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事情似乎緣於孔家門廊上的那些植物和俗稱爬山虎的瘋狂生長的藤蔓,春天以來孔太太多次要丈夫把討厭的爬山虎從門廊上除掉,在庭院裏種上另一種美麗的蔦蘿,但酷愛園藝的孔先生對此充耳未聞,他認為以蔦蘿替代長了多年的老藤是一種愚蠢無知的想法。
我討厭它們,你沒看見那條老藤,爬的都是蟲子。孔太太用雞毛撣子敲著垂下門廊的一條枝蔓,她說,除掉它們,種上一架蔦蘿,前麵羅太太家的門廊種的就是蔦蘿,你去看看,已經開了許多花了,小小的,紅紅的,看上去多漂亮。
種上蔦蘿也會有蟲子的。孔先生正想去他的牙科診所,他整理著皮包往門外走,嘴裏敷衍著妻子。但孔太太把雞毛撣子橫過來堵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管蔦蘿有沒有蟲子,我就要讓你換上蔦蘿,孔太太沉下了臉說,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就是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今天別去診所了,今天你在家給我把這些討厭的老藤都除掉。
我沒工夫,診所有手術做,改日再說吧。孔先生的臉色也難看起來,他撥開了擋道的雞毛撣子,又輕輕地朝妻子推了一把,孔先生一步跳到街道上,回過頭來說了一句很惡毒的話,去找你那位花匠吧,讓他來幹這活,你正好一舉兩得。
孔太太對這句話的反應是失態的,她用力將手裏的雞毛撣子朝孔先生的後背擲去,正要破口大罵的時候,看見幾個過路人朝她這邊側目而視,孔太太於是強忍住心頭的怒火,退回到門廊裏,砰地把大門撞上。
初春的午後,散淡的陽光落在孔家的庭院裏,花圃中的芍藥和四季海棠呈現出一種懶散的美麗,有蜜蜂和蝴蝶在庭院上空嗡嗡地奔忙,在陽光照不到的院牆下麵,性喜溫濕的鳳尾竹和蘭草在陰影裏鬱鬱蔥蔥地生長,即使是這些閑植牆下的植物,它們也被主人修剪得異常整齊悅目,到過孔家的人都知道,孔家夫婦在梅林路地段是著名的園藝愛好者。
現在孔太太獨自坐在庭院裏生悶氣,那張福建出產的藤椅和它的主人一起發出沉悶的呼吸聲。孔太太太概有四十歲左右的年紀,臉上未施脂粉,眼角周圍依稀可見睡眠不足的痕跡。她穿著墨綠色的絲絨旗袍,坐在藤椅上腿部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許多,雖然還有長統絲襪,細心的窺視者還是能發現孔太太的小腿肚子未免粗了一些,在梅林路地段的各種社交場合中,孔太太的小腿肚子是唯一會引起非議的部位。
孔太太獨自坐在藤椅上生悶氣。她的膝頭放著棒針和一堆灰色的毛線。那是準備給兒子令豐織一件背心的。但整個午後孔先生那句話仍然在門廊內外惡毒地回蕩,孔太太織毛線的心情在回味和猜忌中喪失殆盡,她想她跟姓徐的花匠到底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什麼也沒有,真的什麼也沒有,她不能平白無故地讓孔先生抓下一個話柄,孔太太用棒針的針端一下一下地戳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一種微微的刺痛。孔太太突然又聯想到孔先生近來的種種異常,他已經多日沒有過問庭院裏的花草了,早晨澆水都讓女傭幹,而且孔太太發現孔先生換下的內褲上有一處可疑的汙漬。孔太太坐在藤椅上越想越氣,她決心用最常見的辦法向孔先生報以顏色,等到決心已定,孔太太就起身往廚房那裏走,隔著廚房的窗子對擇菜的女傭說,阿春,今天少做點菜,先生晚上不回來。
