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外麵的鳳鳴路上,看靠空中仍然飄著斜斜的雨絲,令豐想起他的雨傘還在那棟破木樓裏,就返回去敲門。
喂,把雨傘給我,令豐邊敲邊喊,哪來的雨傘?老女人躲在門後說。
在門背後放著呢。令豐又喊。
門背後沒有雨傘,老女人仍然不肯開門。
令豐立刻意識到老女人委瑣的動機,他想他今天真是倒了大黴了,碰到的盡是些明搶暗奪的人。你們這種人窮瘋了?令豐狠狠地朝門上踹了一腳,他不想為一把傘再和老女人費什麼口舌,於是快快地沿看屋簷往鳳鳴路深處走,從簷縫漏下的雨水很快打濕了令豐的禮帽和西裝襯肩,令豐感到一種陌生而堅硬的冷意。
令豐躲著雨線走了大約一百米,果然看見了王氏兄弟偵探所的招牌,他記得母親曾提起過這家偵探所,令豐對鳳鳴路的私人偵探雖然已不感興趣,但他想既然路過了就不妨進去看一看。
這家偵探所似乎正規了許多,裏麵有兩間不大不小的辦公室,門廳裏有布麵沙發和電話機。令豐推開其中一間的門,看見裏麵一群男女圍著一個禿頂男人吵嚷著什麼,他沒有聽清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內容,隻聽見禿頂男人高聲說,有線索了,告訴你們有線索了,你們還吵什麼?令豐吐著舌頭退出來,他覺得在私人偵探所出現這種亂哄哄的局麵簡直不可思議,它與令豐看過的偵探電影大相徑庭,令豐又推開另一間辦公室的門,這裏倒是顯得清淨,一個時髦而妖冶的女人拖著一條狗向另一個禿頂男人訴說著什麼,令豐想原來王氏兄弟都是禿頂,怪不得會有點名。
那個女人正從提包裏掏著什麼,掏出來的東西用手帕包裹著,上麵有星星點檔的血跡,女人小心翼翼地打開手帕,說,就是這隻耳朵,你看那個凶手有多狠心。
令豐果然看見一隻血淋淋的耳朵,由於隔得遠,他無法判定那是人的耳朵還是動物的,令豐懷著好奇心悄哪走進去,在椅子上坐下,專注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我去過警察局了,他們不管這事,女人重新抱起膝蓋上的狗,憤憤他說,警察局的人都是吃飯不管事的蠢豬。
禿頂偵探用鑷子夾起那片耳朵審視了一番,是新的刀傷,他皺著眉頭說,你能不能給我看看它的傷口?
不行,別再弄疼它了。它已經夠可憐的了。女人突然把狗緊緊地抱住,用嘴唇親親狗的白色皮毛,我的寶貝,我不能再讓它受苦了,女人聲音猛地又悲憤起來,你一定要幫我查到凶手,到底是誰害了我的寶貝?
令豐現在弄清了這件案子的內容,令豐忍不住嘻地笑了一聲,這時候他看見了女人懷裏的那條鬈毛狗,狗的右耳部位縛著白紗布,就像一個受傷的人。
這位先生請到外麵等一會兒。禿頂偵探向令豐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
我走,這就走。令豐連忙站起來朝外麵走,因為欲笑不能他的臉看上去很滑稽,令豐剛剛跨出門檻,聽見後麵的女人離開椅子追了上來,女人說,喂,你不是梅林路孔家的二少爺嗎?
不,令豐站住了,端詳著那個抱狗的女人,對不起,我好像不認識你。
我是你母親的姨表妹呀,女人親昵地拍了拍令豐的肩膀,幾年沒見,你都成了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了,跟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你,令豐有點惶恐地盯著女人塗滿脂粉的臉和猩紅的嘴唇,他不知道該如何應酬這個陌生的女親戚。
你怎麼也上這兒來了?是不是你家的狗也被人割了耳朵?
不,我不是為了狗。令豐邊說邊退,但他發現女親戚過於豐滿的身體正向他窮追不舍地靠攏、逼近。
不為狗?為人?女親戚的眼睛閃閃發亮,你家出什麼事了?
沒出什麼事,我隻是隨便到這裏玩玩。令豐囁嚅道。
到這裏玩?不會的,你肯定在騙我。
真的隻是玩玩,我真的隻是想見識一下私人偵探什麼樣子。
你母親好嗎?她沒事吧?
