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塘岸蔣氏看見她的破竹籃裏裝了一袋什麼東西。打開一看她便向天嗚嗚哭喊了一聲.那是一袋雪白雪白的粳米。
她手伸進火袋抓起一把塞進嘴裏,性急地嚼咽起來。她對自己說這是老天給我的,一路走一路笑抱著破竹籃飛奔回家。
我發現了死人塘與祖母蔣氏結下的不解之緣,也就相信了橫亙於我們家族命運的死亡陰影。死亡是一大片墨藍的弧形屋頂,從楓楊樹老家到南方小城覆蓋祖母蔣氏的親人。
有一顆巨大的災星追逐我的家族,使我扼腕傷神。
陳家老大狗崽於一九三四年農曆十月初九抵達城裏。他光著腳走了九百裏路,滿麵汙垢長發垂肩站在祖父陳寶年的竹器鋪前。
竹匠們看見一個乞丐模樣的少年把頭伸進大門顫顫巍巍的,汗臭和狗糞味湧進竹器鋪。他把一隻手伸向竹匠們,他們以為是討錢,但少年緊握的拳頭攤開了,那手心裏躺著一把錐形竹刀。
“我找我爹。”狗崽說。說完他扶住門框降了下去。他的嘴角疲憊地開裂,無法猜度是要笑還是要哭。他扶住門框撒出一泡尿,尿水呈紅色衝進陳記竹器店,在竹匠們腳下汩汩流淌。
日後狗崽記得這天是小瞎子先衝上來抱起了他。小瞎子聞著他身上的氣味不停地怪叫著.狗崽鬆弛地偎在小瞎子的懷抱裏,透過淚眼凝視小瞎子,小瞎子的獨眼神采飛揚以一朵神秘悠遠的血花誘惑了狗崽。狗崽張開雙臂勾住小瞎子的脖子長噓一聲,然後就沉沉睡去。
他們說狗崽初到竹器店睡了整整兩天兩夜。第三天陳寶年抱起他在棉被上摔了三回才醒來。狗崽醒過來第一句話問得古怪,“我的狗糞筐呢?”他在小閣樓上摸索一番,又問陳寶年。“我娘呢,我娘在哪裏?”陳寶年愣了愣,然後他摑了狗崽一記耳光,說:“怎麼還沒醒?”狗崽捂住臉打量他的父親。他來到了城市。他的城市生活這樣開始了。
陳寶年沒讓狗崽學竹匠。他拉著狗崽讓他見識了城裏的米缸又從米缸裏拿出一隻竹箕交給狗崽:狗崽你每天淘十箕米做大鍋飯煮得要幹城裏吃飯隨便吃的。你不準再偷我的竹刀,等你混到十八歲爹把十一件竹器絕活全傳你。你要是偷這偷那的爹會天天揍你揍到十八歲。
狗崽坐在竹器店後門守著一口熬飯的大鐵鍋。他的手裏總是抓著一根發黃的竹篾,胡思亂想,目光呆滯,身上掛著陳寶年的油布圍腰。一九三四年秋天的城市蒙著白茫茫的霧氣,人和房屋和煙囪離狗崽咫尺之遙卻又飄渺。狗崽手中的竹篾被折成一段一段的掉在竹器店後門。他看見一個女的站在對麵麻油店的台階上朝這兒張望。她穿著亮閃亮的藍旗袍,兩條手臂光裸著叉腰站著。你分不清她是女人還是女孩,她很小又很豐滿,她的表情很風騷但又很稚氣。這是小女人環子在我家史中的初次出現。她必然出現在狗崽麵前,兩人之間隔著城市濕漉漉的街道和一口巨大的生鐵鍋。我想這就是一種具體的曆史涵義,小女人環子注定將成為我們家族的特殊來客,與我們發生永恒的聯係。
“你是陳寶年的狗崽子嗎?”