自鳴鍾敲了幾個鍾點,令豐從外麵回來了。孔太太看見兒子回來,急急地趕上前去把大門關上並且插上了鐵質門閂。
為什麼插門閂?父親還沒回家吧。令豐看了看他母親,他注意到她臉上是一種怒氣衝衝的表情。
你別管,去客廳吃飯吧。孔太太開始在鐵質門閂上加一把大掛鎖,鎖好了又晃晃整扇大門,她說,今天不讓他回家,他差點沒把我氣死了。誰也不準給他開門,我倒要看看他怎麼樣。
你們又在鬧了。令豐不屑地笑了笑,然後疾步穿過了庭院,經過三盆仙人掌的時候令豐停留了一會,他蹲下來摸了摸仙人掌的毛刺,這是令豐每天回家的習慣動作。仙人掌一直是被孔家夫婦所不齒的熱帶植物,他們認為這種來自貧民區窗台的植物會破壞整個花圃的格調,但對於園藝素來冷淡的令豐對它卻情有獨鍾,令豐少年時代就從城北花市上買過第一盆仙人掌,帶回家的當天就被孔太太扔到街上去了,令豐又買了第二盆,是一盆還沒長出刺的單朵仙人掌,他把它放在自己臥室的窗台上,結果孔太太同樣很及時地把它扔出了家中。那時候令豐十四歲,他不理解母親為什麼對仙人掌如此深惡痛絕,而孔太太也對兒子古怪的拂逆之舉大為惱火。孔太太沒想到培養俗氣的仙人掌竟然是令豐少年時代的一個夢想,幾年以後令豐第一次去電力公司上班,回家時帶了三盆仙人掌,令豐對孔太太說,你要是再把我的仙人掌扔掉,我就把你們的月季、海棠全部挖掉。
令豐站在前廳門口換鞋,兩隻腳互相蹭了一下,兩隻皮鞋就輕輕飛了出去,一隻朝東,一隻朝西。令豐看見飯菜已經端到了桌上,她姐姐令瑤正端坐在飯桌前看書,嘴裏含著什麼食物忘了嚼咽,腮部便鼓突起來,這使令瑤的臉顯得很難看。令豐走過去挑起令瑤的書的封麵,果然不出他所料,還是那本張恨水的《啼笑姻緣》。
一本爛小說,你看了第幾遍了?令豐說。
令瑤沒有抬頭,也沒有接令豐的話茬。
他們又在鬧了,是不是還為門廊上那架老藤?令豐繞到令瑤的背後,看令瑤仍然不理睬他,他就輕輕拈住令瑤的一根頭發,猛地用力一揪,令瑤果然跳了起來,她捂往頭發尖叫了一聲,順勢朝令豐啐了一口。
令瑤仍然不跟令豐說話。令瑤說起話來伶牙利齒,但她經常會從早到晚拒絕與人說話,包括她的家人。
你們的腦子全出毛病了。令豐佯歎了一聲,他把令瑤的一莖發絲拎高了看看,然後吹一口氣把它吹走了,令豐還沒有食欲,不想吃飯,他拍打著樓梯欄杆住樓上走,走到朝雨的涼台上。涼台上沒有人,也沒有晾曬的衣物,孔太太養的兩隻波斯貓坐往帆布躺椅上麵麵相覷:令豐趕起了獵斜倚在躺椅上,每天下班回家他都會在涼台上坐一會兒,這也是令豐在家中唯一喜歡的去處。現在幾家庭院和庭院外的梅林路以及整個城市西區的景色都袒露在令豐的視線裏,黃昏日落;殖民地城市所特有的尖頂和圓頂樓廈被塗抹成夢幻式的淡金色,早晨放飛的鴿群像人一樣迎著夕陽紛紛歸家,幾輛人力車正從梅林路上駛過,車軸的咯吱咯吱的磨擦聲和車夫的喘氣聲清晰地傳進令豐的耳朵,令豐還隱約聽見哪家鄰居的留聲機正在放著梅蘭芳或者尚小雲的唱腔。
孔太太在樓下喊令豐下去吃飯,令豐假裝沒有聽見,他把帆布躺椅端起來換了個方向,這樣他躺著就可以看見西麵的那棟公寓的窗口和涼台,公寓的涼台離令豐最多三十米之距,中間隔了幾棵高大的懸鈴木和洋槐,正是那些疏密有致的樹枝幫助了令豐,使令豐的窺視變得隱秘而無傷大雅。
西麵的公寓裏住著一群演員,三個男的,五六個女的,令豐知道他們是演電影和話劇的,他曾經在畫報上見過其中幾個人的照片,男的都很英俊,女的都美麗得光彩照人,而且各有各的風韻。那群演員通常也在黃昏時分聚會,圍成一圈坐在涼台上,他們的聚會很熱鬧,高談闊論、齊聲唱歌或者是男女間的打情罵俏,有時他們會做出一些古怪而出格的舉止,今豐曾經看見一個剪短發的女演員攀住一個男演員褲子的皮帶,她慢?地往男演員的褲子裏倒了一杯深棕色的液體(大概是咖啡),旁邊的人都仰天大笑。那群人有多麼快樂。令豐每次窺望西鄰時都這麼想,他聽見他們純正的國語發音,看見女演員的裙據和絲襪在落日下閃爍著模糊的光點,令豐覺得他很孤獨。
