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秋天,袁枚還在江寧任知縣時,用三百兩銀子買下當時金陵城郊的一座廢舊莊園,進行修葺改造,並更名為隨園。隨園坐落在金陵城西北的小倉山北麓,原是雍正時江寧織造隋赫德的私人花園,故人稱“隋織造園”。
由金陵城東門橋向西行約二裏,有不算很高的兩道山梁,這便是小倉山。小倉山自清涼山分嶺而下,中間有清池和水田,山間有樹木掩映,鬱鬱蔥蔥,直至北門橋而止。每逢夏天到來,山間樹木茂盛,繁花錦簇,百鳥爭鳴,溪水淙淙,因而這裏曆來便是皇親貴族們的避暑之地。當時的金陵城名勝很多,城南有雨花台,城西南有莫愁湖,城東有蜿蜒起伏的鍾山,城東北有依山而建的孝陵、雞鳴寺,登小倉山時這些名勝錯落有致地展現在眼前。盡管今天小倉山早已被大都市的樓宇屋舍所淹沒,隨園也很難尋找到舊日的痕跡,可在當時,小倉山的確是一個景致宜人、環境幽靜的美妙去處。曆代不少文人墨客喜愛這個地方,據說,當初李白曾經到過這裏,十分迷戀這裏的景色,便希望將自己的墓地修建在這裏。袁枚一到此處便深深地為其獨特環境所吸引,並決定將此地作為自己意絕仕途後的歸宿。
南京隨園
在袁枚購得之前,隨園因長期無人看管、年久失修,幾乎成為一座荒園,園內亭台頹廢、雜草叢生、樹木枯萎、百花凋零,一片慘敗景象。袁枚買了此園之後,按照自己的意願和審美情趣,像是進行一項藝術創作一樣,對此荒園進行精心的修葺和改造:
茨牆剪闔,易簷改塗。隨其高,為置江樓;隨其下,為置溪亭;隨夾澗,為之橋;隨其湍流,為之舟;隨其地之隆中而欹側也,為綴峰岫;隨其蓊鬱而曠也,為設宦茭。或扶而起之,或擠而止之,皆隨其豐殺繁瘠,就勢取景,而莫之夭閼者,故仍名“隨園”,同其音,易其義。
由此可見,袁枚精心修造的新的隨園處處體現一個“隨”字。實際上,這也正是他當時內心世界的反映。經曆了幾年的個人奮鬥、宦海浮沉,他的人生態度發生了根本的轉變,此時他所追求的不再是金榜題名、仕途升遷,而是遠離塵世的煩囂,順應自己的情感和願望,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生活,他是在尋找著一個能夠實現他這一願望、能夠“隨心所欲”地生活的世外桃源,因而,袁枚對隨園的修葺和改造,實際上是在營造著自己的“精神家園”。
經過幾年的修葺,隨園的景色煥然一新,更加迷人秀麗。後來有人曾這樣描述隨園的景致:“頗饒亭榭,水木清華,仿西湖為堤井,為裏外湖,為花港,為六橋,為南北峰。長廊複房,琉璃施窗,琴書尊罍,玉石之屬,橫陳幾榻。梅百枝,竹萬竿,桂十餘叢。小倉山色在戶牖間。”(《鶴征後錄》卷八)因袁枚深愛西湖景色,便依照西湖的景點來設計和改造隨園,經過精雕細刻,隨園的確已成為江南園林中的優秀之作,它融山光水色、樓台亭閣為一體,比景點比較分散的杭州西湖更為精巧別致。難怪當時的文人墨客、達官顯貴都以能到隨園一遊而自豪。
乾隆十四年(公元1749年),袁枚借口有病,辭去江寧知縣職務,歸居隨園養病。這一住就是三年。在這三年裏,袁枚對他前半生的人生道路進行深刻反思,最終促成他一生中重大轉折。初歸隨園時,袁枚的內心世界是十分矛盾的。起初他還是十分懷念曾令他興奮並帶給他許多歡樂的仕途生活,特別是每每想及昔日身居翰林時的榮耀,官宰江南時的光彩,覺得就此草草告別仕途,不免有些黯然神傷、難耐寂寞了:“傷哉出山時,意氣淩八表。一自識行藏,不複恥溫飽。何因大鵬翼,化作小山草。”