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女裁縫搬到我們街上來以前的事,她以為這麼搬個家就把不光彩的曆史一筆抹掉了,其實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你不肯說自己的事,別人就替你說,這是我們街上的很古老的傳統了。人的兩個耳朵眼雖然小,但也抵不過幾千隻大嘴,這麼說那麼說,所以畢剛的事情最終傳到天賜耳朵裏也不足為怪。
天賜是個有心事的孩子,他的心事不告訴我們,我們也不稀罕知道他的什麼狗屁心事,他從十三歲那年開始悄悄地尋訪畢剛,女裁縫經常站在她家門口,尖聲叫著天賜的名字,她還問我們有沒有看見天賜,說這個混帳的孩子,他把淘米籮扔在水池裏,人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天賜跑到嘈雜擁擠的南門汽車站去了。天賜提著女裁縫買菜用的布包,裝出一副要出門的樣子混在候車的人群裏,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人口處的那個女檢票員。女檢票員大概有五十左右的年紀,大概快要退休了,站在那兒懶洋洋的。而且喜歡向人翻白眼,她向天賜也翻了不少白眼,但天賜還是固執地盯著她。天賜知道那個女檢票員是畢剛的姐姐。
女檢票員向廁所走去,她看見天賜跟上來了。天賜在後麵用一種飽滿的聲音叫她,姑姑,姑姑!女檢票員就回頭,有點厭煩地看著天賜,她說,你這孩子怎麼這麼纏人,我告訴你多少遍了,我不是你姑姑,我跟你沒有關係。
你不是我親姑姑,但你算是我的姑姑。天賜不依不饒地跟著她,他說,我不影響你工作,你隻要告訴我,畢剛在哪裏?他現在在哪裏?
我知道你是她抱養的孩子。女檢票員嘴邊流露出一絲鄙夷的笑意,她說,你要知道,你跟畢剛沒有關係,畢剛和她早就離婚了,你和她現在跟我們畢家沒有任何關係。
我不要關係。天賜說,姑姑求你了,告訴我他在哪裏,我隻要知道他在哪裏。求求你告訴我,我來了三次了,難道你是鐵石心腸嗎?
你別以為找到他對你有什麼好處。女檢票員最後鬆口了,她在一張廢車票上飛快地寫了一個地址,氣衝衝地扔給天賜,她說,我實話告訴你,他腦子不好,他剛從精神病院裏出來。
我不知道天賜為什麼要拉我一起去塔鎮。那天我母親讓我去女裁縫家拿她的褲子,女裁縫不在家,我看見天賜站在窗口發呆。我問他,你在發什麼呆?他忸捏了一會兒,就把那張廢車票拿出來給我看了,他向我描述塔鎮的那座宋代磚塔是多麼值得一看,他讓我陪他一起去,我一時糊塗,就答應他了。
在開往塔鎮的區間車上,天賜把我當成了知心朋友,他把他尋找畢剛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我可不領這份情,我說,他跟你有什麼關係?費這麼大的勁去找個瘋子,我看你腦子也有病。大賜就狡辯說,他不是瘋子,腦子有病不等於就是瘋子!
畢剛其實不是住在那座有名的磚塔下麵。我到了那兒才發現上了天賜的當,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已經來到了一所中學的校辦農場裏,農場裏倒是種滿了黃瓜西紅柿,摘下來就能吃,但上當的心情是很惡劣的,弄得我毫無胃口,我罵罵咧咧地跟著天賜向黃瓜地邊的小屋走,聽見從小屋裏傳來了收音機播送國際時事的聲音,播音員正在說黎巴嫩、穆斯林、遊擊隊什麼的。我覺得天賜急促的腳步突然放慢了,可以看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臨近小屋窗口時,他居然喘起粗氣來,他還說,你走在前麵,我跟在你後麵。
我們從窗口看見了畢剛的小屋,屋子是臨時搭砌起來的,一部分牆壁用舊報紙糊住了,還有的牆壁幹脆露出了雜亂的顏色各異的磚頭和水泥。屋子裏有床、鍋灶和一張桌子,一個瘦弱的穿破汗衫的男人坐在那張桌子前,他在聽收音機,他一直麵對著窗口,我確信他看見了我們,但他就是沒有一絲反應,好像我們不是人而是兩根樹枝。
我聽見天賜還在喘粗氣,他還用胳膊捅我,意思是讓我先說,我想又不是我要來找他,讓我說個狗屁啊,所以我就把他推到前麵來,我說,不是找到了嗎?你要幹什麼,快說啊。可天賜僵硬地伏在窗台上,就是一個屁也放不出來。我急眼了,說,你在這兒犯傻好了,我去看塔了。
就在這時候裏麵的畢剛說話了,他說,不要去看塔,怎麼看它就是個塔,你們應該知道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麼事,聽聽今天的消息,黎巴嫩和以色列又開戰了,我問你們,你們站在誰的一邊?
天賜有點發愣,緊接著他就鬆弛了,自作聰明地嚷道,當然站在黎巴嫩一邊!
錯了!畢剛忽然笑起來,說,哪一邊也不能幫,各打五十大板,我要是埃及就要出麵解決這件事,我要出動航空母艦,我考考你們,假如埃及出軍,他們到達黎以前線的最佳路線怎麼走?
這回天賜傻眼了,我當然也不知道,但我即使知道也不願意被一個精神病人考來考去的。我們站在窗外,看著小屋裏的畢剛,必須承認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類型的精神病人,這種精神病人讓人耳目一新,但我還是不願意被他考來考去,天賜卻犯賤,他說,我要是看著地球儀就知道,沒有地球儀,我不知道。
然後我就看見畢剛彎下腰,從桌子底下搬出了一樣東西。是一隻用報紙糊起來的自製地球儀,雖然粗陋簡單,但細密的國界線和仿印刷體的字跡使它看上去令人信服。我以前有一隻標準的地球儀,不知丟哪兒去了,畢剛把自製地球儀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他說,這是我憑印象自己畫的,誤差率不會超過百分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