令豐,你怎麼還不下來?孔太太又在樓下喊了,你不想吃飯了?不想吃就別吃了,我讓阿春收桌子了。
令豐懶得跟母親說話,心情突然變得很煩躁,西鄰涼台上的那群演員正在陸續離去,最後一個女演員拎著裙角在桌椅之間旋轉了一圈、兩圈,做了一個舞蹈動作,然後她的窈窕的身影也從那個涼台上消失了。令豐端起帆布躺椅放回原來的位置,這時候他看見一輛人力車停在門廊外麵,他父親正從車上跳下來,令豐注意到父親朝後麵緊跟著的另一輛車說了句什麼,那輛車上坐著一個穿藍白花緞旗袍的女人,令豐沒看清那個女人的臉,因為她像外國女人那樣戴了一頂白色的大帽子,帽沿遮住了臉部,而且那輛車很快就從梅林路上駛過去了。
孔先生站在門外開始敲門。
孔太太在第一記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就衝出前廳,擋住了通往門廊的路。孔太太擋住了女傭阿春,又擋住了令瑤,她用一種尖利而剛烈的聲音說,不準開門,誰也不準給他開門。孔太太的話似乎是有意說給門外的孔先生聽的,她繼續高聲說,他的心已經不在家裏,還回家幹什麼?回家就是吃飯睡覺,不如去住旅館呢。孔太太拾起一隻玻璃瓶子朝門廊那兒擲去,玻璃瓶子爆裂的聲音異常響亮,孔太太自己也披嚇了一跳。
孔先生站在門外更加用力地敲門,敲了一會兒仍然沒有人來開門,孔先生罵了一句,然後就開始用腳踢門,木門哐當哐當地搖晃起來。
踢吧,你踢吧,孔太太在裏麵咬牙切齒他說,讓左鄰右舍看看你在幹什麼,把門踢倒了你算是厲害,反正我們不會給你開門。
孔先生踢了幾腳就不踢了,大概他也害怕讓鄰居發現他現在的窘境,孔先生朝後退了幾步,踞起腳尖,目光越過門廊上那架惹是生非的爬山虎藤朝家裏張望,他看見兒子令豐站在涼台上,孔先生就喊起來。令豐,快下來給我開門。
令豐仍然站在涼台上一動不動,他的表情漠然,令豐看了看庭院裏的母親,又看了看被關在門外的父親,他說,你們鬧吧,我不管你們的事。令豐最後看見父親的手絕望地滯留在他的嘴邊,父親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
那時候天色已經漸漸地灰暗了。
誰也說不清孔先生後來是否回來過,女傭阿春半夜裏偷偷地起來卸下了門鎖,讓門虛掩著,她希望孔先生從虛掩之門中回家,而且她相信這是做仆人的最討好主人的舉動,給孔家夫婦一人一個台階下。阿春沒想到自己白費苦心,那天夜裏孔先生並沒有回家。
他是活該。孔太太蹲在花圃裏給一叢黃月季剪枝,她的臉上是一種得勝後的表情。孔太太雙手緊握長把花剪,毫不猶豫地剪掉幾根月季的橫枝,邊剪邊說,今天我還要把他關在門外,不信我就弄不過他。
但是第二天孔先生沒有回家。
第三天孔先生仍然沒有回家。
女傭阿春連續幾夜沒敢合眼,她時刻注意門廊那兒的動靜,但是孔先生並沒有回來敲門。
孔太太在家裏終於坐不住了,她叫了輛人力車趕到孔家開設的牙科診所去,診所裏一切都正常,患有牙疾的人坐在長椅上等待治療,獨獨不見孔先生。孔先生的助手方小姐現在替代了孔先生的位置,她用一把鑷子在一個男人的嘴裏認真地鼓搗著,孔太太對方小姐一向反感,她不想跟方小姐說話,但方小姐眼尖,她把鑷子往男人嘴裏一撬,插在那裏,自己就跑過來跟孔太太說話。
病好了?方小姐親熱地拉住孔太太的手臂,她觀察著孔太太的眼色說,孔先生到底醫術高明,這麼幾天就把你的病治好了?