“你娘又懷上了嗎?”小女人環子突然穿越了街道繞過大鐵鍋,藍旗袍下旋起熏風花香在我的畫麵裏開始活動。她的白鞋子正踩踏在地上那片竹篾上,吱種種輕柔地響著。狗崽凝神望著地上的白鞋子和碎竹篾,他的血液以楓楊樹鄉村的形式在腹部以下左衝右突,他捂住粗布褲頭另一隻手去搬動環子的白鞋。
“你別把竹篾踩碎了別把竹籃踩碎了。”
“你娘,她又懷上了嗎?”環子挪動了她的白鞋,把手放在狗崽刺蝟般的頭頂上。狗崽的十五歲的身體在環子的手掌下草一樣地顫動。狗崽在那隻手掌下分辨了世界上的女人。她閉起眼睛在環子的誘發下想起鄉下的母親。狗崽說:“我娘又懷上了快生了。”他的眼前隆起了我祖母蔣氏的腹部,那個被他拳頭打過的腹部將要誕生又一個毛茸茸的嬰兒。狗崽顫索著目光探究環子藍布覆蓋的腹部,他覺得那裏柔軟可親深藏了一朵美麗的花。環子有沒有懷孕呢?
狗崽進入城市生活正當我祖父陳寶年的竹器業飛黃騰達之時。每天有無數竹器堆積如山,被大板車運往河碼頭和火車站。狗崽從後門的大鍋前溜過作坊,雙手緊抓窗欞觀賞那些竹器車。他看見陳寶年像魚一樣在門前竹器山周圍遊動,臉上掠過竹子淡綠的顏色。透過窗欞陳寶年呈現了被切割狀態。
狗崽發現他的粗短的腿腳和發達的上肢是熟悉的楓楊樹人,而陳寶年的黑臉膛已經被城市變了形,顯得英氣勃發略帶一點男人的倦怠。狗崽發現他爹是一隻煙囪在城裏升起來了,娘一點也看不見煙囪啊。
我所見到的老竹匠們至今還為狗崽偷竹刀的事情所感動。他們說那小狗崽一見竹刀眼睛就發光,他對陳寶年祖傳的大頭竹刀喜歡得瘋迷了。他偷了無數次竹刀都讓陳寶年奪回去了.老竹匠們老是想起陳家父子為那把竹刀四處追逐的場麵。那時候陳寶年變得出乎尋常的暴怒凶殘,他把奪回的大頭竹刀背過來,用木柄敲著狗崽的臉部。敲擊的時候陳寶年眼裏閃出我們家族男性特有的暴虐火光,側耳傾聽狗崽皮肉骨骼的碎裂聲。他們說奇怪的是狗崽,他怎麼會不怕竹刀柄,他靠著牆壁僵硬地站著迎接陳寶年,臉打青了連捂都不捂一下。沒見過這樣的父於沒……
你說狗崽為什麼老要偷那把你再說說陳寶年為什麼怕大頭竹刀丟失呢
我從來沒見過那把祖傳的大頭竹刀。我不知道。我隻是想到了楓楊樹人血液中竹的因子.我的祖父陳寶年和伯父狗崽假如都是一杆竹子,他們的情感假如都是一杆竹子,一切都超越了我們的思想。我無須進入前輩留下的空白地帶也可以譜寫我的家史。我也將化為一杆竹子。
我隻是喜歡那個竹子一樣的伯父狗崽。我幻想在舊日竹器城裏看到陳記竹器鋪的小閣樓.那裏曾經住著狗崽和他的朋友小瞎子。閣樓的窗子在黑夜中會發出微弱的紅光,紅光來自他們的眼睛。你仰望閣樓時心有所動,你看見在人的頭頂上還有人,他們在不複存在的閣樓上窺伺我們,他們懸在一九三四年的虛空中。
這座閣樓,透過小窗狗崽對陳寶年的作坊一目了然。他的臉終日腫脹潰爛著,在閣樓的幽暗裏像一朵不安的紅罌粟。
他憑窗守望入夜的竹器作坊。他等待著麻油店的小女人環子的到來。環子到來,她總是把白鞋子拎在手裏,赤腳走過閣樓下麵的竹器堆,她像一隻懷春的母貓輕捷地跳過滿地的竹器,推開我祖父陳寶年的房門。環子一推門我家曆史就湧入一道斑駁的光。我的伯父狗崽被那道光灼傷,他把受傷的臉貼在冰冷的竹片牆上磨擦。疼痛。“娘呢,娘在哪裏?”狗崽凝望著陳寶年的房門他聽見了環子的貓叫聲濕潤地流出房門浮起竹器作坊。這聲音不是祖母蔣氏的她和陳寶年裸身盤纏在老屋草鋪上時狗崽知道她像枯樹一樣沉默。這聲音漸漸上漲浮起了狗崽的閣樓。狗崽飄浮起來。他的雙手滾水一樣在粗布褲襠裏沸騰。“娘啊,娘在哪裏?”狗崽的身子蛇一樣躁動縮成一團,他的結滿傷疤的臉扭曲著最後吐出童貞之氣。