(《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三《偶然作》)顯然,他自視才高,深為自己的才能不被世人所用而惆悵,而憤懣,而於心不甘。然而,仕途的坎坷、世態炎涼,卻又使他覺得前途渺茫,從而失去了於官道上進取的信心。久久凝思之後得出的結論是,還是“急流勇退”的好:“三十休官人道早,五更出夢吾嫌遲。”對於“急流勇退”他曾在《隨園詩話》中幾次提到,他說:“唐太宗雲:‘泥龍竹馬,兒童之樂也;翠羽明珠,婦女之樂也。’餘亦雲:‘急流勇退,後起有人,士大夫之樂也。’(《隨園詩話》卷十三)”他又說:“餘常謂收帆須在順風時,急流勇退,是古今佳話(《隨園詩話》卷十六)。”凡此種種,他隻不過是尋找借口,進行自我安慰罷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才漸漸認識到急流勇退的真正益處:“餘常謂陸放翁(陸遊)、康對山(康海),俱一人權門,名為小損。然士大夫寧為權門之草木,勿為權門之鷹犬,何也,草木不過供其賞玩,可以免禍,恰無害於人;為其鷹犬,則有害於人,而己亦終難免禍(《隨園詩話補遺》卷一)。”他深刻地意識到,如若再於宦海中苦苦掙紮,其結果不是重蹈陸遊、康海之覆轍,就是充當朝廷的鷹犬和爪牙,不但名聲受損,甚至很有可能“難免於禍”,喪身宦海。
於是,就在赴陝任職受挫,又得父親病故的噩耗時,他終於下定決心正式上書朝廷請求終養。兩年後,他的請求得到朝廷的批準,高興之餘,他寫下了《喜終養文書,部複已到》一詩:
一紙陳情奉板輿,九重恩許賦閑居。
身依堂上衰年母,日補人間未讀書。
花竹千竿環子舍,牙簽四麵繞吾廬。
此中便了幽人局,門外浮雲萬事虛。
在居家守孝、修造隨園的過程中,他也開始勾勒自己後半生的生活藍圖,從此開始了他近五十年的文學創作生涯。
一旦擺脫塵世煩囂的襲擾,步入流光溢彩的文學殿堂,袁枚的心境頓時變得超然灑脫、悠然自得起來,有時甚至不免有些喜形於色。一天,一位朋友的兒子,年輕好學,拿著詩作來求教,袁枚讀後,歎賞不止,沒想到此人告別時卻說:“本人不好名,先生千萬不要把我的詩拿給別人看。”袁枚聽了十分鄙夷地自言自語:“此人矜情作態,局麵太小。”在他看來,能以詩文得名於天下,理所應當,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很正常的謙虛自持,在他眼裏反倒成了一種遮遮掩掩的扭捏作態。袁枚在任知縣時,很是謙虛自重,從不誇耀自己,聽到別人談論自己的政績,也會“聞之兩頰紅”的,可當他退居隨園以後,對於自己的詩文的好名聲卻十分看重,從不掩飾。有位官人自稱不好名,袁枚聽後逗他說:“人之所以與禽獸不同的地方,正是因為人好名也。孔子說:‘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孔子還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大聖人尚且如此重名,何況你呢?”過分的自誇和炫耀,往往會使人處於十分尷尬的境地。相傳袁枚曾在隨園中掛出一副對聯:“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有位名叫汪容甫的文人聽說後,專為此聯登門求教,袁枚知其來意避而不見,汪便對袁枚的仆人說:“告訴你家主人,就說我要借他的《墳》、《典》、《索》、《丘》四部書一讀。”據史書記載,這四部上古典籍早已失傳,實際上是否真有其書,至今仍然是個謎。袁枚自知誇了海口,自然不敢麵見客人。