什麼病?孔太太覺得莫名其妙,她詫異地反問一句,我好好的生什麼病了?
我是聽孔先生說的,他說你病了,病得不輕,他說他要給你治療,這一陣他不來診所了。
孔太太杏目圓睜,盯著方小姐的塗過口紅的兩片嘴唇,半天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她恢複了常態,臉上浮起一絲譏諷的笑意,她問方小姐,他說我得了什麼病?
不好說。方小姐忸怩著觀察孔太太的臉部表情和衣著,她說,我看你不像得了那種病的人。
什麼像不像的?你告訴我,他說我得了什麼病?
精神病。方小姐終於吐出這三個字,又匆忙補充了一句,孔先生大概是開玩笑的。
精神病?開玩笑的?孔太太重複著方小姐的話,她的矜持而自得的臉突然有點扭曲,孔太太輕蔑地瞟了瞟方小姐,轉過身去想著什麼,她看見旁邊的工作台上堆滿了酒精瓶子和形形色色的金屬器械,其中混雜了一隻青瓷茶杯,那是孔先生喝茶用的茶杯。孔太太的一隻手下意識地舉起來,手裏的小羊皮坤包也就舉起來,它準確地掃向孔先生的茶杯,工作台上的其它瓶罐雜物也順勢乒乒乓乓地滾落下來。
孔太太衝出牙科診所時臉色蒼白如紙,在人力車上她發現一顆沾血的黃牙恰喬嵌在她的坤包的夾層口上,孔太太差點失聲大叫,她把那顆討厭的黃牙裹進手帕裏一齊扔掉,心裏厭惡透頂,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沾濕了雙頰。
孔先生失蹤了。
令豐看見他母親和姑媽在前廳裏說話,她們好像正在談論這件事,兩個女人都陰沉著臉,令豐不想參與她們的談話,。他想繞過她們悄悄地上樓,但姑媽在後麵叫住了他。
令豐,你怎麼不想法找找你父親?
上哪兒去找?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令豐低著頭說,令豐的手仍然拉著樓梯的扶欄。
你那天怎麼不給你父親開門?姑媽用一種叱責的語氣對令豐說,你父親那麼喜歡你,可他喊你開門你卻不理他。
她不讓我們開門。令豐朝他母親呶呶嘴唇,他說,我不管他們的事,我從來不管他們的事。
什麼開門不開門的?他要是真想回家,爬牆也爬回來了。孔太太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她的眼瞼這幾天始終是紅腫的,孔太太歎了口氣說,他的心已經不在家裏了,院子裏那些花草從不過問,他還到處說我得了精神病,我看這樣下去我真的要被他氣出精神病來。
令豐這時候忍不住噗味笑出聲來,很快又意識到笑得不合時宜,於是就用手套捂住嘴。他發現姑媽果然又白了他一眼。
怎麼辦呢?夫妻慪氣是小事,最要緊的是他的消息,他失蹤這麼多天,你們居然還都坐在家裏。姑媽不滿地巡視著前廳裏每一個人的臉,然後她說,沒辦法就去報警吧。
不,孔太太突然尖聲打斷說,報什麼警?你不怕丟孔家的臉我還怕呢。什麼失蹤不失蹤的,他肯定是跟哪個女人私奔了。
令豐的一隻腳已經踏上了樓梯,他回頭看了看母親,猛地想起那天跟在父親後麵的人力車,那個戴白色大圓帽的陌生女人。令豐覺得他母親有時候很愚蠢有時候卻是很聰明的。
南方的四月濕潤多雨,庭院裏所有的花卉草木都在四月蓬勃生長,薔薇科的花朵半合水意竟相開放,觀葉的植物在屋簷牆角勾勒濃濃的綠影碧線,這是園藝愛好者愉悅而忙碌的季節,對於梅林路的孔家這年四月今非昔比,庭院四周籠罩著災難性的陰影,孔太太每天在花木和雜草間徘徊著唉聲歎氣,她養的小波斯貓不諳世事,有一天在蘭花盆裏隨意便溺,孔太太差點用剪刀剪掉它的尾巴。
孔太太心情不好,四月將盡,失蹤的孔先生依然遝無音訊。
孔太太的惶惑和怨患開始漫無目的地蔓延,侵襲家裏的每一個人。孔太太懷疑女傭阿春那兩天是不是睡死了,或者故意不起來給夜歸的孔先生開門。阿春矢口否認,而且回話中不免帶有陰陽怪氣的成分,孔太太一下就被激怒了,她端起桌上剛熬好的參湯,連湯帶鍋全都潑到了阿春身上。