她很好,氣色比你好多了。
那麼你父親呢,他也好嗎?
他也好,兩隻耳朵都還長在腦袋上。
我聽說你父親眼一個女戲子好上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去問他自己好了,令豐已經無法忍受女親戚不懷好意的饒舌,終於不顧禮儀地於路而走,走到王氏兄弟偵探所門外的石階上,令豐不由得喘了一口粗氣,他聽見那個女親戚在裏麵氣咻咻地罵道,什麼狗屁聖人後代。一點禮貌教養都不懂。
外麵的雨已經變得很細很疏了,太陽在肥皂廠的煙囪後麵泛出一圈淡檔的橙紅色,鳳鳴路一帶的空氣裏飄浮著一種腐爛的蔬果氣味。令豐盡量繞著地麵的積水走,但新買的皮鞋仍然不可避免地濺上泥漿:有人在露天廁所旁嘩嘩地刷洗馬桶,雨後的空氣因而更加複雜難聞了。令豐一手捂鼻一手提著褲管走,腦子裏不時浮現出那隻血淋淋的狗耳朵,他覺得在私人偵探所裏的所見所聞既令人厭惡又荒唐可笑,不管怎樣,令豐次定再也不來這條爛街了。
出了鳳鳴路好遠,令豐才看到第一輛黃包車,人就獲救似地跳上去,車夫問他去哪裏,令豐考慮了一下說,電影院,先去美麗華電影院吧。令豐記得昨天晚報的電影預告裏美麗華正在放卓別林的《摩登時代》,這部片子他已經看過兩遍,現在他要看第三遍。令豐知道自己對卓別林的迷戀是瘋狂的,令豐在電影院或者在家中的床上,經常幻想自己是卓別林,幻想自己在銀幕上逗全世界發笑,他清楚那隻是幻想而已,但對於令豐那確實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春雨初歇的街道上行人稀少,黃包車被年輕力壯的車夫拉得飛快,經過耶穌堂邊的一條弄堂時,令豐想起他的小學同窗談小姐就住在這條弄堂裏,令豐靈機一動,約一個女孩同坐畢竟比獨自一個看電影要浪漫一些,於是他讓車夫把黃包車停在弄堂口稍等片刻,令豐想試試自己是否有足夠的魅力,可以臨時把一個女孩從家裏約出來。
談小姐家的窗口對著街道,令豐在樓下喊了一聲談小姐的名字,對方居然應聲推開了樓窗,令豐仰首看見一個微胖的燙發的女孩倚窗而立,她的表情看上去既驚又喜,孔令豐,是你喊我嗎?
肯賞光陪我去看電影嗎?
看電影?什麼電影呀?談小姐蕪爾一笑,一隻手絞著花布窗簾,孔令豐,你上摟來說話好了。
不上樓了,肯賞光你就下來,黃包車在弄堂口等著呢。
樓上的談小姐忸怩著朝下麵張望了一番,終於說,我跟我母親商量一下,你等一會兒。
令豐在外麵等了足足有一刻鍾之久,無聊地數著路麵上鋪的青石條,心裏不免有些惱火,他想談小姐論出身論容貌都無法與己匹敵,何必要像電影裏的貴婦人一樣姍姍來遲。好不容易看見談小姐從石庫門裏出來,門後有張女人的臉詭秘地一閃而過,令豐猜那是談小姐的母親,他覺得這種舉動庸俗而可笑,不過是一起去看個電影,何必要躲在門後偷看?令豐想我並沒打算做你家的女婿,一切不過是禮拜天的消遣而已。
談小姐似乎匆匆地梳妝過了,眉毛和眼睛都畫得很黑,穿了件腰身嫌緊的旗袍,胸部和髓部顯得異乎尋常地碩大,令豐忍住了批評她服飾打扮的欲望,他知道所有女人都不喜歡這方麵的批評。兩個人相視一笑,隔了雙拳之距朝弄堂口走,互相都意識到此情此景有點突如其來的怪味。
孔令豐,怎麼突然想起我來了?談小姐跨上黃包車時終於說了她想說的話,她用手絹在嘴唇線四周小心地擦拭著,短促地笑了一聲,我們又有半年沒見麵了,上回見麵還是在校友會上吧?談小姐瞟了眼令豐說,虧你還知道我家的住址。
這兩天悶得厲害,特別想看電影。令豐朝街道兩側隨意觀望著,聽見自己懶散的回答不太得體,馬上又改口道,我出來辦點事,路過這裏來看創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你夠忙的,禮拜天也在外麵忙,忙什麼呢?
