的嗎,我要六十根小蠟燭。
最初的問題出在六十根小蠟燭上,那位小姐對小孟的要求感到吃驚,她說,你是給老人過六十大壽吧?六十歲用六根蠟燭代表就可以了,六十歲用六根,八十歲用八根,都是這樣的。小姐說著拿出一盒彩色小蠟燭放在蛋糕盒上,她朝小孟又笑了笑,這次是告別的禮儀了。小孟站在櫃台前沒有動,他數了數小盒裏的彩色蠟燭,一盒隻有十二根,你得給我五盒,他說,五盒正好是六十根。
公正地說,是店裏的小姐臉上先出現了不悅之色。這位先生怎麼回事?不是告訴你了嗎,不管多少歲生日,一盒小蠟燭都夠了。她說,你也不想想,這個蛋糕就這麼大,能插上六十根蠟燭嗎?小孟說,你別管我能不能插上,我家老人過的是六十歲生日,就要六十根蠟燭,六十不能用六代替。那位小姐美麗的眼睛裏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絲厭煩,她說。對不起,我隻能送你一盒,這是我們老板定的規矩。小孟注意到了小姐的眼神,恰恰是這種眼神使他一下子丟棄了原先的翩翩風度,他逼視著小姐說,什麼狗屁規矩?送不起就別送,這一盒小蠟燭值幾個錢?你們送不起我買,我買總可以吧?
後來老板就出來了,老板是個操南方口音的矮個青年,他息事寧人地拿了四盒小蠟燭給小孟,嘴裏說了一串很快又很難懂的話,小孟沒有全聽懂,他隻聽懂對方不停地說生意如何如何,小孟就哼哼了幾聲,他說,誰不知道個生意?不是我吹牛,我做的生意比你做的蛋糕還多,不是我擺老資格,你們這樣做生意不行,小裏小氣的永遠做不成大生意。
小孟提著蛋糕盒走出去,聽見店裏的人在低聲說著什麼,估計是在奚落他。他沒有再跟他們計較,世界上的事情要是計較起來就沒有盡頭了,誰也沒有這個精力。小孟又看了眼盒子裏的那隻蛋糕,他一眼看見奶油層上噴了八個字,壽比南山福如東海,每個字紅綠相間,龍飛鳳舞的,不知怎麼,小孟啞然失笑,他突然覺得那八個字透出一種虛情假意,甚至這隻最昂貴的奶油裱花蛋糕,現在看起來也像是虛假的,像是一隻用來陳列的塑料製品。
小孟騎著摩托車向西郊而去,他母親現在隨他妹妹住在那裏的居民小區裏。小孟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沒見他母親的麵了,他妹妹在電話裏說他已經三個月沒去看望母親了,他當時下意識地說,你胡說什麼,哪有三個月?但他心裏清楚這種事情上母親和妹妹的記憶更加準確,也許真的有三個月了。三個月,無論怎麼辯解都沒用,無論怎麼辯解都是他不對,他感到歉疚,所以當他妹妹問他知不知道後天是什麼日子時,他立刻想起來了母親的生日,他說,你不用提醒我,我記著呢,是六十大壽,我當然記著這事,生日蛋糕早就定好了。
小孟不是那種不肖之子,他對母親的感情很深,這一點甚至可以用他的婚姻來證明。他常常向他的知己朋友透露他的第一次婚姻破裂的原因,他的前妻什麼都好,就是容不得他的母親,他的前妻是大學生,就是看不起他母親的無知和世俗,他的前妻文學素養很高,她的語言天賦就被用來貶低和醜化他母親了,有一次她對他說,你母親天天忙裏忙外的,怎麼還那麼胖?他說著還捂嘴吃吃地笑,她說,你母親的身子像一座樓房,你母親的乳房像兩個陽台,你說像不像?小孟說他當時二話沒說就給了她一個耳光,一個星期後他們就離婚了。小孟對他的朋友說,我可不像你們這麼沒出息,娶了媳婦忘了娘,我小孟的媳婦要是敢汙辱我母親,我就跟她離。朋友們都相信小孟的話,在這種事情上沒有吹牛的必要,況且他們都親眼見過小孟的母親,小孟的公司剛剛開張那會兒,那個老婦人天天中午提著飯盒去給兒子送午飯。
正逢下午人們下班時間,街上交通很擁擠,小孟不得不放慢摩托車的車速,偶爾地他伸手到後座上摸一摸那盒蛋糕,蛋糕安然無恙。母親從來不喜歡甜點,花這麼多錢買來的蛋糕不會得到她的賞識,她會怪他亂花錢,他不在乎,這是他的心意。那六十根蠟燭確實無法插到蛋糕上去,這一點店裏的小姐說得對,但是誰在乎這些呢?這是他的心意,插六根還是插六十根是另外一回事。小孟想象著母親在家裏翹首等待他的情景,他知道他的脾氣,這麼長時間不去看她,她一定生氣了,她會說,你來幹什麼?你心裏還有我這個媽嗎?母親怎麼數落他他也會陪笑臉的,他的心裏當然有母親,什麼東西也替代不了他對母親的感情。小孟想著這些,一隻手又忍不住伸出去摸了摸蛋糕盒,這次他摸到了一種粘粘的東西,他估計是裏麵的奶油漏到盒子外麵來了,放到嘴邊嚐一嚐,果然是甜的,果然是很新鮮很美味的奶油。他一直喜歡甜食,母親卻不碰甜食,他知道這盒蛋糕最後會被他自己消滅一半,母親會在一邊很滿足地看他吃,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的,小孟兀自一笑,他想象著母親坐在他身邊,手裏拿著一塊浸過水的手中,隨時準備替他抹去臉上的奶油,小孟覺得奇怪,他想象的是好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候母親也還年輕,他搖搖頭,心裏對自己說,那時候的蛋糕哪兒有這麼多奶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