女傭阿春紅著眼圈跑到令瑤的房間裏訴苦,令瑤還在看張恨水的小說,目光飄飄忽忽地時而對阿春望一望,時而又落在書頁上,也不知道她聽進去了沒有,女傭阿春訴了半天苦,令瑤突然問,你在說什麼?最後令瑤總算弄清了阿春的委屈,她就對阿春說,別去理她,讓她去發瘋好了,她這是自作自受。
其實令瑤自己也未能避免她母親的責難。下午令瑤洗過澡把換下的衣服塞給女傭阿春,孔太太在旁邊厲聲喊起來,阿春,不準洗她的衣服,讓她自己動手洗。令瑤覺得她母親的火氣莫名其妙,低聲嘀咕了一句,神經病。令瑤賭氣自己端著盆往井邊走,聽見她母親不依不饒他說,都是沒良心的貨色,從小把他們當奇花異草地養大,寵慣了他們,現在就這樣對待父母。
莫名其妙,令瑤站在門邊笑了一聲,回過頭問,你天天罵這個罵那個的,到底要讓我們怎麼樣呢?
你知道該怎麼樣。孔太太拍了拍桌子尖聲說,那天你為什麼不給你父親開門?你知道你要是硬去開門我不會攔你,你為什麼就不去給他開門?
莫名其妙,是你不讓我們去開門,怪得了別人嗎?令瑤說完就端著盆走出了前廳,女傭阿春也跟出去了,阿春總是像影子似的跟著她,這種親昵的關係曾經受到孔太太的多次譏嘲,但她們隻把它當成耳邊風。
剩下孔太太一個人枯坐在前廳,濁重地喘著氣。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室內的光線是斑斑駁駁的碎片,孔太太的臉看上去也是一團灰白,隻有一雙曾經美麗的眼睛放射著焦灼而悲憤的光。孔太太已經一天未進食物了,現在她覺得有點餓,她站起來到廚房裏端了一碗藕粉圓子,在角落裏慢慢地吃,孔太太不想讓誰看見她又進食的事實。廚房的窗子就對著庭院的水井,孔太太現在在暗處注意著在井邊洗衣的令瑤和女傭阿春,令瑤和阿春的親密關係讓孔太太感到不舒服,雖然這種狀態由來已久,但孔太太總是難以接受,她覺得令瑤對阿春居然比對她要親密得多。
孔太太看見她們蹲在井台上洗衣服,竊竊低語著什麼。她猜她們是在議論自己,輕輕走過去把耳朵貼著窗玻璃聽,果然就聽見了一句,好像是令瑤說的,神經病。孔太太的心被猛地刺了一下,剛剛培養的食欲立刻就消失了,胃裏湧上一股氣,它翻滾著似乎要把她的前胸撐碎了。孔太太放下吃了一半的甜點,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淌下來,孔太太就捂著胸踉蹌著跑到了前廳,匆匆找了點清涼油塗在額角上,她真的擔心自己一口氣回不上來,發生什麼意外。
孔太太捂著胸坐在前廳裏,等兒子令豐回家,到了該回家的時間令豐卻沒有回家,孔太太有點坐立不安。令瑤和阿春洗完衣服回來隨手拉了電燈,發現孔太太像胃疼似的在紅木椅上扭動著身子。女傭阿春倒了杯水遞過來,試試探探地問,太太是不是不舒服了?
我從來就沒有舒服的日子。孔太太厭惡地推開水杯,她的目光仍然盯著門廊那兒,令豐怎麼還沒有回家?你們知道他為什麼不回家?
令豐大概是去打聽先生的消息了。女傭阿春說。
他要是有這份心就好了,隻怕又是在電影院裏泡著。孔太太突然佯笑了一聲,用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說,好壞也算個聖賢後裔,父子倆身上哪裏有什麼書卷正氣,都是不成器的東西,別人背地裏不知道怎麼說我們也家呢。
正說著令豐從外麵回來了,腋下夾了一卷厚厚的紙。令豐一邊換鞋一邊朝前廳裏的三個女人笑著,看上去令豐今天的心情很好。
你手裏夾的什麼?孔太太朝令豐瞟了一眼。
沒什麼,是幾張電影海報,你們不感興趣的。
現在這種時候,你就有這份閑心去看電影?孔太太說,你也是個大男人了,家裏遇上這麼大的事,你卻袖手旁觀,你就不能想法打聽一下你父親的下落?