我現在知道了這座閣樓。閣樓上還住著狗崽的朋友小瞎子。我另外構想過狗崽狂暴手淫的成因。也許我的構想才是真實的。我的麵前浮現出小瞎子獨眼裏的暗紅色血花。我家祖輩世代難逃奇怪的性的誘惑。我想狗崽是在那朵血花的照耀下模仿了他的朋友小瞎子。反正老竹匠們回憶一九三四年的竹器店閣樓上到處留下了黃的白的精液痕跡。
我必須一再地把小瞎子推入我的構想中。他是一個模糊的黑點綴在我們家族伸入城市的枝幹上,使我好奇而又迷惘。
我的祖父陳寶年和伯父狗崽一度都被他吸引甚至延續到我,我在舊日竹器城尋訪小瞎子時幾乎走遍了每一個老竹匠的家門。我聽說他焚火而死的消息時失魂落魄。我對那些老竹匠們說我真想看看那隻獨眼啊。
繼續構想。狗崽那年偷看陳寶年和小女人環子交媾的罪惡是否小瞎子慫恿的悲劇呢。狗崽爬到他爹的房門上朝裏窺望,他看見了竹片床上的父親和小女人環子的兩條白皙的小腿,他們的頭頂上掛著那把祖傳的大頭竹刀。小瞎子說你就看個稀奇千萬別喊。但是狗崽趴在門板上突然尖厲地喊起來:
“環子,換換換換換啊!”狗崽喊著從門上跌下來。他被陳寶年揪進了房裏。他麵對赤身裸體臉色蒼白的陳寶年一點不怕,但看見站在竹床上穿藍旗袍的環子時眼睛裏滴下灼熱的淚來。環子扣上藍旗袍時說:“狗崽你這個狗崽呀!”後來狗崽被陳寶年吊在房梁上吊了一夜,他麵無痛苦之色,他隻是看了看閣樓的窗子。小瞎子就在閣樓上關懷著被縛的狗崽。
小瞎子訓練了狗崽十五歲的情欲。他對狗崽的影響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嚐試著概括那種獨特的影響和教育,發現那就是一條黑色的人生曲線。
賺錢女人女人出生死亡
這條黑曲線纏在狗崽身上尤其強勁,他過早地懸在“女人”這個軌跡點上騰空了。傳說狗崽就是這樣得了傷寒。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狗崽病臥在小閣樓上數著從頭上脫落的一根根黑發。頭發上仍然殘存著楓楊樹狗糞的味道。他把那些頭發理成一綹穿進小瞎子發明的錐形竹刀的孔眼裏,於是那把帶頭發纓子的錐形竹刀在小閣樓上噴發了傷寒的氣息。我祖父陳寶年登上小閣樓總聞得見這種古怪的氣息。他把手伸進狗崽肮髒而溫暖的被窩測量兒子的生命力,不由得思緒茫茫浮想聯翩。在狗崽身上重現了從前的陳寶年。陳寶年撫摸著狗崽日漸光禿的前額說:“狗崽你病得不輕,你還想要爹的大頭竹刀嗎?”狗崽在被窩裏沉默不語。陳寶年又說:“你想要什麼?”狗崽突然哽咽起來,他的身子在棉被下痛苦地聳動,“我快死了……我要女人……我要環子!”
陳寶年揚起巴掌又放下了。他看見兒子的臉上已經開始跳動死亡火焰。他垂著頭逃離小閣樓時還聽見狗崽沙啞的喊聲我要環子換換換換。
這年冬天竹匠們經常看見小瞎子背馱重病的狗崽去屋外曬太陽。他倆穿過一座竹器坊撞開後門,坐在一起曬太陽。正午時分麻油店的小女人環子經常在街上晾曬衣裳。一根竹竿上飄動著美麗可愛的環子的各種衣裳。城市也化作藍旗袍淅淅瀝瀝灑下環子的水滴。小女人環子圓月般的臉露出藍旗袍之外顧盼生風,她咯咯笑著朝他們抖動濕漉漉的藍旗袍。環子知道竹器店後門坐著兩個有病的男人。(我聽說小瞎子從十八歲到四十歲一直患有淋病。)她就把她的雨滴風騷地甩給他們。
我對於一九三四年冬天是多麼陌生。我對這年冬天活動在家史中的那些先輩毫無描繪的把握。聽說祖父陳寶年也背著狗崽去曬過太陽。那麼他就和狗崽一起凝望小女人環子曬衣裳了。這三個人隔著藍旗袍互相凝望該是什麼樣的情景,一九三四年冬天的太陽照耀這三個人該是什麼樣的情景,我知道嗎?
