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州之行,使韓愈徹底看清了唐王朝的軟弱無力,徹底看清了自己愚忠皇朝的自作多情、滑稽可笑,也徹底看清了輔佐這個腐朽朝廷是既可悲又可憐的。
一切看透,韓愈的心也就徹底的冷了。什麼高官厚祿?什麼光宗耀祖?什麼孝忠皇朝?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毫無意義的。隻有在潮州,在袁州為百姓做下的事情才是真真正正的,實實在在的,流傳千古的。
這一會兒,不知怎麼,韓愈又想起了他那個死去多年的嫂嫂鄭夫人。他想回宣城了,這一次是真的想回宣城了。像嫂嫂生前一樣,過平平淡淡的田園生活,少動亂、少傾軋、少是非,活得雖不顯赫,但終歸像個人,像個堂堂正正的人。
但想歸想,隻是不可能了。年事已高,力不從心,怎能再回歸自然呢?
韓愈很悲哀……
長慶四年(公元824年)夏天,韓愈一病不起。
這一次韓愈真的病得不輕,幾天時間就全白了頭發。
是對當朝的徹底認清?
是冥冥中柳宗元在天國的召喚?
還是他真的老了、殘了、壽數已盡?
總之,韓愈是力不從心了,他再也不願在朝中盡忠了。於是,他告了假,住到了長安城南郊外的莊園裏去養病。他雖不為官,但仍韓門弟子滿天下。不少人甘願隨著他去城南養病。這裏麵有他的學生、朋友,其中最患於他的就是張籍和賈島。
鄉間的生活安靜、恬淡、趣味橫生。韓愈把這裏當成了宣城。
經常的,韓愈在莊園裏,沏幾杯香茶,擺幾碟鮮果,和村民們圍在一起信口開河。他們天南地北、說古道今、雲山霧罩、海闊天空,直聊得月朗星稀、東方欲曉。
經常的,韓愈被邀至田家,幾碗老酒,幾碟菜蔬,和農夫們喝酒、猜拳、行酒令。他們沒有尊卑貴賤、沒有官宦平民,情同父老兄弟,直喝得天昏地暗、沉醉不知歸路。
經常的,韓愈漫步叢林,聽鶯歌燕舞,看柳暗花明,常聽得如醉如癡,看得不辨東西。良辰美景使他詩興大發,於是天當紙,泉做墨,即興而文,做大塊文章。
韓愈學李太白,連呼“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韓愈學曹孟德,感歎“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韓愈也以文章西漢兩司馬自詡,再一次標榜自身:“文章蔑曹謝!”
幾個月的鄉間生活,使韓愈覺得自己已經成了鄉間的一員。他常和友人劃一葉小舟,自由自在地飄蕩在南溪清澈的溪水中,而沿岸的孩子們會興趣十足地追著他們的小舟,嬉笑,呼喊。他們往舟上扔瓜果、飯包,亮著嗓子唱山歌。
這一切的一切都使韓愈感到:這純樸的山民是人間最好的人!這清靜的山間是人間最純淨的地方!韓愈一下子明白了柳宗元最後四年在柳州的心情了,明白了柳宗元雖然一生不得誌,但他最終卻在柳州找回了自己,終於使自己形成於自然又回歸了自然,成就了一代高人。
這個夏天,是韓愈有生以來感到的最愉快的夏天!是他有生以來最愜意、最歡樂的時光。他好像時刻都和柳宗元在一起,時刻都能體味到柳宗元的友情、真情。他隱隱感得,好像同柳宗元會麵的日子不遠了,因而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和激動!
轉眼,又是花好月圓時節。
滿月,熔金般的光華映照著柴籬圍繞的鄉間莊園。
園中,長長案幾上,四鮮八果玲瓏剔透、爐香嫋嫋意韻深長。
韓愈、張籍和賈島圍立案前,每個人都是心事重重。
三隻酒杯在韓愈眼前晃動,忽而變成四隻,忽而變成兩隻。幾十年前,他和柳宗元、劉禹錫、崔群四人在祈福客棧飲酒的情景又閃現在眼前。而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朗,越來越生動,好像就是眼前的事情。
看他四人,是何等的少年英才!何等的心高氣盛!又是何等的天將降大任啊!可轉眼即是百年,現如今,他們縱有滿腹經濟策,卻不及奸佞一習談。他們死得死!病得病!貶得貶!退得退!好不淒涼!
學富五車有何用?
滿腹經綸有何用?
精忠報國又有何用?
韓愈感到十分疲倦,疲倦得就像香燭一般要化作輕煙飄然而去。
突然,他眼前的酒杯又變成了兩隻。他愣了一下,似有所悟。
“先生,莫非又有何不適?”張籍緊張地問。
“不!我很好!隻是我想,大概要去會子厚了。他在召喚我呢!”韓愈平靜地說。
“先生……”張籍說不下去了。自從韓愈病倒後,他再也沒有和他調侃過,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其實他的內心深處壓抑得很,他多想和韓愈像早年在汴州時一樣,針鋒相對,坐而論道,你來我往,爭論不休啊。那其中不僅樂趣無窮,而且也使他懂得了很多,學到了很多。正是在韓愈這種漫不經心的點撥下,他才可能中進士、可能做官、可能有今日的國子監博士之職。現在,他多想讓韓愈再像當年一樣,時不時再給他寫個《調張籍》呀!他們的朋友關係、師生關係是多麼的讓他留戀,多麼的讓他難舍啊!可是韓愈的路快走完了,他的人生快走到盡頭了。他陪韓愈來鄉間,好像就是專門來陪他走這最後一程,專門來為他送行的。麵對行將就木的恩師和摯友,張籍好像變了個人,他狷急不起來,也氣傲不起來,他隻想和韓愈多呆些時間,隨他喜樂,隨他玩耍,哪怕多一天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