私事。是我父親的事,不,應該說是我母親吩咐的事。
忙完了就找個女孩陪你看電影,你過得還是這麼舒心。
事情還沒個眉目呢,先擱一邊吧,我不喜歡操心我家裏的事。我喜歡電影和戲劇,你喜歡嗎?喜歡卓別林嗎?
我喜歡胡蝶,談小姐忽然來了興致,以手托腮想了想,我還喜歡袁美雲,不過她的眼睛小了一點。
他們不是一回事。令豐敏感地意識到談小姐的回答其實牛頭不對馬嘴,她對電影的見解明顯流於世俗,令豐對談小姐感到失望,一下又無話可說了。
黃包車穿越了城市繁華的中心,在雨後出門的人群中繞來拐去地走,令豐的腿和胳膊不時和談小姐發生接觸,他發現談小姐的臉上隱隱泛出酡紅,目光也有點躲灃閃閃的,令豐心裏暗暗好笑,畢竟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家碧玉,就那麼碰幾下也值得臉紅嗎?
談小姐等著令豐開口說話,但令豐卻隻是心不在焉地觀望著街景,談小姐就隻好沒話找話說了。
我母親想拔兩顆牙,談小姐說,我知道你父親是最好的牙醫,能不能讓我母親去找你父親拔牙?
行,不,不行,令豐的目光從街景和路人中匆匆收回,那句話脫口而出,我父親失蹤了。
失蹤?為什麼失蹤?談小姐驚愕地追問。
令豐發現自己已經違背了母親的意願,他居然輕易地把一個秘密泄漏給談小姐了,令豐有些懊悔,但轉而一想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沒什麼,令豐對談小姐懶懶他說,他們吵架,他沒回家,然後他就失蹤了。
人都失蹤了你還說沒什麼,你不去找他嗎?
要是找得到也不叫失蹤了。這種事情著急沒用,誰也不能確定他為什麼失蹤,電影裏的懸念就是這樣,所以你著急也沒用,必須看到結尾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父親都失蹤了,你卻還在說電影裏的東西,你還要去電影院?談小姐的目光直直地滯留在令豐臉上,企盼他對她的疑惑作出解釋。她發現令豐不以為然地把腦袋枕在車篷上,忍不住朝他推了一下,談小姐說,孔令豐,天下沒有你這樣的鐵石心腸,哪裏有你這樣的鐵石心腸?
咦,你何必大驚小怪的?令豐朝談小姐譏諷地順著舌尖,他說,是我父親失蹤,又不是你父親失蹤,我不著急你著什麼急?
談小姐一時無話可說,令豐冷眼看著她僵坐的姿態和臉上的表情。令豐覺得談小姐的臉現在暴露出愚昧和呆傻的本性,他因此更加輕視她了,早知道談小姐是這麼無趣無味,還不如另外約一個女孩。
兩個人別別扭扭地迸了電影院,裏麵黑漆漆的,片子已經開始了。令豐熟門熟路帶著談小姐找到座位,突然發現兩個人的座號雖然連著,中間卻恰恰隔了一條過道。談小姐在黑暗中站著,似乎在等待令豐換座或作出適宜的安徘,但令豐已經急迫地在過道那一側坐下,腦袋向銀幕自然地傾抬起來。銀幕上的卓別林頭戴高頂禮帽,手持文明棍,腳蹬大皮鞋,像一隻瘦小而精致的鴨子在黑暗中浮遊。令豐發出一陣被克製過的哢哢的笑聲,他伸出手指了指談小姐,大概是示意她在過道那一側坐下來。
談小姐隻好掂起旗袍角坐下,嘴裏不自覺地漏出一句流行的市井俚語,十三點,但她沒讓過道另一側的令豐聽到。
電影放過一半,令豐朝談小姐的座位望望,人已經不見了,談小姐什麼時候走的他居然毫無察覺。令豐隱隱地感到不安,談小姐明顯是被他氣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常常會把好事弄糟了,想做紳士卻缺乏紳士的風範和耐心。令豐在黑暗中效仿銀幕上的卓別林,聳肩,踢鞋,做啼笑皆非的表情,心情便輕鬆了許多,轉念一想,女人天生就是心胸狹窄、喜怒無常的,即使是小家碧玉的談小姐也莫不如此,隨她去吧。
