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醫生快步向前走去,他風風火火撥開人群,引起了王堡人的注意,他們都瞪著他,問,你是什麼人?小女孩在後麵喊叫著,說,他是縣裏來的警察,來把狼崽抓到監獄裏去!鄉村醫生無心解釋什麼,他急於要見到那個巨嬰,眾人不明就裏,給他讓了一條路,他推開居春花家虛掩的門,差點撞到了正在哺乳的那母子倆。這番景象不僅使鄉村醫生錯愕,也使外麵的人群一片嘩然,誰也想不到這種時候居春花母子在安享天倫。鄉村醫生往後退了一步,他看見居春花正緩緩地放下她的兒子,他看見了那個真正的巨嬰,巨嬰看上去大約有七八歲大,皮膚狀如黑炭,眉眼卻還周正,他好奇地看著鄉村醫生,說,你是警察?你為什麼要來抓我?鄉村醫生繼續後退著,他向巨嬰搖著頭,一邊向居春花喊,我是流水鎮的張醫生,你還記得嗎,你服用了我的藥湯。越過巨嬰碩大的頭頂,他看見居春花扶了一下她頭上的草帽,她的臉還是躲藏在草帽和布條的陰影裏,但他能覺察到她的漠然,他看見居春花拍了拍巨嬰的頭頂,居春花沙啞而平靜的聲音使他如遭雷擊。

你爸爸來了。孩子,叫他爸爸。居春花對巨嬰這麼說。

鄉村醫生驚呆了,他站在那裏,聽見旁邊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嚶嚶嗡嗡的聲音,鄉村醫生看見巨嬰的那隻不大不小的右手,隻有四顆手指的右手正急切地向他伸過來。他看見巨嬰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他,巨嬰紅潤的嘴唇已經啟開,巨嬰即將向他吐出那個簡單而響亮的音節,爸、爸。鄉村醫生終於狂叫起來,不,不是!鄉村醫生丟下了他手中的雨傘,推開王堡的人群衝了出去。他感覺到後麵有人在追他,他們向他叫喊著什麼,但巨大的恐懼感使鄉村醫生喪失了聽覺,他聽見的聲音近似冬天曠野中呼呼的風聲。

秋冬之季流水鎮的鄉村醫生身體不適,躺在家裏靜養了一段時間。鎮上的人不知道他的王堡之行,等到鄉村醫生再次出現在小診所時,人們都向他打聽他得的什麼病,鄉村醫生對自己的病情諱莫加深,他說他隻是受到了一點風寒。

小診所一開張,四周圍的不孕婦女又蜂擁而至,但令他們失望的是鄉村醫生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對他們的態度非常冷淡,而且每次配藥都是小劑量的一小包,有的不孕婦女當麵埋怨說,張醫生你是怎麼回事?多拿藥多給錢,你每次都像配砒霜似的,這麼一點藥有什麼用?鄉村醫生仍然拉長了臉,他冷笑著問那些婦女,你不想要巨嬰吧?你要是想要個正常的孩子,這點藥就夠了!

冬天的時候鄉村醫生經常和對麵理發師傅坐在一起曬太陽。鄉村醫生對來往於小鎮的陌生人,始終有一種特別的警覺,他曾經關照過理發師傅,一旦看見一個頭戴草帽的女人,一定要招呼他一聲。理發師傅當然要刨根問底,鄉村醫生幾次都是欲言又止,隻是說,是個冤家,她遲早要找上門來。

臨近年關的一天,小鎮的街道上出現了一個頭戴草帽的女人,女人的手牽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看那母子倆破衣爛衫風塵仆仆的樣子,人們聯想到的是山南地區的水災,許多災民都在富足的流水鎮一帶行乞。母子倆經過麵條鋪的時候,好心的老板娘端了一碗別人吃下的麵條追出來,遞給那男孩,沒想到那男孩怒目圓睜,手一揮,一碗麵條全潑到了老板娘的臉上。老板娘尖叫起來,她撣去臉上的麵條,追著戴草帽的女人罵道,該死,該死,你這當娘的,怎麼養的孩子?老板娘看見女人側過臉,突然掀起草帽上的補圈,露出她的焦黑醜陋的臉,她說,我這樣的娘,就養這樣的孩子。

麵條鋪子離鄉村醫生的小診所不遠,他聽見了老板娘受驚的尖叫聲。當他想出去看個究竟時居春花和巨嬰已經站在診所的台階上了。他看見巨嬰手裏抓著他那天丟在王堡的雨傘,鄉村醫生的頭腦一片空白,他喃喃地說,果然來了,我知道你們會來,可我跟你們沒關係呀。

頭戴草帽的居春花在陰影中注視著鄉村醫生,在陽光下能夠看見一些塵土從她的身上草帽上冉冉升起,居春花似乎沒有聽見鄉村醫生的低語,她推了巨嬰一下,說,把雨傘還給你爸爸。

鄉村醫生看見巨嬰向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焦黑的飽經滄桑的牙齒。他把雨傘塞在鄉村醫生的手裏,隨即用他的右手揪住鄉村醫生的胡子,鄉村醫生看著巨嬰的四顆手指,四顆手指渾圓粗糙,它們在他的下巴上放肆地運動著。在巨嬰的撫摸下鄉村醫生渾身顫索,他覺得自己突然萎縮了,像是一個嬰兒,而那個來自王堡的巨嬰,他的嘴裏噴出一股蒜頭混合著煙臭的氣味,使鄉村醫生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那麼難聞的噩夢般的氣味,與他父親和祖父的口臭如出一轍。恐懼和厭惡占據了鄉村醫生的心,他抓住巨嬰的手腕,說,別這樣,我不是你爸爸。

巨嬰回過頭看著他母親。鄉村醫生也回頭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居春花,他說,這種事你不能騙孩子,誰是他爸爸?這種事情你不能信口胡說啊。他看見居春花站在陽光地裏,居春花突然打了一個嗝,她說,他說不是就不是吧,他不是你爸爸就是我們家的仇人,孩子,報仇,報仇!

然後鄉村醫生就挨了那記響亮的鑽心刺骨的耳光。鄉村醫生看見巨嬰揮起他的四顆手指的巴掌,巨嬰大叫著,報仇,報仇!鄉村醫生跌坐在台階上,不僅感覺到那記耳光的力量,而且他依稀看見了傳說中的晴天霹靂,晴天霹靂擊中了他的臉頰,鄉村醫生忘了疼痛,任憑恐懼的淚水奔湧而出。正逢年關,小鎮上已經有孩子提前放響了爆竹,在居春花母子消失的地方,一個賣年貨的貨郎正在和幾個婦女打情罵俏。鄉村醫生忍痛打量著節日前的小鎮,他想這些糊塗的人啊,他們不知道巨嬰已經來了,他們還蒙在鼓裏呢。他們不知道巨嬰和他的母親正在小鎮徘徊,複仇的耳光將代替煙花爆竹,就像晴天霹靂,打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疼死你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