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的逃亡(2 / 3)

我的楓楊樹老家湮沒在一片焦躁異常的氣氛中。

這場騷動的起因始於我祖父陳寶年在城裏的發跡。去城裏運竹子的人回來說,陳寶年發橫財了,陳寶年做的竹榻竹席竹筐甚至小竹籃小竹凳現在都賣好價錢,城裏人都認陳記竹器鋪的牌子。陳寶年蓋了棟木樓。陳寶年左手右手都戴上金戒指到堂子裏去吸白麵睡女人臨走就他媽的摘下金戒指朝床上扔呐。

祖母蔣氏聽說這消息倒比別人晚。她曾經嘴唇白白地到處找人打聽,她說,你們知道陳寶年到底賺了多少錢夠買三百畝地嗎?人們都懷著陰暗心理乜斜這個又髒又瘦的女人,一言不發。蔣氏發了會兒呆,又問,夠買二百畝地嗎?有人突然對著蔣氏竊笑,猛不丁回答,陳寶年說啦他有多少錢花多少錢一個銅板也不給你。

“那一百畝地總是能買的。”祖母蔣氏自言自語地說。她噓了口氣,雙手沿著幹癟的胸部向下滑,停留在高高凸起的腹部。她的手指觸摸到我父親的腦袋後便絞合在一起,極其溫柔地托著那腹中嬰兒。“陳寶年那狗日的。”蔣氏的嘴唇哆嗦著,她低首回想,陶醉在雲一樣流動變幻的思緒中。人們發現蔣氏枯槁的神情這時候又美麗又愚蠢。

其實我設想到了蔣氏這時候是一個半瘋半癡的女人。蔣氏到處追蹤進城見過陳寶年的男人,目光熾烈地掃射他們的口袋褲腰。“陳寶年的錢呢?”她嘴角蠕動著,雙手攤開,幽靈般在那些男人四周晃來蕩去,男人們揮手驅趕蔣氏時胸中也燃燒起某種憂傷的火焰。

直到父親落生,蔣氏也沒有收到城裏捎來的錢。竹匠們漸漸踩著陳寶年的腳後跟擁到城裏去了。一九三四年是楓楊樹竹匠們逃亡的年代,據說到這年年底,楓楊樹人創始的竹器作坊已經遍及長江下遊的各個城市了。

我想楓楊樹的那條黃泥大路可能由此誕生。祖母蔣氏親眼目睹了這條路由細變寬從荒涼到繁忙的過程。她在這年秋天手持圓鐮守望在路邊,漫無目的地研究那些離家遠行者。這一年有一百三十九個新老竹匠挑著行李從黃泥大道上經過,離開了他們的楓楊樹老家。這一年蔣氏記憶力超群出眾,她幾乎記住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音容笑貌。從此黃泥大路像一條巨蟒盤纏在祖母蔣氏對老家的回憶中。

黃泥大路也從此伸入我的家史中。我的家族中人和楓楊樹鄉親密集蟻行,無數雙赤腳踩踏著先祖之地,向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離。幾十年後我隱約聽到那陣叛逆性的腳步聲穿透了曆史,我茫然失神。老家的女人們你們為什麼無法留住男人同生同死呢?女人不該像我祖母蔣氏一樣沉浮在苦海深處,楓楊樹不該成為女性的村莊啊。

第一百三十九個竹匠是陳玉金。祖母蔣氏記得陳玉金是最後一個。她當時正在路邊。陳玉金和他女人一前一後沿著黃泥大路瘋跑。陳玉金的脖子上套了一圈竹篾。腰間插著竹刀逃,玉金的女人披頭散發光著腳追。玉金的女人發出了一陣古怪的秋風般的呼嘯聲極善奔跑。她擒住了男人。然後蔣氏看見了陳玉金夫妻在路上爭奪那把竹刀的大搏鬥。蔣氏聽到陳玉金女人沙啞的雷雨般的傾訴聲。她說你這糊塗蟲到城裏誰給你做飯誰給你洗衣誰給你操你不要我還要呢你放手我砍了你手指讓你到城裏做竹器。那對夫妻爭奪一把竹刀的早晨漫長得令人窒息。男的滿臉晦氣,女的憂憤滿腔。祖母蔣氏崇敬地觀望著黃泥大道上的這幕情景,心中潮濕得難耐,她挎起草籃準備回家時聽見陳玉金一聲困獸咆哮,蔣氏回過頭目擊了陳玉金揮起竹刀砍殺女人的細節。寒光四濺中,有猩紅的血火焰般躥起來,斑駁迷離。陳玉金女人年輕壯美的身體迸發出巨響仆倒在黃泥大路上。