美麗華電影院離梅林路隻隔了兩個街區,令豐從電影院出來後決定步行回家,這樣他可以在沿途的書報攤上從容地挑揀一些電影雜誌和街頭小報,令豐在鬧市地段蕪雜的人流裏走著,身板筆挺,腳步富有彈性,他很注意從商店櫥窗裏反映出來的自己形象,並且思考著自己與那些銀幕偶像的異同之處,令豐覺得本地女性崇拜的趙丹、金焰和高占非們不足為奇,真正偉大的是以鴨步行走的卓別林,然後令豐設想看自己與卓別林的差歧,他現在有一種以鴨步行走的欲望,但他知道自己不會也不能這樣在人流裏行走,這使令豐感到一絲言語不清的優傷,電影裏的世界離他畢竟太遙遠了。
整整一天令豐在外麵晃蕩著,一事無成,他知道回家後難以向母親交代,可是誰能知道父親究竟跑到哪裏去了?誰又能說清楚父親的失蹤與令豐本人有什麼相幹?令豐在書攤上買了幾份畫報雜誌,站在路邊隨意地例覽著,晚報上的一則影劇廣告引起了他注意。
新潮劇社最新獻演《棠棣之花》領銜主演:白翎沈默陳蓓楊非廣告下麵男女主角的照片很醒目,令豐一眼就認出他們是他家西鄰公寓裏的兩個演員,名叫白翎的就是那個剪短發的美麗活潑的女孩,令豐記得她曾經拿一杯咖啡往男演員的褲子裏灌,令豐抓著晚報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他從來沒有觀看過那群鄰居的演出,他想他一定要看一看他們在台上會是什麼樣子,尤其是那個名叫白翎的女孩,他對她始終懷有某種隱秘的好感。
暮色初降,街道兩側的酒樓店鋪已經有霓虹燈閃閃爍爍,小販們在街角叫賣瓜果炒貨,過路人的腳步隨天色變得匆匆忙忙。令豐從清泉大浴室邊的弄堂拐進去,想抄近路回家吃晚飯,走了一段路他改變了主意。令豐想與其在飯桌上受母親沒完沒了的盤問,不如在外麵吃了,於是令豐折回來走進一家西餐社,他在臨窗的座位上坐下時,對麵電信局的頂樓大鍾敲了六下,離開新潮劇社演出還有一個半鍾頭,令豐正好可以享受一頓正宗的法式大餐,他覺得自己對這個禮拜天的安排幾乎絲絲入扣。
台上的那出戲並不怎麼精采,而且名叫白翎的女演員的聲音尖利而平板,冗長乏味的台詞讓人無法感動。令豐架著腿,把肩部斜倚在簡陋的木排椅上,審視著舞台上的每一個人物,令豐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不如讓我來演,你們滾下台去,讓我來演肯定比你們好。
令豐現在躋身於一個偏僻街區的簡陋的劇場,估計原先是那些外地小戲班子的演出場所,場內什麼設施也沒有,幾盞白熾燈照著台上那群演員,他們始終扯著嗓子喊每一句台詞,臉上汗水洋洋,令豐想所謂的新潮劇社原來是這麼回事。木排椅上的觀眾稀稀落落,大多是從學校搭電車來的學生,令豐在看戲過程中始終聞見一股不潔淨的鞋襪的臭昧,這使他覺得很不適應。
台上的演員終於依次謝幕,令豐跑出去從賣花女那裏買了一束紅月季花,繞到後台去。他看見名叫白翎的女演員正對著一麵鏡子,用紙巾狠狠地擦著臉上的粉妝,她的樣子看上去正在生誰的氣。令豐穿過後台雜亂的人堆,徑直走上去把花束放在白翎麵前。
別給我送花,我演砸了,我知道你們都在嘲笑我,眾演員把花往桌邊一推,側過臉望著令豐,她的眼睛裏還噙著些傷心的淚水,你是給我捧場的?她想了想,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演得好?
