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持沉默。那天早晨我看見了和馮小桃走在一起的人。我親眼看見他們從大壩上手牽手地衝下來,向農場走來。馮小桃穿著紅襯衫、白裙子,那麼醒目的女孩,隻有瞎子才認不出她來。另外一個人是男的,那個男的在靠近香草田的時候突然消失了。他消失了也沒用,我看見了他。我知道他是誰,但我不想說。對於這件事,我保持沉默。
我們天天在學校的農場裏勞動,給二十畝香草地施肥、鋤草。香草地,這是女生的說法,我們這些男生其實不清楚農場種的這些植物的名字,看它們的葉子長得有點像菊花,或者是薄荷、留蘭香之類的東西,沒有人想弄清楚,所以也沒有人去問那個矮小的長著一個紅鼻子的技術員,我們隻是跟著女生把農場裏的大片的地叫做香草地。
我和趙豐收每天要從河邊的運肥船擔十桶糞肥到香草田裏,糞肥的氣味和重量沒有讓我體會到勞動鍛煉的好處,我討厭帶隊老師李胖分配給我這個倒黴的工作。我勞動的時候心裏有怨氣,我覺得我的肩膀被一桶又一桶的糞肥壓得很疼,在這種情況下趙豐收偏偏纏著我問,你看見是誰,誰和馮小桃一起出去了?我不理他。趙豐收的聲音不依不饒地纏著我,誰啊?到底是誰?是和野豬吧?我不理他,不理他不行,趙豐收這種人我是了解的,就連誰放了一個屁他也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我的惡毒的念頭是在一瞬間產生的,我突然把扁擔扔在地上,對趙豐收大聲吼道,你裝什麼蒜?我看見的就是你!
我記得趙豐收站在糞桶邊手足無措的狼狽的模樣,他瞪大眼睛看著我,別開玩笑,他結結巴巴地說,這種事情,你開什麼玩笑?我記得香草地裏有幾個女生關注地看著我們,有個女生突然發出一種尖利的短促的笑聲,然後她們就一齊彎下腰去鋤草,裝作什麼也沒聽見似的。
趙豐收麵紅耳赤,他東張西望,用手指撓耳朵,一邊撓著一邊含糊地罵著髒話,但是我很快意識到他的憤怒並不真實,我發現他東張西望的時候臉上流露出某種喜悅之情,他還向馮小桃那邊瞥了好幾眼。趙豐收的反應讓我感到很意外。
我不內疚。沒什麼可內疚的。有人說我陷害趙豐收,這簡直是放屁。當你陷害一個人,而對方從中得到了某種榮耀或者光榮,那怎麼還是陷害?我和趙豐收誰也不怨誰。我知道怨恨我的是馮小桃。馮小桃那天下午風風火火衝進男生宿舍,把一把梳子扔在我身上,她尖聲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然後罵道,你是一頭豬!罵完她又風風火火地跑了。
當時趙豐收正躺在我的上鋪吹口琴,馮小桃衝進來的時候他的口琴不知怎麼掉了下來,從上鋪掉下來,正好掉在馮小桃的腳下。我看見趙豐收彎著腰站在上麵,他等待著什麼,但是馮小桃沒有注意他的口琴,也沒有向他瞟上一眼,她就像專程來完成這個罵人的任務,罵完就跑了。
你是一頭豬。趙豐收下來撿口琴,我聽見他在模仿馮小桃的聲音,同時他還誇張地扭了扭身子。宿舍裏的人都會心地笑起來,趙豐收自己卻沒笑。我看見他將口琴在自己衣袖上擦了擦,然後爬上了床。我看出馮小桃的出現使他很興奮,我注意到他往褲袋裏放了樣東西,但我當時沒有想到他把馮小桃的梳子也撿起來了。
被一個女同學罵是一件很丟麵子的事情。我很惱火,我正在惱火的時候帶隊老師李胖來了。請不要誤以為來的是一個胖子,李胖其實是個矮小結實的人,不知道這個綽號是怎麼來的,大家都在背地裏叫他李胖,我們當然也這麼叫他。李胖站在門外,腦袋探進來在宿舍裏環視了一圈,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我以為他要把我叫出去了,我做好了出去的準備,可是他的明亮銳利的目光從我臉上滑過去了。
趙豐收,你到我宿舍來一趟。
我聽見李胖把趙豐收叫了出去,語氣聽上去很平淡。他把趙豐收叫了出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女同學嘴快,是她們把這件事情傳遍了學校農場。趙豐收在李胖宿舍裏談話那會兒,起碼有五個女同學擠在窗外,一邊向裏麵偷窺,一邊竊竊私語。我能猜出她們愚蠢的思維將生產出一些愚蠢的閑話,但我不會向她們透露什麼,盡管她們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我,我還是冷酷無情地對她們說,你們知道個屁,你們笨得像一頭豬!
需要說明這樣的罵人話在農場風靡一時,也是有原因的,它緣於我們學農閑暇時打的一種撲克遊戲,遊戲的名稱就叫拱豬。弄清楚這一點有助於消除誤會,不要以為我們天生喜歡汙言穢語的,我們隻是把別人罵成一頭豬,而不是別的。最刻毒和最溫和的罵人話相差無幾,它們都與豬有關。
我到另外一個宿舍去打撲克。當然是拱豬。熟知這種遊戲的人都知道,黑桃Q就是所謂的豬。遊戲的核心就是要讓這隻“豬”暴露目標,趕它出來,趕到隨便哪一個對手那裏,就是不能落在自己手中。那天我有點心神不定,我看見手裏的黑桃Q腦子裏就閃過馮小桃的影子,這樣怎麼能打好牌?我心神不定,發現趙豐收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而且還教我出牌。我看他沒事人似的,就更加心神不定,我忍不住輕聲問他,怎麼樣了?他跟你說什麼?趙豐收卻跟我裝蒜,他說,什麼怎麼樣?你還是打你的牌吧。我對他的這種態度感到莫名的惱怒,我說,你裝什麼蒜?你怎麼解釋的?趙豐收說,我沒解釋,解釋什麼呀?有什麼可解釋的?我還是不明白他的態度為什麼如此坦然,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我說,你承認了?你承認跟她一齊出去了?旁邊的同學開始注意我們的談話了,我看見趙豐收的一隻手突然抓住我的撲克,他臉上掠過的笑意也讓我摸不著頭腦,你不想打我來打。說著趙豐收就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強行把我的位置占了。
現在輪到我站在一邊看他們打撲克了。我發現“豬”在趙豐收手中,就給另外的三家打了暗號,然後我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我覺得趙豐收這種人活該當豬,這頭豬活該被人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