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貝蓓
從我沒記事起,就在奶奶身邊。
奶奶的白天和晚上是不同的。晚上她一邊梳頭,一邊講神奇的故事給我聽。夜晚給她的聲音鍍上神秘的色彩,我幾乎認為她被故事裏的神仙施了法術,她要是長了翅膀飛了可怎麼辦?於是我就拚命地鑽進她懷裏,把腿也架在她身上,生怕她離開。她就會摟住我鑽進被窩裏,每天晚上,我都在她堅實的臂彎裏,幸福地進入夢鄉。
第二天,她成了白天的奶奶,個子高,身板兒壯,穿得幹淨整齊,濃密花白的頭發一絲不苟地綰在腦後,我就覺得安全了。
奶奶沒念過多少書,但是有學校裏學不來的善良心地。她喜歡動物,最多的時候同時養著二十六隻雞、兩條狗和三隻貓,我就是數小動物才學會數數的。可她唯獨不養豬,因為不忍心年底拉去殺了。
奶奶帶給我生命裏好多記憶,最清楚的,就是七歲生日那天,她送給我的禮物。
那天早上她利索地收拾好一切,在小炕桌上放好米粥、圓胖的饅頭和蘸醬的青菜黃瓜。然後,她偷偷地走過來,掀掉我的被子,用溫暖的大手抓住我的腳腕,猛地把我倒提起來,笑著說:“懶伢子,再睡就這樣把你掛在門外邊曬太陽。”我早就醒了,就等著她來提我,然後大笑著喊救命,奶奶也跟著大笑,我們都是快樂的孩子。
這時,外麵傳來了嗩呐聲,斷斷續續,淒淒慘慘,聽得人害怕。我快速地穿好衣服,和奶奶出門去看。
門口的石階上坐著一個髒乞丐,頭發長得蓋住了臉,穿著破爛的褲子,身上裹著一條破毯子。他身邊臥著一條棕色的大狗,那條狗看上去已經不行了,老得連牙都掉光了。聽到開門聲,狗艱難地睜開眼睛看了我們一眼。它一動,乞丐就愛憐地摸摸它的頭,狗便安靜了。
乞丐見出來了人,就輕輕地對奶奶說:“老姐姐,點個曲吧,我不要錢,就給狗換碗稀飯吃。”我嚇得躲在奶奶身後。
“你等等。”奶奶說著,拉著我轉身回了屋,用很快的速度,把一大塊牛肉切得細碎,煮進了粥裏。我知道這是奶奶給我生日準備的,說好晚上要為我做一碗長長的牛肉麵來著。
看著翻滾在鍋裏的牛肉粥,奶奶摸著我的頭說:“伢子乖,明天給你補上。”其實我一點都不生氣,隻要奶奶在身邊,天天都是生日。
牛肉粥煮得香噴噴的,奶奶端了稠稠的兩大碗出去。一碗給乞丐,一碗放在狗嘴邊。乞丐驚訝地看著我們,頭發後麵的眼睛閃著奇怪的光。
“這飯我不能白吃,您還是點首曲吧。”奶奶想了想說,“你會吹《生日快樂》歌嗎?伢子今天七歲了。”
乞丐看似有些為難,奶奶也不急,先自己哼了一遍給他聽,隻一遍,乞丐就記住了。
嗩呐吹出的《生日快樂》歌怎麼聽都不是味兒,再看那奄奄一息的狗,連嘴邊的粥都沒力氣去吃了,我忍不住掉了眼淚:“奶奶,大狗真可憐,它會不會死呀……”
“都會死的,不管是人還是樹,房子也會塌。哭沒有用,要趁它們還在的時候好好待它們,到時候土堆裏麵的外麵的就都安心了。”我聽不太明白,知道奶奶對我說的是對大人說的話,她把這話作為禮物送給了七歲的我,等我長成大人後就會明白。
一年後,我就被做生意的父母接回城裏了。那天父母給我穿上簇新的衣服和皮鞋把我拖出了門。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著兩個陌生人走。我拚命扭著頭使勁地哭著喊奶奶,可她隻能倚著院牆站著,抹著眼淚,那高大的身體好像撐不住了似的。
城裏的日子並不好過,沒有溫暖的大手,沒有神奇的故事,也沒有奶奶院子裏的雞鴨貓狗……
直到奶奶去世,我都沒有機會再回那個山坳裏的小村莊,隻能在夢裏看到橙色的黃昏中,奶奶站在院子裏,邊喊我邊把和好的雞食撒在她周圍。接著,我跑進院子,撲在奶奶懷裏,聞著她身上稻草燃盡後的味道,看著她圍裙中間的大補丁上一朵朵火紅的花,多麼幸福啊!
多麼快樂的夢境,可每次醒來時,枕頭分明是濕的,我一直無法判斷自己在奶奶生前待她夠不夠好,不知道土堆裏的奶奶是否安心。
以後的所有生日,也都是在城裏過的,雖然會收到大堆的禮物,可還是覺得索然無味。
怎麼能比呢!再也找不到任何禮物有那樣的分量了,那是奶奶送給我的生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