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醫生猛然意識到什麼,他愣了一會兒,說了聲,我的藥!拔腿就往他的小診所跑。鄉村醫生心如亂麻,他焦急地找出去年的工作日記,找到了那天下午的發藥記錄。他看見了那個女人的名字:居春花。他還看見自己在病人婚姻狀況和不孕病因欄裏打了幾個問號。
鄉村醫生回憶起居春花提走了六包藥。他對自家祖傳的藥方突然感到一種恐懼,與雷公讓姑娘家懷孕的說法相比,鄉村醫生情願相信是自己配製的送子湯創造了這個傳奇。從春天開始,鄉村醫生悄悄地提高了他的送子湯的價格,有的病人對他的做法表示了不滿,鄉村醫生沒有把居春花懷孕的事作為炫耀的資本,他知道這種奇跡畢竟是奇跡,說多了反而讓人罵你是江湖騙子,所以鄉村醫生就把那本工作日誌攤在桌上,他用圓珠筆指著那頁紙說,王堡的居春花就是在我這兒配的藥。每逢此時病人的臉上就出現了相仿的驚喜的表情,他們說,我說的嘛,雷公怎麼能讓人生孩子?鬧半天還是你的藥啊。鄉村醫生就淡然一笑,說,我的藥,力氣大,一分價錢一分貨。
有一天一群懷抱孩子的婦女倉皇地出現在小鎮的街道上,從他們脖子上的銀項圈不難看出他們來自山上的王堡。女人孩子混雜在一起的哭聲驚動了所有小鎮人,他們看見那些王堡的母親笨拙地抬著孩子的手,所有孩子的右手都用破布和棉絮包紮著,血跡斑斑。一個王堡女人舉著她兒子的手向路人哭訴,再次提及了居春花的名字,她說,居春花生的不是孩子,是個狼崽啊,那狼崽把孩子的手指咬斷啦!
他們啼哭著撞進了鄉村醫生的診所。鄉村醫生從來沒見過這種架勢,慌了手腳,他發現那些孩子的右手小拇指就像剛剛被聯合收割機碾過,它們像可憐的莊稼一樣倒伏在手背上。鄉村醫生對不孕婦女很有辦法,但是麵對這些小拇指他急得滿頭大汗。他尋找著紅汞和藥棉,嘴裏一迭聲地問,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王堡有瘋狗嗎?王堡的母親們又大聲嚎哭起來,她們說,不是瘋狗,是居春花生下的怪胎兒子,他滿地跑著咬小孩的手指啊。鄉村醫生說,這怎麼可能?那孩子才半歲大,牙還沒長出來。王堡的母親們就說,醫生,那孩子的牙已經出齊啦,他咬人比狼還狠。鄉村醫生說,這怎麼可能?他才半歲大,走路都不會呀,女人們又叫起來,說,醫生,那不是一般的孩子,是魔鬼呀,他生出來八天就滿地亂跑,到處叼人的奶頭,我們都讓他喝了奶水,他力氣大得嚇人,推他也推不開。鄉村醫生驚惶地瞪著眼睛,怎麼可能?他媽媽,居春花,她不管自己的孩子嗎?女人們這時都紛紛嚷嚷起來,她們說,醫生你不知道,是居春花教的呀!她兒子咬人的手指,她就在旁邊看,她還笑!鄉村醫生的眼前再次出現了居春花的醜陋焦黑的臉,他沉吟了一會,問,這居春花,她到底要報什麼仇?王堡的女人們一下就不說話了,鄉村醫生從她們臉上看出一絲內疚和自責,有個女人說,我們對她是不好,可是也不能怪我們,她那模樣太怕人了。另一個女人說,我們主要是不讓孩子看見她,孩子膽小,怕把孩子嚇著。這居春花不是人啊,她要報仇也該衝著大人來,怎麼把仇結到孩子身上來?鄉村醫生開始點頭,他似乎有點明白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了。我懂了,鄉村醫生說,為什麼咬小拇指?她要她的孩子跟你們的孩子一樣,大家都隻有四顆手指。女人們都讚同他的分析,她們說,居春花,她的良心是狼糞做的!七個孩子,七顆小拇指,鄉村醫生像扶苗一樣固定在紗布裏,他知道這樣不能解決問題,所以他建議王堡的母親們坐拖拉機去縣醫院做手術。在那些女人抱著孩子等待拖拉機到來時,鄉村醫生抽空打聽了居春花的情況,當然主要是她臉上的大麵積的的傷,王堡人的回答使他感到意外,她們說,她從娘肚子裏出來就這樣,怪不了誰。鄉村醫生一時無言,後來他就問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居春花,他的眼睛閃閃爍爍地看著那些焦急的女人,他說,居春花有沒有告訴你們,她是在我這兒配的送子湯。女人們都木然地看著鄉村醫生,她們似乎不明白他的用意,有個女人突然大叫起來,說,什麼送子湯呀?我們王堡人現在都鬧明白了,哪來什麼送子湯,哪來什麼雷公?居春花是跟一匹狼,才生下個小狼崽!另一個女人附和道,是人都嫌她,就是狼不嫌她嘛。
鄉村醫生意識到麵對這群悲憤過度的母親,他已不能打聽到關於居春花的真實麵目。他想要驗證這個傳奇的實質,要驗證他家祖傳的藥方,必須自己到王堡去一趟了。
鄉村醫生去王堡的那天是個陰天,為了防備下雨他帶了一把雨傘。路不好走,鄉村醫生走到半山腰時已經衣衫盡濕,他看見了山坡上王堡的那些黃泥房屋,看見著名的王堡大蘋果喜盈盈地掛在果樹上。在村口鄉村醫生看見一個正在摘蘋果的女孩,他問女孩居春花家怎麼走,女孩好奇地看著他,反問道,你是警察嗎,你是來把狼崽帶走的嗎?鄉村醫生還沒說什麼,女孩就把她的右手伸給他看,她說,狼崽也咬了我一口,我躲得快,就留下點牙印。鄉村醫生不知怎麼不喜歡女孩對巨嬰的稱呼,他和藹地對她說,不能隨便叫人狼崽,他跟你一樣,也是個孩子,不過是生長發育得太快而已。女孩清澈天真的眼神使他忍不住地向她透露了自己的秘密,他說,你知道嗎,巨嬰的媽媽居春花喝了我的藥湯。
鄉村醫生跟著女孩走進村子,馬上就察覺到籠罩在王堡上空的緊張異樣的氣氛,許多王堡的村民提著鋤頭、鐵耙向大槐樹下的一座土屋湧去,大人們一個個臉色陰沉,孩子們則像過節一樣歡天喜地,鄉村醫生看見大槐樹下已經圍了黑壓壓的一群人。鄉村醫生問女孩,出了什麼事?女孩說,他們要把居春花和她兒子攆出村子,不讓狼崽再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