而結局卻是我知道的。我知道陳寶年最後對兒子說:“狗崽我給你環子,你別死。我要把環子送到鄉下去了。你隻要活下去環子就是你的媳婦了。”陳寶年就是在竹器店後門對狗崽說的。這天下午狗崽已經奄奄一息。陳寶年坐在門口,燒了一鍋溫水,然後把狗崽抱住用鍋裏的溫水洗他的頭。陳寶年一遍遍地給狗崽擦美麗牌香皂,使狗崽頭上的狗糞味消失殆盡,發出城市的香味。我還知道這天下午小女人環子站在她的晾衣竿後麵絞扭濕漉漉的藍旗袍,街上留下一攤淡藍色的積水。
這麼多年來我父親白天黑夜敞開著我家的木板門,他總是認為我們的親人正在流浪途中,他敞開著門似乎就是為了迎接親人的抵達。家中的幹草後來分成了六垛。他說那最小的一垛是給早夭的哥哥狗崽的,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哥哥狗崽但狗崽的幽魂躺到我家來會不會長得碩大無比呢,父親說人死後比活著要大得多。父親去年進醫院之前就在家裏分草垛,他對我們說最大的草垛是屬於祖母蔣氏和祖父陳寶年的。
我在邊上看著父親給已故的親人分草垛,分到第六垛時他很猶豫,他捧著那垛幹草不知道往哪裏放。
“這是給誰的?”我說。
“換換。”父親說,“環子的幹草放在哪兒呢?”
“放在祖父的旁邊吧。”我說。
“不。”父親望著環子的幹草。後來他走進他的房間去了。
我看見父親把環子的幹草塞到了他的床底下。
環子這個小女人如今在哪裏?我家的幹草一樣在等待她的到達。她是一個城裏女人。她為什麼進入了我的楓楊樹人的家史?我和父親都無法詮釋。我忘不了的是這垛複雜的幹草的意義。你能說得清這垛幹草為什麼會藏到我父親的床底下嗎?
楓楊樹的老人們告訴我環子是在一個下雪的傍晚出現在馬橋鎮的。她的嬌小的身子被城裏流行的藍衣裳包得厚厚實實,快樂地跺踏著泥地上的積雪。有一個男人和環子在一起。
那男人戴著狗皮帽和女人的圍巾深藏起臉部,隻露出一雙散淡的眼睛。有人從男人走路的步態上認出他是陳寶年。
這是楓楊樹竹匠中最為隱秘的回鄉。明明有好多人看見陳寶年和環子坐在一輛獨輪車上往家趕,後來卻發現回鄉的陳寶年在黃昏中消失了。
我祖母蔣氏站在門口看著小女人踩著雪走向陳家祖屋。
環子的藍旗袍在雪地上泛出強烈的藍光,刺疼了蔣氏的眼睛。
兩個女人在五十年前初次談話的聲音現在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你是誰?”
“我是陳寶年的女人。”
“我是陳寶年的女人,你到底是誰?”
“你這麼說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懷孕了,是陳寶年的孩子。他把我趕到這裏來生。我不想來他就把我騙來了。”
“你有三個月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今年生過了嗎我帶來好多小孩衣裳給你一點吧。”
“我不要你的小孩衣裳你把陳寶年的錢帶來了嗎?”
“帶來了好多錢這些錢上都蓋著陳寶年的紅印呢你看看。”
“我知道他的錢都蓋紅印的他今年沒給過我錢秋天死了五個孩子了。”
“你讓我進屋吧我都快凍死了陳寶年他不想回來。”
“進屋不進屋其實都一樣冷是他讓你來鄉下生孩子的嗎?”
(我同時聽到了陳寶年在祖屋後麵踏雪的腳步聲陳寶年也在聽嗎?)
環子踏進我家首先看見六股野艾草繩從牆上垂下來緩緩燃燒著,家裏繚繞著清苦的草灰味。環子指著草繩說:“那是什麼?”