我怎麼袖手旁觀了?上午我去過報社了,有一個朋友在報社供職,我讓他幫忙登一個尋人啟事。
誰讓你登尋人啟事了?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這種不光彩的事少往外張揚,別人看到了報紙一猜就猜得到是怎麼回事,孔太太皺緊了眉頭,揮手示意女傭阿春退下,等到阿春退出前廳,孔太太換了一種哀婉的眼神對兒子看著,淚水一點檔地流了出來,很長時間也不說話。
你到底想讓我怎麼做呢?令豐感到有點不安,他似乎害怕接觸母親的目光,扭過臉望著四麵的牆壁,令豐想著剛剛帶回家的電影海報,它門是貼在前廳牆上還是貼到他樓上的臥室裏?
在一陣沉默過後孔太太終於想出了一個令人意料不到的計策。去找一個私人偵探,孔太太突然說,你明天就去找一個私人偵探,弄清楚你父親到底跟哪一個女人跑了,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私人偵探?令豐嘻地笑起來,他說,你不是開玩笑吧?
誰有心思跟你開玩笑?孔太太厲聲喊了一句,馬上又意識到什麼,於是聲音就壓低了,我知道鳳鳴路上有幾個私人偵探,對門李家黃金失竊就是找的他們,陳太太捉她男人的奸也找的他們,孔太太說:明天你就去鳳鳴路,不管花多少錢都要把這事辦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的人。
私人偵探那一套我都懂,你請他們找父親不如找我呢,令豐半真半假他說,我收費比私人偵探低,你付我二百大洋就行了。
孔太太的喉嚨裏發出一聲含糊的呻吟,你早就讓我寒心了。孔太太說著從桌布下抽出一個牛皮信封抓在手中,明天你就帶著錢去鳳鳴路,她斜睨著兒子,要是這點事也辦不了,你也別回家見我了,你們都走光了我也落一個清淨。
令豐走過去把牛皮信封揣在西裝的暗袋裏,手在上麵拍了拍。我明天就去鳳鳴路,令豐說,不過你這錢要是扔在水裏可別怪我,父親也不是迷路的小孩,他要是想回家自己會回家,他要是不回家你也沒法把他拉回家。令豐發現他的最後幾句話有效地刺痛了母親,孔太太的臉在刹那間呈現了木然和驚惶交雜的神態,但是這種神態稍縱即逝,孔太太很快就恢複了她的自信,唇邊浮起一絲譏諷的笑意。
他不回家是他的事,我怕什麼?孔太太對令豐說,你說我怕什麼?家產他帶不走,房子他也帶不走,他願意跟哪個下賤貨走就走吧,你們都走了我也不怕,好在我養了滿園子花草,養了貓,貓和花草都比你們通人性,有它們陪我我也不會悶死。
令豐一時無言以對,他看見母親的臉在暗淡的燈光下顯得蒼白可怖,他突然發現她很像前不久上映的一部僵屍片裏的女鬼,這個發現使令豐覺得既滑稽又可怕,於是令豐就嘻嘻笑著往樓上走,而孔太太卻不知道兒子為什麼突然發笑,她慍怒地盯著兒子細長瘦削的背影,兒子的背影比他父親年輕也比他父親優雅,但孔太太卻從中看到了同樣冷漠、自私和無情無義的細胞。上粱不正下梁歪,孔太太立刻想起了這句古老的民諺並脫口而出。
二在霏霏晨雨中令豐來到了鳳鳴路,這條狹窄而擁擠的小街對於令豐是陌生的,街道兩側的木樓破陋雜亂,而且似乎都朝一個方向傾斜著,石子路下麵大概沒有排水道,雨水在路麵上積成太太小小的水窪,水窪裏漂著垃圾、死鼠甚至人的糞便。令豐打著一把黑布洋傘,經過水窪時他不得不像歌舞明星一樣做出各種跳躍動作,令豐懷疑這種地方是否真的有什麼稱職的私人偵探,同時也覺得這次雨中之行多少有些荒謬的成分。
猛地看見一座木摟上掛了一塊顯眼的招牌:小福爾摩斯,私人偵探,承辦各類疑難案件。令豐站住了,仰起頭朝樓上望,歪斜的樓窗用黑布遮得嚴嚴實實的,什麼也看不見。令豐想他倒不妨先見見這個小福爾摩斯,令豐就收起雨傘敲門,應聲開門的是一個蓬頭垢麵的老女人。
我找小福爾摩斯。令豐說。
誰?老女人似乎沒聽清,將耳朵向令豐湊過來,我聽不清,你到底要找誰?