那天早晨黃泥大路上的血是如何洇成一朵蓮花形狀的呢?陳玉金女人崩裂的血氣彌漫在初秋的霧靄中,微微發甜。

我祖母蔣氏跳上大路,舉起圓鐮跨過一片血泊,追逐殺妻逃去的陳玉金。一條黃泥大道在蔣氏腳下傾覆著下陷著,她怒目圓睜,踉貂蹌蹌跑著,她追殺陳玉金的喊聲其實是屬於我們家的,田裏人聽到的是陳寶年的名字:

“陳寶年……殺人精……抓住陳寶年……”

我知道一百三十九個楓楊樹竹匠都順流越過大江進入南方那些繁榮的城鎮。就是這一百三十九個竹匠點燃了竹器業的火撚子在南方城市裏開辟了嶄新的手工業。楓楊樹人的竹器作坊水漫沙灘漸漸掀起了浪頭。一九三四年我祖父陳寶年的陳記竹器店在城裏蜚聲一時。

我聽說陳記竹器店薈萃了三教九流地痞流氓無賴中的佼佼者,具有同任何天災人禍抗爭的實力。那黑色竹匠聚集到陳寶年麾下,個個思維敏捷身手矯健一如入海蛟龍。陳寶年愛他們愛得要命,他依稀覺得自己拾起一堆肮髒的雜木劈柴,點點火,那火焰就躥起來使他無畏寒冷和寂寞。陳寶年在城裏混到一九三四年已經成為一名手藝精巧處世圓通的業主。

他的鋪子做了許多又熱烈又邪門的生意,他的竹器經十八名徒子之手。全都沾上了輝煌的邪氣,在竹器市場上銳不可擋。

我研究陳記竹器鋪的發跡史時被那十八名徒子的黑影深深誘惑了。我曾經在陳記竹器鋪的遺址附近遍訪一名綽號小瞎子的老人。他早在三年前死於火中。街坊們說小瞎子死時老態龍鍾,他的小屋裏堆滿了多年的竹器,有天深夜那一屋子竹器突然就燒起來了,小瞎子被半米高的竹骸竹灰埋住像一具古老的木乃伊。他是陳記竹器鋪最後的光榮。

關於我祖父和小瞎子的交往留下了許多軼聞供我參考。

據說小瞎子出身奇苦,是城南妓院的棄嬰。他怎麼長大的連自己也搞不清。他用獨眼盯著人時你會發現他左眼球裏刻著一朵黯淡的血花。小瞎子常常帶著光榮和夢想回憶那朵血花的由來。五歲那年他和一條狗爭搶人家樓簷上掉下來的臘肉,他先把臘肉咬在了嘴裏,但狗仇恨的爪刺伸入了他的眼睛深處。後來他坐在自己的破黃包車上結識了陳寶年。他又談起了狗和血花的往事,陳寶年聽得悵然若失。對狗的相通的回憶把他們擰在一起,陳寶年每每從城南堂子出來就上了小瞎子的黃包車,他們在小紅燈的閃爍灼灼中回憶了許多狗和人生的故事。後來小瞎子賣掉他的破黃包車,扛著一箱燒酒投奔陳記竹器鋪拜師學藝。他很快就成為陳寶年第一心腹徒子,他在我們家族史的邊緣像一顆野酸梅孤獨地開放。