“招魂繩。人死了活著的要給死人招魂你不懂嗎?”
“死了六個兒女嗎?”
“陳寶年也死了。”蔣氏凝視著草繩半晌走到屋角的搖籃邊抱起她的嬰兒,她微笑著對環子說,“隻活了一個,其他人都死了。”
活著的嬰兒就是我父親。當小女人環子朝他俯下臉來時城市的氣味隨之撫摸了他的小臉蛋。嬰兒翕動著嘴唇欲哭未哭,一刹那間又綻開了最初的笑容。父親就是在環子帶來的城市氣味中學會笑的。他的小手漸漸舉起來觸摸環子的臉,環子的母性被充分喚醒,她尖叫著顫抖著張開嘴咬住了嬰兒的小手,含糊不清地說:“我多愛孩子我做夢夢見生了個男孩就像你小寶寶啊。”
追憶祖母蔣氏和小女人環子在同一屋頂下的生活是我譜寫家史的一個難題。我的五代先祖之後從沒有一夫多妻的現象,但是楓楊樹鄉親告訴我那兩個女人確實在一起度過了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環子的藍衣裳常洗常曬,在我家祖屋上空飄揚。
他們說懷孕的環子抱著嬰兒時期的父親在楓楊樹鄉村小路上走,她的藍棉袍下的腹部已經很重了。環子是一個很愛小孩的城裏女人,她還愛樹裏東一隻西一條的家狗野狗,經常把嘴裏嚼著的口香糖扔給狗吃。你不知道環子抱著孩子懷著孩子想到哪裏去,她總是在出太陽的時間裏徜徉在村子裏,走過男人身邊時丟下妖媚的笑。你們看見她漸漸走進幽深的竹園,一邊輕拍著嬰兒唱歌,一邊惶惑地環視冬天的楓楊樹鄉村。環子出現在竹園裏時,路遇她的鄉親都發現環子酷似我死去的姑祖母鳳子。她們兩個被竹葉掩映的表情神態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環子和鳳子是我家中最美麗的兩個女人。可惜她們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我無法判斷她們是否那麼相似。她們都是我祖父陳寶年羽翼下的丹鳳鳥。一個是陳寶年的親妹妹,另一個本不是我的族中親人,她是我祖父陳寶年的女鄰居是城裏麻油店的老板娘她到底是不是姑祖母鳳子的姐妹鳥?我的祖父陳寶年你要的到底是哪隻鳥?這一切後代們已無從知曉。
我很想潛入祖母蔣氏亂石密布的心田去研究她給環子做的酸菜湯。環子在我家等待分娩的冬天裏,從我祖母蔣氏手裏接過了一碗又一碗酸菜湯,一飲而盡。環子咂著嘴唇對蔣氏說:“我太愛喝這湯了。我現在隻能喝這湯了。”蔣氏端著碗凝視環子漸漸隆起的腹部,目光有點呆滯,她不斷地重複著說:“冬天了,地裏野菜也沒了,隻有做酸菜湯給你吃。”
酸菜醃在一口大缸裏。環子想吃時就把手伸進烏黑的鹽水裏撈酸菜,抓在手裏吃。有一天環子抓了一把酸菜突然再也咽不下去了,她的眼睛裏沁出淚來,猛地把酸菜摔在地上跺腳哭喊起來,“這家裏為什麼隻有酸菜酸菜啊。”
祖母蔣氏走過來撿起那把酸菜放回大缸裏,她威嚴地對環子說:“冬天了,隻有酸菜給你吃。你要是不愛吃也不能往地上扔。”
“錢呢,陳寶年的錢呢?”環子說,“給我吃點別的吧。”
“陳寶年的錢沒了。我給陳寶年買了兩畝地。陳家死的人太多連墳地也沒有。人不吃菜能活下去,沒有墳地就沒有活頭了。”
環子在祖母蔣氏古銅般的目光中抱住自己的哭泣的臉。
她感覺到臉上的肌膚已經變黃變粗糙了,這是陳寶年的老家給予她的懲罰。哭泣的環子第一次想到她這一生的悲劇走向。