你比別人演得好。令豐含笑說道。
是真話還是捧場?
真話,我看戲是行家。令豐說,不騙你,我這方麵真的是行家。
你也喜歡演劇嗎?
喜歡,我要是上台肯定比他們演得好。
那你就來演吧,我們最缺的就是男演員。女演員白翎的眼睛閃過喜悅的光,她突然背過身向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喊起來,導演,你要的男主角來了。
戴鴨舌帽的男子從一把梯子上跳下來,跑過來跟令豐握手,他一邊用力捏緊令豐的手一邊審視著他的全身上下。你的外型條件很好,導演把半截鉛筆咬在嘴裏,兩隻手在令豐身上隨意摸了幾下,可是我怎麼覺得你像個光玩不做事的人,導演皺著眉頭問,沒演過戲吧?
沒演過,但演一場就會了,這對我很容易、你家裏很有錢吧?
有。有點錢。令豐對這個問題摸不著頭腦,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有錢就行,我們劇社現在最需要的是錢,誰能出錢租劇場誰就當男主角。導演拍拍今豐的肩膀說,我發現你是塊明星的料子,就這麼定了七,你籌錢再租十天劇場,來當我們的男主角。
是這麼回事,令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朝旁邊的女演員們環視了一圈,然後嚴肅他說,我要演的話得換個好劇場,我不在這種地方演戲。
換個好劇場起碼要花兩倍的租費,這筆錢上哪去弄呢?
錢不成問題,我自然會有辦法。剩下的問題是我怎麼參加你們的劇社,什麼時候開始排練呢?
你搬到我們公寓來吧,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一起住著你也能盡快熟悉劇情和台詞。
這是個辦法,令豐突然想起什麼,又說,你們公寓裏有盥洗間吧?
有一間,公用的,男女共用的。
房間怎麼樣?是單人間吧?
是單人間,不過要往四個人,當然是男的跟男的住。導演盯著令豐的眼睛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與此同時後台的所有人幾乎都從各個角度注視著這位不速之客。
令豐的臉微微漲紅著,他想掩飾這種突如其來的局促的表現,身體倏而就鬆弛下來,他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他模仿卓別林的才能,原地轉圈,帽子朝上麵升,褲腿往兩側神,雙腳並成一條橫線,往前走,頭向左麵張望,再往前走,頭向右側張望,令豐朝女演員白翎那裏走過去,他聽見她的咯咯的孩童式的笑聲,但是讓令豐失望的是其他人毫無反應,女演員白翎的笑聲因而顯得刺耳和誇張。
令豐和新潮劇社的人一起吃了夜宵,然後才分手。他沒有向他們透露雙方是近鄰這個巧合,他不想讓他們知道他經常悄悄偷窺他們的生活,否則這件事情就變得沒有意思了。
令豐像一隻夜貓鑽回家,走過庭院的時候他留意地看了看他的三盆仙人掌,他發現仙人掌在冷月清光下的剪影酷似三個小巧精致的人形怪獸,令豐冷不防被它們嚇了一跳。然後他疾步走向前廳,脫下了皮鞋,隔著紗簾他看見了裏麵的燈光,看見母親正端坐在燈下喝茶,令豐心裏格噔一下,很明顯她在等他回來。
這麼晚回家,是不是已經打聽到你父親的消息了?孔太太站起來,也許是對令豐的行蹤估計不足,她的表情並不像往日一樣暴怒。
打聽到了一點。令豐下意識地說,從早晨到現在,我一直在外麵跑,他們說父親十有八九是跑到外埠去了。
你找私人偵探了嗎?偵探怎麼說?
找了,他們都想接這個案子,但收費一個比一個高。令豐定下神來在沙發上躺下,他側過臉朝孔太太瞥了一眼,兩百塊錢根本不夠。
他們想要多少?