一九三四年八月陳記竹器店搶劫三條運糧船的壯舉就是小瞎子和陳寶年策劃的。這年逢糧荒,饑饉遍蔽城市鄉村。但是誰也不知道生意興隆財源豐盛的陳記竹器為什麼要搶三船糙米。我考察陳寶年和小瞎子的生平,估計這源於他們食不果腹的童年時代的糧食夢。對糧食有與生俱來的哄搶欲望你就可能在一九三四年跟隨陳記竹器鋪跳到糧船上去。你們會像一百多名來自農村的竹匠一樣夾著糧袋潛伏在碼頭上等待三更月落時分。你們看見搶糧的領導者小瞎子第一個跳上糧船,口銜一把錐形竹刀,獨眼血花鮮亮奪目,他將一隻巨大的糧袋瘋狂揮舞,你們也會嗚啦跳起來擁上糧船。在一刻鍾內掏光所有的糙米,把船民推進河中讓他嚎啕大哭。這事情發生在半個世紀前的茫茫世事中,顯得真實可信。我相信那不過是某種社會變故的信號,散發出或亮或暗的光暈。據說在搶糧事件後城裏自然形成了竹匠幫。他們眾星捧月環繞陳寶年的竹器鋪,其標誌就是小巧而尖利的錐形竹刀。

值得紀念的就是這種錐形竹刀,在搶劫糧船的前夜,小瞎子借月光創造了它。狀如匕首,可穿孔懸係於腰上,可隨手塞進褲褂口袋。小瞎子挑選了我們老家的幹竹削製了這種暗器,他把刀亮給陳寶年看,“這玩藝好不好,我給夥計們每人削一把。在這世上混到頭就是一把刀吧。”我祖父陳寶年一下子就愛上了錐形竹刀。從此他的後半輩就一直擁抱著尖利精巧的錐形竹刀。陳寶年,陳寶年,你腰佩錐形竹刀混跡在城市裏都想到了世界的盡頭嗎?

鄉下的狗崽有一天被一個外鄉人喊到村口竹林裏。那人是到楓楊樹收竹子的。他對狗崽說陳寶年給他捎來了東西。在竹林裏外鄉人莊嚴地把一把錐形竹刀交給狗崽。

“你爹捎給你的。”那人說。

“給我?我娘呢?”狗崽問。

“捎給你的,你爹讓你掛著它。”那人說。

狗崽接過刀的時候觸摸了刀上古怪而富有刺激的城市氣息。他似乎從竹刀纖薄的鋒刃上看見了陳寶年的麵容,模模糊糊但力度感很強。竹刀很輕,通體發著淡綠的光澤,狗崽在太陽地裏端詳著這神秘之物,把刀子往自己手心裏刺了兩下,他聽見了血液被壓迫的劈卟輕響,一種刺傷感使狗崽嗚哇地喊了一聲,隨後他便對著竹林笑了。他怕別人看見,把刀藏在狗糞筐裏掩人耳目地帶回家。

這個夜晚狗崽在月光下凝望著他父親的錐形竹刀,久久不眠。農村少年狗崽愚拙的想像被竹刀充分喚起沿著老屋的泥地洶湧澎湃。他想著那竹匠集居的城市,想像那裏的房子大姑娘洋車雜貨和父親的店鋪嘴裏不時吐出興奮的呻吟。祖母蔣氏終於驚醒。她爬上狗崽的草鋪,將充滿柴煙味的手摸索著狗崽的額頭。她感覺到兒子像一隻發燒的小狗軟綿綿地往她的雙乳下拱。兒子的眼睛亮晶晶地睜大著,有兩點古怪的錐形光亮閃灼。

“娘,我要去城裏跟爹當竹匠。”

“好狗崽你額頭真燙。”

“娘,我要去城裏當竹匠。”

“好狗崽你別說胡話嚇著親娘你才十五歲手拿不起大頭篾刀你還沒娶老婆生孩子怎麼能城裏去城裏那鬼地方好人去了黑心窩壞人去了腳底流膿頭頂生瘡你讓陳寶年在城裏爛了那把狗不吃貓不舔的臭骨頭狗崽可不想往城裏去。”蔣氏克製著濃鬱的睡意絮絮叨叨,她抬手從牆上摘下一把曬幹的薄荷葉蘸上唾液貼在狗崽額上,重新將狗崽塞入棉絮裏,又熟睡過去。