她輕輕喊著陳寶年陳寶年你這個壞蛋,重又走向醃酸菜的大缸。她絕望地抓起一把酸菜往嘴裏塞,杏眼圓睜嚼咽那把酸菜直到腹中一陣強烈的反胃。哇哇巨響。環子從她的生命深處開始嘔吐,吐出一條酸苦的黑色小溪,濺上她的美麗的藍棉袍。
我知道環子到馬橋鎮上賣戒指換豬肉的事就發生在那回嘔吐之後。據說那是祖父送給她的一隻金方戒,她毫無憐惜之意地把它扔在肉鋪櫃台上,抓起豬肉離開馬橋鎮。那是鎮上人第二次看見城裏的小女人環子。都說她瘦得像隻貓走起路來仿佛撐不住懷孕三個月的身子。她提著那塊豬肉走在橫貫楓楊樹的黃泥大道上,路遇年輕男人時仍然不忘她城裏女人的媚眼.我已經多次描摹過黃泥大道上緊接著長出一塊石頭,那塊石頭幾乎是懷有殺機地絆了環子一下,環子驚叫著懷孕的身體像倒木一樣飛了出去。那塊豬肉也飛出去了。環子的這聲驚叫響徹暮日下的黃泥大道,悲涼而悠遠。在這一瞬間她似乎意識到從天而降的災難指向她的腹中胎兒,她倒在荒涼的稻田裏,雙手捂緊了腹部,但還是迎來了腹部的巨大的疼痛感。她明確無誤地感覺了腹中小生命的流失。她突如其來地變成一個空心女人。環子坐在地上虛弱而尖利地哭叫著,她看著自己的身子底下蕩漾開一潭紅波。她拚命掏起流散的血水,看見一個長著陳家方臉膛的孩子在她手掌上停留了短暫一瞬,然後輕捷地飛往楓楊樹的天空,隻是一股青煙。
流產後的小女人環子埋在我家的草鋪上嗚咽了三天三夜。環子不吃不喝,三天三夜裏失卻了往日的容顏。我祖母蔣氏照例把酸菜湯端給環子,站在邊上觀察痛苦的城裏女人。
環子枯槁的目光投在酸菜湯裏一石激起千層浪。她似乎從烏黑的湯裏發現了不尋常的氣味,她覺得腹中的胎兒就是在酸菜湯的澆灌下漸漸流產的。猛然如夢初醒:
“大姐,你在酸菜湯裏放了什麼?”
“鹽。懷孩子的要多吃鹽。”
“大姐,你在酸菜湯裏放了什麼把我孩子打掉了?”
“你別說瘋話。我知道你到鎮上割肉摔掉了孩子。”
環子爬下草鋪死死拽住了祖母蔣氏的手,仰望蔣氏不動聲色的臉。環子搖晃著蔣氏喊:“摔一跤摔不掉三個月的孩子,你到底給我吃什麼了你為什麼要算計我的孩子啊?”
我祖母蔣氏終於勃然發怒,她把環子推到了草鋪上然後又撲上去揪住環子的頭發,你這條城裏的母狗你這個賤貨你憑什麼到我家來給陳寶年狗日的生孩子。蔣氏的灰暗的眼睛一半是流淚的另一半卻燃起博大的仇恨火焰。她在同環子廝打的過程中斷斷續續地告訴環子:我不能讓你把孩子生下來……我有六個孩子生下來長大了都死了……死在娘胎裏比生下來好……我在酸菜湯裏放了髒東西,我不告訴你是什麼髒東西……你不知道我多麼恨你們……
其實這些場麵的描寫我是應該回避的。我不安地把祖母蔣氏的形象塗抹到這一步但麵對一九三四年的家史我別無選擇。我懷念環子的未出生的嬰兒,如果他(她)能在我的楓楊樹老家出生,我的家族中便多了一個親人,我和父親便多了一份思念和等待,千古風流的陳家血脈也將伸出一條支流,那樣我的家史是否會更增添豐富的底蘊呢。
環子的消失如同她的出現給我家中留下了一道難愈的傷疤,這傷疤將一直潰爛到發酵漫漫無期,我們將忍痛舔平這道傷疤。
環子離家時擄走了搖籃裏的父親。她帶著陳家的嬰兒從楓楊樹鄉村消失了,她明顯地把父親作為一種補償帶走了。女人也許都這樣,失去什麼補償什麼。沒有人看見那個擄走陳家嬰兒的城裏女人,難道環子憑借她的母愛長出了一雙翅膀嗎?