人要慢慢找著看,費用也要花著看,令豐頓了頓說,你明天先給我四百塊吧,我可以讓他們賣力一點去找人,錢多好辦事。
孔太太審視著令豐的表情,她說,怎麼會要那麼多錢?你肯定花冤枉錢了。
你天天在家養花種草的,外麵的行情你不懂,要不然你自己去鳳鳴路打聽打聽,又想要人又怕花錢怎麼行?你如果怕我多花錢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自己去辦這事吧。
令豐說完就從沙發上跳起來,他發現自己的西裝衣袖上染了一塊紅斑,像是胭脂,估計是在後台的演員堆裏不小心弄髒的,令豐惟恐母親注意到他的衣袖,匆忙脫下西裝卷在手裏,往樓上走。他看見令瑤和女傭阿春都披衣站在樓梯口,滿臉狐疑地等他上樓,令瑤說,怎麼弄到現在才回來?令豐沒好氣地朝她們揮揮手,睡你們的覺去,別都來審問我,難道我是在外麵玩嗎?這時候他們聽見樓下的孔太太突然怒聲喊道,光知道花錢,什麼事也辦不了,到時候落個人財兩空,等著別人笑話孔家吧。
令豐充耳未聞,他想著西裝衣袖上的那塊紅斑,怎樣才能秘密有效地把它洗掉?他走迸自己的房間迅速地撞上門,把急於探聽孔先生消息的令瑤和女傭關在門外。令豐坐在床上對著那塊衣袖上的紅斑發愁,倏忽又想到西鄰公寓裏的那群演員,他們現在在幹什麼?想到自己即將和他們同台演戲,令豐感到新鮮而有趣,似乎看見他多年來日複一日的沉悶生活出現了一個燦爛的缺口。
在新潮劇社那群人的再三鼓動下,令豐決定搬到他們的公寓去住,令豐下此決心的重要原因在於女演員白翎,他已經被她火辣辣的眼神和嫵媚的笑容徹底傾倒,對於令豐來說這也是超出以往交際經驗的一次豔遇,他居然如此快速地動情於一個來自北方的愛吃蒜頭的女孩。
有人在廬山牯嶺看見了父親。令豐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從容地對孔太太編造著理由,他深知這也是唯一的事半功倍的理由,我得去堵他,令豐說,搭今天的快班船走,必須在廬山堵住他,否則等他去了上遊人就不容易找了。
廬山?孔太太半信半疑繞著令豐轉,看見他和誰在一起了嗎?
一個女人,他們說是一個女人。
廢話,當然是一個女人,我在問你到底是哪一個下賤女人?
他們說是一個唱紹興戲的戲子,對了,他們說她戴了一頂白色的圓帽,很漂亮也很時髦。
這時候孔太太聽得全神貫注,令豐看見他母親眼睛有一簇火花倏地一亮,然後孔太太鼻孔裏不屑地哼了一聲,她說,我就猜到他勾搭上一個爛貨,王蝶珠這種爛貨,他居然跟她私奔了。
令豐不認識王蝶珠,孔太太臉上的猜破謎底的神情使他感到可笑,王蝶珠,令豐用一種誇張的聲音念出這個名字,他想笑卻不忍再笑,一句即興編造的謊話已經使精明過人的母親信以為真,這隻是偶然的巧合,令豐心裏隱隱地替母親感到難過。
你去廬山幾天?孔太太定下神來問道。
說不準,找到人就回來,我就是死拽硬拖的也要把他弄回來:你不會是自己去廬山玩吧?
怎麼會呢?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令豐抓起牙刷在桌上篤篤地敲,嘴裏高聲抗議著,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不去了,是你跟他在鬧,關我什麼事?