其實這是我家曆史的一個災變之夜。我家祖屋的無數家鼠在這夜警惕地睜大了紅色眼睛,吱吱亂叫幾乎應和了狗崽的每一聲呻吟。黑暗中的茅草屋被一種深沉的節奏所搖撼。狗崽光裸的身子不斷冒出灼熱的霧氣探出被窩,他聽見了鼠叫,他專注地尋覓著家鼠們卻不見其影,但悸動不息的心已經和家鼠們進行了交流。在家鼠突然間平靜的一瞬,狗崽像夢遊者一樣從草鋪上站起來,熟稔地拎起屋角的狗糞筐打開柴門。

一條夜奔之路灑滿秋天醇厚的月光。

一條夜奔之路向一九三四年的縱深處化入。

狗崽光著腳聳起肩膀在楓楊樹的黃泥大道上匆匆奔走,四處螢火流曳,枯草與樹葉在夜風裏低空飛行,黑黝黝無限伸展的稻田回旋著神秘潛流,浮起狗崽輕盈的身子像浮起一條逃亡的小魚。月光和水一齊漂流。狗崽回首遙望他的楓楊樹村子正白慘慘地浸泡在九月之夜裏.沒有狗叫,狗也許聽慣了狗崽的腳步。村莊闃寂一片,凝固憂鬱,惟有許多茅草在各家房頂上迎風飄拂,像娘的頭發一樣飄拂著,他依稀想見娘和一群弟妹正擠在家中大鋪上,無夢地酣睡,充滿灰菜味的鼻息在家裏流通交融,狗崽突然放慢腳步像狼一樣哭嚎幾聲,又戛然而止。這一夜他在黃泥大道上發現了多得神奇的狗糞堆。狗糞堆星羅棋布地掠過他的淚眼。狗崽就一邊趕路一邊拾狗糞,包在他脫下的小布褂裏,走到馬橋鎮時,小布褂已經快被撐破了。狗崽的手一鬆,布包掉落在馬橋橋頭上,他沒有再回頭朝狗糞張望。

第二天早晨我祖母蔣氏一推門就看見了石階上狗崽留下的黑膠鞋。秋霜初降,黑膠鞋蒙上了鹽末似的晶體,鞋下一攤水漬。從我家門前到黃泥大路留下了狗崽的腳印,逶迤起伏,心事重重,十根腳趾印很像十顆悲傷的蠶豆。蔣氏披頭散發地沿腳印呼喚狗崽,一直到馬橋鎮。有人指給她看橋頭上的那包狗糞,蔣氏抓起冰冷的狗糞嚎啕大哭。她把狗糞扔到了圍觀者的身上,獨自往回走。一路上她看見無數堆狗糞向她投來美麗的黑光。她越哭狗糞的黑光越美麗,後來她開始躲閃,聞到那氣味就嘔吐不止。

我會背誦一名陌生的南方詩人的詩。那首詩如歌如泣地感動我。去年父親病重之際我曾經背對著他的病床給他講了父親和兒子的故事,在病房的藥水味裏詩歌最有魅力。

父親和我

我們並肩走著秋雨稍歇和前一陣雨像隔了多年時光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裏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我們剛從屋子裏出來所以沒有一句要說的話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滴水的聲音像折下一支細枝條父親和我都懷著難言的恩情安詳地走著

我父親聽明白了。他耳朵一直很靈敏。看著我的背影他突然琅琅一笑,我回過頭從父親蒼老的臉上發現了陳姓子孫生命初期的特有表情:透明度很高的歡樂和雨積雲一樣的憂患。在醫院雪白的病房裏我見到了嬰兒時的父親,我清晰地聽見詩中所寫的曆史雨滴折下細枝條的聲音。這一天父親大聲對我說話逃離了啞巴狀態。我凝視他就像凝視嬰兒一樣就是這樣的我祈禱父親的複活。