我祖母蔣氏追蹤環子和父親追了一個冬天。她的足跡延伸到長江邊才停止。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長江。一九三四年冬天的江水浩浩蕩蕩恍若洪荒時期的開世之流。江水經千年沉澱的濁黃色像鋼鐵般的勢大力沉,撞擊著一位鄉村婦女的心扉。蔣氏拎著她穿破的第八雙草鞋沿江岸躑躅,亂發隨風飄舞,情感旋入江水仿佛枯葉飄零。她向茫茫大江拋入她的第八雙草鞋就回頭了。祖母蔣氏心中的世界邊緣就是這條大江。
她無法逾越這條大江。
我需要你們關注祖母蔣氏的回程以了解她的人生歸宿。
她走過一九三四年漫漫的冬天,走過五百裏的城鎮鄉村,路上已經脫胎換骨。楓楊樹人記得蔣氏回來已經是年末了。馬橋鎮上人家都掛了紙紅燈迎接一九三五年。蔣氏兩手空空地走過那些紅燈,疲憊的臉上有紅影子閃閃爍爍的。她身上腳上穿的都是男人的棉衣和鞋子,腰間束了一根草繩。認識蔣氏的人問:“追到孩子了嗎?”蔣氏倚著牆竟然朝他們微笑起來,“沒有,他們過江了。”“過了江就不追了嗎?”“他們到城裏去了,我追不上了。”
祖母蔣氏在一九三五年的前夕走回去,麵帶微笑漸漸走出我的漫長家史。她後來站在楓楊樹西北坡地上,朝財東陳文治的黑磚樓張望。這時有一群狗從各個角落跑來,圍著蔣氏嗅聞她身上的陌生氣息,冬天已過楓楊樹的狗已經不認識蔣氏了。蔣氏揮揮手趕走那群狗,然後她站在坡地上開始朝黑磚樓高喊陳文治的名字。
陳文治被蔣氏喊到樓上,他和蔣氏在夜色中遙遙相望,看見那個女人站在坡地上像一棵竹子搖落紛繁的枝葉。陳文治預感到這棵竹子會在一九三四年底逃亡,植入他的手心。
“我沒有了——你還要我嗎——你就用那頂紅轎子來抬我吧——”
陳文治家的鐵門在蔣氏的喊聲中嘎嘎地打開,陳文治領著三個強壯的身份不明的女人抬著一頂紅轎子出來,緩緩移向月光下的蔣氏。那支抬轎隊伍是曆史上鮮見的,但是我祖母蔣氏確實是坐著這頂紅轎子進入陳文治家的。
就這樣我得把祖母蔣氏從家史中漸漸抹去。我父親對我說他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他關於母親的許多記憶也是不確切的,因為一九三四年他還是個嬰兒。
但是我們家準備了一垛最大的幹草,迎接陳文治家的女人蔣氏再度抵達這裏。父親說她總會到來的。
祖母蔣氏和小女人環子星月輝映養育了我的父親,她們都是我的家史裏浮現的最出色的母親形象。她們或者就是兩塊不同的隕石,在一九三四年碰撞,撞出的幽藍火花就是父親就是我就是我們的兒子孫子。
我們一家現在居住的城市就是當年小女人環子逃亡的終點,這座城市距離我的楓楊樹老家有九百裏路。我從十七八歲起就喜歡對這座城市的朋友說,“我是外鄉人。”
我講述的其實就是逃亡的故事。逃亡就是這樣早早地發生了,逃亡就是這樣早早地開始了。你等待這個故事的結束時還可以記住我祖父陳寶年的死因。
附:關於陳寶年之死的一條秘聞一九三四年農曆十二月十八夜,陳寶年從城南妓院出來,有人躲在一座木樓頂上向陳寶年傾倒了三盤涼水。陳寶年被襲擊後朝他的店鋪拚命奔跑,他想跑出一身汗來,但是回到竹器店時渾身結滿了冰,就此落下暗病。年底喪命,死前緊握祖傳的大頭竹刀。陳記竹器店主就此易人。現店主是小瞎子。城南的妓院中漏出消息說,倒那三盆涼水的人就是小瞎子。
我想以祖父陳寶年的死亡給我的家族史獻上一隻碩大的花籃。我馬上將提起這隻花籃走出去,從深夜的街道走過,走過你們的窗戶。你們如果打開窗戶,會看到我的影子投在這座城市裏,飄飄蕩蕩。
誰能說出來那是個什麼影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