孔太太悲怨地看著兒子,沒再盤問。過了一會母子倆的話題自然地涉及到去廬山尋人的盤纏和費用上來,令豐當仁不讓地跟孔太太討價還價,最後爭取到了六百塊錢。令豐拿過錢往皮箱裏一扔,心裏暗想這筆錢恰恰與他允諾導演的租場費相符,事情的前前後後確實太巧了。
與來自北平城的女演員白翎天天形影不離,令豐的國語有了長足的進步,這一點也印證了新潮劇社的人對他的評價:天生一塊演員料子。不僅是說話的方式,令豐覺得他的整個生活發生了某種全新的變化,現在他擺脫了種滿花草卻令人厭煩的家宅,也逃避了公司職員瑣碎乏味的事務,他秘密地來往於梅林路的演員公寓和市中心的劇院之間,每天像一頭麋鹿一樣輕盈而疾速地從孔家門前溜過,這種秘密而刺激的生活使令豐加入夢幻之境,也給他帶來一份意料之外的喜悅。
令豐從演員公寓走廊的大鏡子裏發現自己變瘦了,瘦削的臉部看來比以前增添了幾分英氣和瀟灑,令豐對此感到滿意,無疑別人也對令豐的一切感到滿意。女演員白翎在與令豐對台詞的時候,常常不避眾人地目送秋波。令豐預感到他們的關係很快會突破藝人圈打情罵俏的程式而發生什麼,果然他的預感就被女演員白翎的一句悄悄話兌現了。
去盥洗間對台詞。女演員白翎湊到他耳旁說了一句悄悄話。
令豐會意地一笑,他想裝得不在乎,但是麵頰卻不爭氣地發燙了,身體繃得很緊。
怎麼你不敢去?女演員白翎的目光灼熱逼人,她的一隻腳從桌子底下伸過來在令豐的皮鞋上用力碾了一下。
去就去。令豐微笑著說。
他們一先一後穿過劇社同仁朝外麵走,令豐在盥洗間門口遲疑的時候。聽見後麵傳來幾聲別有用心的鼓掌聲,他有點害怕這件事情的戲劇色彩,但是女演員白翎已經在盥洗間裏了,他必須跟進去,不管他怎麼想他決不讓別人笑話他隻是個自吹自擂的風月場中的老手。
女演員白翎的熱烈和浪漫使令豐大吃一驚,她用雙手撐著抽水馬桶肮髒的墊圈,彎下腰,呢裙子已經撩到了背上,把門插上,她側過臉命令令豐,令豐順從地插上門,但他的手有點發顫,甚至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令豐倚著門,滿臉彤紅地瞪著女演員白翎所暴露的部位,嘴裏發出一種尷尬的短促的笑聲。你笑什麼?你還在等什麼?女演員白翎用手拍著馬桶墊圈。令豐呢喃著垂下頭,這有點太,燙燙燙那個了。你不敢來?女演員白翎猛地站起來放下裙子,輕蔑地瞄了令豐一眼,看來你有病,有錢人家的少爺都這樣,嘴上浪漫,其實都是有病的廢物。
令豐窘得無地自容,但他死死地把注盥洗間的門不讓對方出去。令豐低垂的頭突然昂起來,並且慢慢地逼近女演員白翎的胸部。誰說我不敢?誰說我有病?令豐抓注女演員的雙肩慢慢地往下壓,他的衝動在這個過程中從天而降。盥洗問裏彌漫著便紙的酸臭和一絲淡檔的蒜味,四麵牆壁布淌了水漬和蜘蛛網,令豐的眼神終於迷離斑駁起來,在狂熱的喘息聲中他恍惚看見一頂巨大的白色圓帽,看見失蹤多日的父親和那頂白色圓帽在一片虛幻的美景裏飄浮不定。
與女演員白翎兩情繾綣後的那些清晨,令豐獨自來到公寓的涼台,從此處透過幾棵懸鈴木濃密的樹蔭,同樣可以窺視孔家庭院裏的動靜,隻是現在的窺視已經變化了角度和對象,令豐覺得這種變化奇特而不可思議。
為了以防萬一,今豐向導演借了副墨鏡,他總是戴著墨鏡在涼台上窺望自己的家,呈現在墨鏡中的孔家庭院晦暗而沉寂,令豐看見女傭阿春在水井邊洗洗毛線,看見姐姐令瑤坐在西窗邊讀書,看見母親穿著睡衣提著花灑給她心愛的月季澆水施肥,這幕家庭晨景一如既往,動蕩的陰雲遮蔽的隻是它一半的天空。令豐想起父親暖昧的失蹤,想起自己是如何利用父親欺騙了母親,終於嚐試了嶄新的富有魅力的演藝生活,令豐覺得恍若在夢中,恍若在銀幕和舞台中。一切都顯得離奇而今人發笑。
女傭阿春後來津津樂道於她首先識破令豐的大騙局。有一天為了置辦孔太太喜歡的什錦甜羹的原料,女傭阿春一直跑到市中心的南北貨店鋪,當她買完貨經過旁邊的一家劇院時,恰巧看見令豐和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從黃包車裏鑽出夾。女傭阿春懷疑自己看花眼了,追上去朝令豐喊了一聲少爺,令豐下意識地回過頭,雖然他很快就挽著那女人人閃進劇院裏去。女傭阿春還是可以斷定那就是令豐,令豐沒去廬山或者從廬山回來卻沒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