父親的降生是否生不逢時呢?抑或是伯父狗崽的拳頭把父親早早趕出了母腹。父親帶著六塊紫青色胎記出世,一頭鑽入一九三四年的災難之中。

一九三四年楓楊樹周圍方圓七百裏的鄉村霍亂流行,鄉景黯淡。父親在祖傳的顏色發黑的竹編搖籃裏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災菌。他的雙臂總是朝半空抓捏不止啼哭聲驚心動魄。祖傳的搖籃盛載了父親後便像古老的二胡淒惶地叫喚,一家人在那種聲音中都變得焦躁易怒,兒女圍繞那隻搖籃爆發了無數戰爭。祖母蔣氏的產後生活昏天黑地。她在水塘裏洗幹淨所有染上髒血的衣服,端著大木盆俯視她的小兒子,她發現了嬰兒的臉上跳動著不規則的神秘陰影.

出世第八天父親開始拒絕蔣氏的哺乳。祖母蔣氏惶惶不可終日,她的沉重的乳房被抓劃得傷痕累壙,她懷疑自己的奶汁染上橫行鄉裏的瘟疫變成啞奶了。蔣氏靈機一動將奶汁擠在一隻大海碗裏喂給草狗吃。然後她捧著碗跟著那條草狗一直來到村外。漸漸地她發現狗的腦袋耷拉下來了狗倒在河塘邊。那是財東陳文治家的護羊狗,毛色金黃茸軟。陳家的狗竭力地用嘴接觸河塘水卻怎麼也夠不著。蔣氏聽見狗絕望而狂亂的低吠聲深受刺激。她砸碎大海碗,慌慌張排扣上一直敞開的衣襟,一路飛奔逃離那條垂死的狗。她隱約覺到自己哺育過八個兒女的雙乳已經修煉成精,結滿仇恨和破壞因子如今重如金石勢不可擋了。她忽而又懷疑是自己的雙乳向楓楊樹鄉村播灑了這場瘟疫。

祖母蔣氏夜裏夢見自己裂變成傳說中的災女渾身噴射毒瘴,一路哀歌,飄飄欲仙,浪遊整個楓楊樹鄉村。那個夢持續了很長時間,蔣氏在夢中又哭又笑死去活來。孩子們都被驚醒,在黑暗中端坐在草鋪上分析他們的母親。蔣氏喜歡做夢。蔣氏不願醒來。孩子們知道不知道?

父親的搖籃有一夜變得安靜了,其時嬰兒小臉赤紅,脈息細若遊絲,他的最後一聲啼哭喚來了祖母蔣氏。蔣氏的雙眼恍惚而又清亮,仍然在夢中。她托起嬰兒灼熱的身體像一陣輕風卷出我們家屋。夢中母子在晚稻田裏輕盈疾奔。這一夜楓楊樹老家的上空星月皎潔,空氣中擠滿膠狀下滴的夜露。

夜露清涼甜潤,滴進焦渴饑餓的嬰兒口中。我父親貪婪地吸吮不停。他的岌岌可危的生命也被那幾千滴夜露洗滌一新,重新爆出青枝綠葉。

我父親一直認為:半個多世紀前祖母蔣氏發明了用夜露哺育嬰兒的奇跡。這永遠是奇跡,即使是在我家族的蒼茫神奇的曆史長卷中也稱得上奇跡。這奇跡使父親得以啜飲鄉村的自然精髓度過災年。

後代們沿著父親的生命線可以看見一九三四年的烏黑的年暈。我的眾多楓楊樹鄉親未能逃脫瘟疫一如稗草伏地。暴死的幽靈潛入楓楊樹的土地深處呦呦狂鳴。天地間陰慘慘黑沉沉,生靈鬼魅渾然一體,仿佛巨大的浮萍群在死水裏掙紮漂流,隨風而去。祖母蔣氏的五個小兒女在三天時間裏加入了亡靈的隊伍。

那是我祖上親人的第一批死亡。

他們一字排在大草鋪上,五張小臉經霍亂病菌燒灼後變得漆黑如炭。他們的眼睛都如同昨日一樣淡漠地睜著凝視母親。蔣氏在我家祖屋裏焚香一夜,嫋嫋升騰的香煙把五個死孩子熏出了古樸的清香。蔣氏抱膝坐在地上,為她的兒女守靈。她聽見有一口大鍾在冥冥中敲了整整一夜召喚她的兒女。

