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做什麼事都悄無聲息的。比如他在睡覺前,會不聲不響到每個人的房間打開電熱毯預熱,然後下樓和我們坐一會兒,所以家裏人每天鑽進被子時都是暖烘烘的。每天吃完飯,你稍一放鬆,他已經偷偷把碗洗了。我過去搶,他一擺手:“哎呀,你進去你進去,誰洗不是洗,洗好就行了,誰來都一樣。”

再比方說,有了喜歡的食物,我會想跟誰分享,也就是說,我可能也會吃一點。而我爸則是這樣,東西擺在那裏,哪怕是他最喜歡的,隻要家裏有一個人喜歡吃,他就會一口都不動,全都留給你,似乎不經意地把東西放在你麵前,就幹別的去了,也不叫你吃,什麼也不說。

如果他生病感冒了,誰也不告訴,自己病怏怏去買藥,隻是臉色實在是掩藏不住。他不願意人擔心,更不喜歡麻煩人,哪怕是自己孩子。記得小時候,才兩三歲吧,就見過他發高燒時,往自己屁股上紮針。

父母都是動手能力極強的人,天生喜歡勞動,都是不知道累的人,沒有拖延症,想到什麼事就去做了,大概是那些年的艱苦生活給他們留下的財富吧。當初下放到鄉下,在那個被世界遺忘的鎮子,沒有煤炭柴火,煮飯都成問題。其他老師唉聲歎氣,愁眉苦臉。爸媽卻不當回事,一人背著一把柴刀就上山砍柴去了,有時候要走十來裏路。

我家後門緊挨著山腳,父母授課之餘,到鎮上鐵匠鋪借來兩把大錘,打開後門,掄起大鐵錘劈石開山,活生生辟出兩塊平整的地,再挑著擔子,到兩裏地之外的洞口村挖來黑泥,一趟一趟的,終於屯出兩塊地,種上了白菜小蔥等容易生長的蔬菜,不久之後,家裏就有蔬菜下鍋了。後來父母還養雞養鴨,家裏夥食逐漸地有些改善。

得空時,再跑幾趟洞口,挑來厚土,壅在菜地邊,種下了三棵李子樹和葡萄,幾年之後,半山都是葡萄藤。中秋過後,全校師生都可享用。我覺得他們倆的生命力都極旺盛,沒有什麼困難能難得住,而且他們也從不試圖抗爭,似乎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我爸天生裝有防火牆,百毒不侵,烏七八糟的東西一概屏蔽。學校老師閑暇時喜歡聚會吹牛抽煙喝酒打麻將,所以他不和任何人過多來往,一輩子沒有什麼知心的朋友,因為他根本不需要,他沒有需要傾訴給別人的心事,我媽大概是他唯一的知己吧。

他玩心很重,所有的愛好都是自娛自樂型的。首先是音樂,中西方的樂器一概照單全收,吹拉彈唱都懂一些,能擺弄二十來種。其餘的愛好就是爬山和足球,別看他弱不禁風的樣子,可是條硬漢,爬山我可真不是他對手。這兩年受我影響,對曼聯也熟悉起來,時常在晚上給我來電話或者短信聊聊比分什麼的。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愛好,就是不聲不響坐在一邊,笑眯眯地聽我們聊天。

他還有很多細碎的愛好,比如攝像和製作視頻,他一旦出門,不管多麻煩,總會帶著個小dv,東拍拍西拍拍,回家了剪成個完整的視頻,配上音樂和字幕,自己左看右看,很得意。今年我哥給他買了個可以攝像的卡片機,這樣他就更輕鬆了。

他退休前在師範教物理和音樂,非常熱愛地理,對自然風光鍾愛有加,一看到漂亮的風光照片,臉上就不由泛起特溫柔的笑容,輕輕搖晃腦袋,嘖嘖地讚歎。掛在客廳牆上的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上,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各國各地的地貌、礦產如數家珍。他對曆史沒任何興趣,說那些都是寫出來的,沒有真憑實據,也太遙遠。他喜歡科學,看得見摸得著。但奇怪的是,他也不阻攔我媽迷信,多年來家裏因她的迷信,被騙了不少冤枉錢。有時我爸實在看不過去了,就笑一笑搖搖頭,轉身出去了,怕媽看到他的嘲笑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