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在現實世界裏是出名的彪悍,大義凜然,一身正氣。但在她那神神怪怪的虛無領域裏,卻是個戰戰兢兢的螻蟻。有時候聽說哪個村寨出了個超靈的“過陰”,也就是能出入陰陽兩界的人,相當於信使,可以帶來一些消息,她就心癢了,想問的主要是外公和大舅在陰間過得好不好,還有我們一家人有什麼劫難,怎麼改。所以不管多遠,都想去見識一下,而且都會讓我爸陪著去尋訪。他雖覺可笑,卻無二話,拔腿就走,跟著她跋山涉水卻毫無怨言。

我問過他為什麼,他說:“反正你媽也是出於好心,我當然要陪著,在家裏是陪,出去走不也一樣是陪嘛。要是她為此不高興了,才叫得不償失。再說出去走走就當鍛煉身體了。”我說那你怎麼不把她拉回科學的路上來?他咧嘴一笑:“你看她是聽得進別人話的人嗎?”這一問,我也無語了。他繼續說:“管她咯,等折騰煩了,自然會停下來。隻要不影響健康,怎麼都行。”這輩子,我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抱怨的話。

我雖然覺得他有放任之嫌,對她在迷信的路上越陷越深負有一定責任,但也從他身上看到了無怨無悔這個詞最真切的含義。我尤其佩服他的是,在媽外出的日子裏,交代他哪天要供奉什麼神或哪個先人,他都會按照我媽的要求,一絲不苟地照辦。比如我媽的早已過世的刺繡師傅蔣婆婆,逢年過節是一定要供的,她生前是素食者,供品當然也必須是素食。我爸會認認真真刷洗給蔣婆婆準備供品的鍋碗,一星油花都見不著。說燒哪種香,點哪種燭,怎麼燒,怎麼掛,他也毫不馬虎,比我媽在家時還用心。事後自己也覺得好笑,跟我們說:“死都死了,哪裏知道那許多。你媽真是……”雖然後麵的話沒說出來,但我知道,裏麵對媽的赤誠之心也是一片讚許之意。

我說那你還這麼認真。他說:“這不是都答應你媽了嘛……”

我想,在我所知的人裏,他是最問心無愧的一個吧。試想換作我,打死也不可能做到這樣。

最近,我爸迷上了吉他,興致勃勃讓我哥幫他找曲譜。我知道,明年春節,又能看到他多會了一種樂器。雖然他所有樂器的演奏水平都不高,但他為此陶醉。像他這麼一個沉醉在精神世界裏的人,他和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藝術,裏麵的筆畫和音準是否精確,絲毫不會影響到作品的成色和價值。

在我看來,對於一個家庭,他是最完美的角色,不管對孩子,還是對伴侶,他的理性和感性的投入都是毫無保留的。對身邊的親朋,他也有巨大的感染力。至少對我來說,萬一我做了錯事,麵對他,會感到羞愧,無地自容。所以在我深陷泥潭的少年時期,橫行於市井街頭的我,也沒有太過出格,沒有做出傷天害理的事。總有一種無形的約束力在隱隱地監督。當我發現快要失去控製的時候,才不得不選擇了逃離。或許,這就是他的慈悲和奉獻作用於我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