等到第二天太陽出來香煙從屋裏散去後蔣氏開始了殯葬。她把五個死孩子一個一個抱到一輛牛車上,男孩前仆女孩仰臥,臉上覆蓋著碧綠的香粽葉。蔣氏把父親纏綁在背上就拉著牛車出發了。

我家的送葬牛車遲滯地在黃泥大道上前行。黃泥大道上從頭至尾散開了幾十支送葬隊伍.喪號昏天黑地響起來,震動一九三四年。女人們高亢的喪歌四起,其中有我祖母蔣氏獨特的一支。她的喪歌裏多處出現了送郎調的節拍,顯得古怪而富有底蘊。蔣氏拉著牛車找了很長很長時間,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墳地。她驚奇地發現黃泥大道兩側幾乎成了墳塋的山脈,沒有空地了,無數新墳就像狗糞堆一樣在楓楊樹鄉村誕生。

後來牛車停在某個大水塘邊。蔣氏倚靠在牛背上茫然四顧。她不知道是怎麼走出浩蕩的送葬人流的,大水塘墨綠地沉默,塘邊野草萋萋沒有人跡。她聽見遠遠傳來的喪號聲若有若無地在各個方向縈繞,鄉村沉浸在這種聲音裏顯得無邊無際。晨風吹亂我祖母蔣氏的思緒,她的眼睛裏漸漸浮滿虛無的暗火。她抓往牛韁慢慢地拽拉朝水塘走去。赤腳踩在水塘的淤泥裏,有一種冰涼的刺激使蔣氏嗷嗷叫了一聲。她開始把她的死孩子一個一個地往水裏抱,五個孩子沉入水底後水麵上出現了連綿不絕的彩色水泡。蔣氏凝視著那水泡雙腳漸漸滑向水塘深處。這時纏在蔣氏背上的父親突然哭了,那哭聲仿佛來自天堂打動了祖母蔣氏。半身入水的蔣氏回過頭問父親:“你怎麼啦,怎麼啦?”嬰兒父親眼望蒼天粗獷豪放地啼哭不止。蔣氏忽地癱坐在水裏,她猛烈地揪著自己的頭發朝南方呼號:陳寶年陳寶年你快回來吧。

陳寶年在遠離楓楊樹八百裏的城市中,懷抱貓一樣的小女人環子凝望竹器鋪外麵的街道.外麵是三四年的城市。

我的祖父陳寶年回味著他的夢。他夢見五隻竹籃從房梁上掉下來,蹦蹦跳跳撲向他在他懷裏燃燒。他被燒醒了。

他不想回家。他遠離瘟疫遠離一九三四年的災難。

我聽說瘟疫流行期間老家出現了一名黑衣巫師。他在馬橋鎮上擺下攤子祛邪鎮魔。從四麵八方前來請仙的人群絡繹不絕。祖母蔣氏背著父親去鎮上親眼目睹了黑衣巫師的風采。

她看見一個身穿黑袍的北方漢子站在鬼頭大刀和黃裱紙間,覺得眼前一亮,渾身振奮。她在人群裏拚命往前擠,擠掉了腳上的一隻草鞋。她放開嗓子朝黑衣巫師喊:

“災星,災星在哪裏?”

蔣氏的沙啞的聲音淹沒在嘈雜的人聲中。那天數千楓楊樹人向黑衣巫師磕拜求神,希望他指點流行鄉裏的瘟疫之源。

巫師邊唱邊跳,舞動古銅色的鬼頭大刀,刀起刀落。最後飛落在地上。蔣氏看見那刀尖滲出了血,指著黃泥大道的西南方向。你們看啊。人群一起踮足而立,遙望西南方向。隻見遠處的一片土坡蒸騰著乳白的氤氳。景物模糊綽約。惟有一棟黑磚樓如同巨獸蹲伏著,窺伺馬橋鎮上的這一群人。

黑衣巫師的話傾倒了馬橋鎮:

