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3 / 3)

第二天仍然很熱,我早早地來到女生宿舍門口,還沒開口項薇薇就出來了,臉上是一種從容就義的神情,她說,走就走吧。幾個女生跟著我們到了汽車站,她們是來給項薇薇送行的,我能看出來項薇薇的群眾關係還算不錯。女孩們並不體貼她,有一個纏著項薇薇,說她把衣服泡在水裏忘了洗,一定要項薇薇替她洗了,另一個女生則用一種領導的口氣命令我,要我在路上好好照顧項薇蔽。我覺得這麼站在女孩堆裏很不自然,先上了車,項薇薇不肯提前上車,我聽見她逼著一個女生去買西瓜。幾個女孩子利用開車前的幾分鍾吃掉了一隻大西瓜,吃相很不雅觀,而且也不跟我客氣一下。在司機不停地按響喇叭以後項薇薇終於上車了,她用手背擦額頭上的汗水,但我清晰地看見她的眼睛裏有一星淚光。

汽車在炎熱的空氣和馬路之間行駛,著名的揚州很快消失在汽車尾氣和漫天煙塵中。車廂裏彌漫著一股酸臭的氣味,有一個農村婦女模樣的人帶著兩隻母雞坐在我們前麵,兩隻母雞似也難耐高溫,始終在咯咯地叫著。我和項薇薇並肩坐著,兩個人坐得都很拘謹,項薇薇用手掌扇風,她說,臭死了,難聞死了。我說,車上味道是難聞。我偷偷地注意了她的脖頸處,期望發現那條純金的項鏈,但是我沒有發現項鏈,隻看見一條用黑絲線和玉石做成的掛件,雖然是個廉價品,卻雍容大度地掛在女孩細長的脖子上。

對於我們雙方來說這都是一次尷尬的旅程,我們之間似乎達成了共識,誰也不願意率先談論必須談論的事。大約沉默了五分鍾以後,我看見項薇薇從背包裏拿出了一付撲克,她說,我來給你算命吧,他們都說我算命很準。我毫無興趣,說,算了,不如打個瞌睡,我有點困了。我看到了她失望的眼神,她把撲克放在手上翻著翻著,突然問,準備怎麼處理我?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我說,回學校再說吧,係裏院裏還要討論呢。項薇薇側過臉,堅定地逼視著我,她說,你又不是什麼官僚,打什麼官腔,到底準備怎麼處理我?會開除我的學籍?我搖頭,我說這事確實還沒有作出最後的決定。看項薇薇的眼神仍然不相信我,我一著急就說了句沒水平的話,我為什麼騙你?騙你是小狗。項薇薇終於轉過臉去,她低下了頭,我看見她手裏的撲克牌一張張地灑落在地上,她的一隻手撫弄著頭上的木質發卡,五顆手指都在輕微地顫抖,然後我聽見她在啜位,她低著頭輕聲地啜位,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她一邊哭一邊說,你們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我那時候也很年輕,不管是教育人還是安慰人都缺乏經驗,尤其是麵對像項薇薇這樣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忘了自己對項薇薇說了些什麼,後來項薇薇就站了起來,她向車窗外看了一眼,突然就站了起來。她走到車門口,用一種接近於蠻橫的語氣對司機說,開門,讓我下車!

司機嘴裏埋怨著什麼,但還是順從地打開了車門,他說,快一點,最多等你兩分鍾。

汽車停在一片農田旁邊,田裏長滿了茂密高大的向日葵。我看著項薇薇向葵花地裏走,以我對女性妊娠知識的了解,我猜測她是去嘔吐的。但我看見她撥開了一棵棵向日葵,朝葵花地深處走,我想她也許是去解手的。整個事情沒有什麼預兆,一車乘客都在等她從葵花地裏出來,有誰會想到項薇薇會一去不回呢。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個焦急的司機先跳下車,向葵花地裏罵著髒話,叫她趕緊出來,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出了問題,我也下了車,向葵花地裏高聲喊著項薇薇的名字,但是我沒有聽見項薇薇的回應,我被這件突發的意外事件弄糊塗了。我向葵花地的縱深處追趕了幾步,聽見一種細碎的聲音從遠處向更遠處蕩漾開去,好像是葵花的葉子被碰撞的聲音,好像是葵花杆子被紛紛折斷的聲音。我終於意識到項薇薇在逃跑,就像一個真正的罪犯,她畏罪逃跑了!我在葵花地裏跳起來,期望能發現她的身影,但除了幾隻驚飛的麻雀,我看不見她,我知道她在麻雀驚飛的地方奔跑,已經跑出去很遠了,我知道我假如拚命地追,也許能夠追上她,但我覺得沒有必要。這麼炎熱的天氣,這麼煩躁的心情,讓我去追趕項薇薇這種女孩子,我不幹。

司機站在路邊,惱怒地催促我,你到底上不上車?你要想追她我就開車走了。我快快地鑽出了葵花地,我說,誰要追她?這小婊子!我聽見自己嘴裏吐出這句惡毒的髒話,吃了一驚,我對項薇薇逃進葵花地的事情很生氣,她的莫名其妙的行為將使我在領導麵前落下個無能的印象,我很生氣,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也罵出了那句髒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