我找小福爾摩斯。令豐朝樓板指了指,話沒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你找那個東北房客?他已經欠了我兩個月房租了,欠了錢還罵人,他不是個好人。你要是他的熟人,就先替他還了房租吧。
我比他更窮。一分錢也沒有,令豐笑著把雨傘倚在門邊,繞過老女人的身體往閣樓上走,樓梯上很黑,每走一步樓板就咯吱響一下,令豐掏出打火機點上,舉著一點火苗往閣樓上走,一隻幼小的動物與令豐逆向而行,嗖地穿過他的雙腿之間,估計那是一隻老鼠,令豐謹慎地觀察四周,他想這地方倒是酷似那些偵探片裏的凶殺現場。
閣樓上的竹片門緊閉著,令豐敲門敲了很長時間,裏麵響起了一個東北人的不耐煩的聲音,大清早的誰在敲門?令豐想了想就模仿著東北口音說,我是小華生,是你的好搭檔。門被裏麵的人怒氣衝衝地打開了,令豐借著打火機的火焰看清了一張年輕而凶悍的臉。
你是什麼人?敢跟我開玩笑?那人伸出手來抓令豐的衣領,大清早的你來攪我睡覺,你是欠揍還是瘋了?
不開玩笑。令豐機警地躲開那隻手,他退到一邊把打火機舉高了打量著對方,你就是小福爾摩斯?令豐忍不住又哂笑起來,他說,你有多大了?還不到二十吧?
別管我年齡多大,什麼樣的案子我都能查。那個東北男孩一邊穿褲子一邊對令豐說,快說吧,你找我辦什麼案子?
找一個人,他失蹤了。
找人好辦,先付三百塊定金,我保證一個禮拜之內找到人。
人要是死了呢?
那就把屍體送還給你,一樣是一個禮拜之內,收費也一樣。
一個活人,一個死人,收費怎麼能一樣?我看你這個小福爾摩斯沒什麼道理吧?
你先別管我有沒有道理,想辦案子就先付三百塊定金,付了錢我再陪你說閑話。
錢我帶上了,今豐拍了拍西裝的口袋,然後他毫不掩飾他對東北男孩的蔑視,不過把錢交給你我不放心,交給你還不如交給我自己呢。
令豐的一隻腳已經退到了竹片門外,另一隻腳卻被東北男孩踩住了。令豐發現對方的眼睛裏射出一種神經質的凶殘的白光,令豐有點後悔自己的言行過於輕率了。
你他媽的是拿我開心來了?開了心就想溜?東北男孩腳上的木屐像一把鎖鎖住了令豐的左腳,令豐無法脫身,於是他換了溫婉的口氣說,好吧,就算我不對,你說你要我怎麼辦吧?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拿錢來。東北男孩猛然大叫了一聲,你他媽的存心攪我的好夢,不辦案子也要付錢,付二十塊錢來。
我看你們東北人是窮瘋了,這不是亂敲竹杠嗎?令豐低聲嘀咕著,他試圖把自己的皮鞋從那隻木屐下抽出來,但東北男孩的體力明顯優於令豐,令豐想他隻有自認倒黴了,他一邊從西裝暗裝裏摸錢一邊向對方討價還價,給你十塊錢行不行?令豐說,算我倒黴吧,給你十塊錢不錯了。
二十塊錢,一塊也不能少。東北男孩堅決地搖著頭說,我要付房租。還要吃飯,二十塊錢哪兒夠?
你付不起房租吃不到飯也是我的錯?令豐哭笑不得,低頭看那隻可惡的木屐仍然緊緊地踩壓著自己的新皮鞋,令豐朝天做了個鬼臉,終於把二十塊錢響亮地拍到對方手掌上。
令豐逃似地跑到樓梯上,回頭看見那個自稱小福爾摩斯的男孩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動,令豐就朝著那個黑影高聲說,不就二十塊嗎?就當我給兒子的壓歲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