西南有邪泉藏在玉罐裏玉罐若不空災病不見底

我的楓楊樹鄉親騷動了。他們憂傷而悲憤地凝視西南方的黑磚樓,這一刻神奇的巫術使他們恍然覺悟,男女老少的眼睛都看見了從黑磚樓上騰起的瘟疫細菌,紫色的細菌蟲正向楓楊樹四周強勁地撲襲。他們知道邪泉四溢是瘟疫之源。

陳文治陳文治陳文治

陳文治陳文治

祖母蔣氏在虛空中見到了被巫術放大的白玉瓷罐。她似乎聽見了邪泉在玉罐裏沸騰的響聲。所有楓楊樹人對陳文治的玉罐都隻聞其聲未見其物,是神秘的黑衣巫師讓他們領略了玉罐的奇光異彩。這天祖母蔣氏和大徹大悟的鄉親們一起嚼爛了財東陳文治的名字。

楓楊樹兩千災民火燒陳文治家穀場的序幕就是這樣拉開的。事發後黑衣巫師悄然失蹤,沒人知道他去往何處了。在他擺攤的地方,一件汗跡斑斑的黑袍掛在老槐樹上隨風飄蕩。

此後多年祖母蔣氏喜歡對人回味那場百年難遇的大火。

她記得穀場上堆著九垛穀穗子。火燒起來的時候穀場上金光燦爛,噴發出濃鬱的香味。那穀香熏得人眼流淚不止。死光了妻兒老小的陳立春在火光中發瘋,他在九垛火山裏穿梭蛇行。一邊抹著滿頰淚水一邊摹仿仙姑跳大神。眾人一齊為陳立春歡呼跺腳。陳文治的黑磚樓惶恐萬分。陳家人擠在樓上呼天搶地痛不欲生。陳文治幹瘦如柴的身子在兩名丫環的扶持下如同暴風雨中的蒼鷺,紋絲不動。那隻日本望遠鏡已經碎裂了,他覷起眼睛仍然看不清穀場上的人臉。“我怎麼看不清那是誰那是誰?”縱火者在陳文治眼裏江水般地波動,他們把穀場攪成一片刺目的紅色。後來陳文治在縱火者中看到了一個背馱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渾身赤亮形似火神,她擠過男人們的縫隙爬到穀子垛上,用一根鬆油繩點燃了最後一垛穀子。

“我也點了一垛穀子。我也放火的。”祖母蔣氏日後對人說。她懷念那個匆匆離去的黑衣巫師。她認定是一場大火燒掉了一九三四年的瘟疫。

當我十八歲那年在家中閣樓苦讀毛澤東經典著作時,我把《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與楓楊樹鄉親火燒陳家穀場聯係起來了。我遙望一九三四年化為火神的祖母蔣氏,我認為祖母蔣氏革了財東陳文治的命,以後將成為我家曆史上的光輝一頁。我也同祖母蔣氏一樣,懷念那個神秘的偉大的黑衣巫師。他是誰?他現在在哪裏呢?

楓楊樹老家聞名一時的死人塘在瘟疫流行後誕生了。

死人塘在離我家祖屋三裏遠的地方。那兒原先是個蘆蒿塘,狗崽八歲時養的一群白鵝曾經在塘中生活嬉戲。考證死人塘的由來時我很心酸。楓楊樹老人都說最先投入塘中的是祖母蔣氏的五個死孩子。他們還記得蔣氏和牛車留在塘邊的轍印是那麼深那麼持久不消。後來的送葬人就是踩著那轍印去的。

埋進塘中的有十八個流浪在楓楊樹一帶的手工匠人。那是死不瞑目的亡靈,他們裸身合仆於水麵上下,一片青色斑斕觸目驚心使酸甜的死亡之氣衝天而起。據說死人塘邊的馬齒莧因而長得異常茂盛,成為楓楊樹鄉親挖野菜的好地方。

每天早晨馬齒莧搖動露珠,楓楊樹的女人們手挎竹籃朝塘邊飛奔而來。她們沿著塘岸開始了爭奪野菜的戰鬥。瘟疫和糧荒使女人們變得凶惡暴虐。她們幾乎每天在死人塘邊爭吵毆鬥。我的祖母蔣氏曾經揮舞一把圓鐮砍傷了好幾個鄉親,她的額角也留下了一條鋸齒般的傷疤。這條傷疤以後在她的生命長河裏一直放射獨特的感受之光,創造祖母蔣氏的世界觀。我設想一九三四年楓楊樹女人們都蛻變成母獸,但多年以後她們會不會集結在村頭曬太陽,溫和而蒼老,遙想一九三四年?她們臉上的傷疤將像紀念章一樣感人肺腑,使楓楊樹的後代們對老祖母肅然起敬。

我似乎看見祖母蔣氏背馱年幼的父親奔走在一九三四年的苦風瘴雨中,額角上的鋸齒形傷疤熠熠發亮。我的眼前經常閃現關於祖母和死人塘和馬齒莧的畫麵,但我無法想見死人塘邊祖母經曆的奇譎痛苦。

我的祖母你怎麼來到死人塘邊凝望死屍沉思默想的呢?

烏黑的死水掩埋了你的小兒女和十八個流浪匠人。塘邊的野菜已被人與狗吞食一空。你聞到塘裏甜腥的死亡氣息打著幸福的寒噤。那天是深秋的日子,你聽見天邊滾動著隱隱的悶雷。你的破竹籃放在地上驚悸地顫動著預見災難降臨。祖母蔣氏其實是在等雨。等雨下來死人塘邊的馬齒莧棵棵重新躥出來。那頂奇怪的紅轎子就是這時候出現在田埂上的。紅轎子飛鳥般地朝死人塘俯衝過來。四個抬轎人臉相陌生麵帶笑意。他們放下轎子走到祖母蔣氏身邊,輕捷熟練地托起她。

“上轎吧你這個醜女人。”蔣氏驚叫著在四個男人的手掌上掙紮,她喊:“你們是人還是鬼?”四個男人笑起來把蔣氏拎著像拎起一捆幹柴塞入紅轎子。

轎子裏黑紅黑紅的。她覺得自己撞到了一個僵硬潮濕的身體上。轎子裏飛舞著黴爛的灰塵和男人衰弱的鼻息聲,蔣氏仰起臉看見了陳文治。陳文治蠟黃的臉上有一絲紅暈瘋狂舞蹈.陳文治小心翼翼地扶住蔣氏木板似的雙肩說:“陳寶年不會回來了你給我吧。”蔣氏尖叫著用手托住陳文治雙頰,不讓那顆沉重的頭顱向她乳房上垂落。她聽見陳文治的心在綿軟幹癟的胸膛中搖擺著,有氣無力一如風中樹葉。她的沾滿泥漿的十指指尖深深紮進陳文治的皮肉裏激起一陣野貓似的鳴叫。陳文治的黑血汩汩流到蔣氏手上,他喃喃地說:“你跟我去吧我在你臉上也刺朵梅花痣。”一頂紅轎子拚命地搖呀晃呀,虛弱的祖母蔣氏漸漸沉入黑霧紅浪中昏厥過去。轎外的四個漢子聽見一種蒼涼的聲音:

“我要等下雨我要挖野菜啦。”

她恍惚知道自己被投入了水中,但睜不開眼睛。被蹂躪過的身子像一根鵝毛飄浮起來。她又聽見了天邊的悶雷聲,雨怎麼還不下呢?臨近黃昏時她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睡在死人塘裏。四周散發的死者腐臭濃烈地粘在她半裸的身體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死者以古怪多變的姿態糾集在腳邊,他們醬紫色的胴體迎著深秋夕陽熠熠閃光。有一群老鼠在死人塘裏穿梭來往,倉皇地跳過她的胸前。蔣氏木然地爬起來越過一具又一具行將糜爛的死屍。她想雨怎麼還不下呢?雨大概不會下了因為太陽在黃昏時出現了。稀薄而銳利的夕光瀉入野地刺痛了她的眼睛。蔣氏舉起泥手捂住了臉。她一點也不怕死人塘裏的死者,她想她自己已變成一個女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